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老生
老生

老生

贾平凹

  • 當代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94550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第1節

老生 贾平凹 2670 2018-03-18
秦嶺裡有一條倒流著的河。 每年臘月二十三,小年一過,山里人的風俗要回歲,就是順著這條河走。於是,走呀走,路在岸邊的石頭窩裡和荊棘叢裡,由東往西著走,以至有人便走得迷糊,恍惚裡越走越年輕,甚或身體也小起來,一直要走進娘的陰道,到子宮裡去了? 走到一百二十里遠的上元鎮,一座山像棒槌戳在天空,山是空空山,山上還有個石洞。這石洞太高,人爬不上去,鳥也飛不上去,但只有大貴人來了就往外流水。唱師扳著指頭計算過:當年馮玉祥帶兵北上,經庫峪繞七里峽過大庾嶺翻浙川溝,經過這裡流了一次水,到北京便把溥儀攆出了故宮。李先念從鄂豫去延安時,沿著石槽溝翻十八盤上紅岩子下核桃坪,到鎮上住過三天,流了一次水,後來當了三年國家主席。還有,梅蘭芳坐著滑竿來看金絲猴時流了一次,虛雲和尚遊歷時也流了一次。唱師說的這些事現在的鎮上人都不知道了,知道的是匡三要去西北大軍區當司令呀,頭一年冬季的車開過鎮街是流了水,水一出洞就結冰,白花花的像掛了白布簾子。而到了七年前,省長來檢查旱災,全鎮的人都嚷嚷要看石洞流水呀,但這一回,唱師在他的土窯裡不出來,手在肚皮上敲鼓點,唱:一根竹子軟溜溜啊,山山水水任我遊,游到孝家大門口,孝家請我開歌路。人們說,唱師唱師,省長來了你不去看流水呀? !唱師不唱了,手還在肚皮上比畫,說:省長不是大貴人,石洞裡流不了水的。

果然石洞那次沒流水。 這就讓鎮上的人再一次議論了唱師,覺得他有些妖。唱師確實是有些妖,單憑他的長相,高個子,小腦袋,眼睛瓷溜溜的,沒一根鬍子,年輕人說他們小時候看見他就是現在這模樣,老年人也說他們小時候看見他也是現在這模樣。那棒槌山下的土窯,不知換過了多少次柴門,反正是唱師在土窯裡住上幾年,突然便不見了,十年八年的不見,土窯外的碾子臥成了青龍,磨子臥成了白虎,以為他已死在他鄉,他卻在某一天還掛著扁鼓拄著竹竿又回來了。走的時候是冬天,穿著草鞋,鞋殼裡塞墊了棉花,他說棉花是雲,他走雲,回來的時候是夏天,撐了一把傘,他說傘是日照。他永遠是一過中午就不進食了,只喝水,人問你怎麼只喝水呀,他說樹還不是只喝水?他能把磨棍插在窯前,一場雨後磨棍就發了芽。給孝家唱陰歌時發生過棺材裡有嘎喇喇響,他就要逮個老鼠用黑手帕包裹了在棺材上繞一繞,再把老鼠在門前一扔,說:你走!死了就死了,把貧窮和疼痛都帶走!老鼠就飛起來變成了蝙蝠,棺材裡也便沒了響動。他到鎮街人家做客,人已經去了卻還要回土窯一趟,聲明:我回去取嘴呀!他偶爾要想起外地的朋友了,就把郵票貼在胸口。

關於唱師的傳說,玄乎得可以不信,但是,唱師就是神職,一輩子在陽界陰界往來,和死人活人打交道,不要說他講的要善待你見到的有酒窩的人,因為此人託生時寧願跳進冰湖里火海裡受盡煎熬,而不喝迷魂湯,堅持要來世上尋找過去的緣分,不要說他講的人死了其實是過了一道橋去了另一個家園,因為人是黃土和水做的,這另一個家園就在黃土和水的深處,家人會通過上墳、祭祀連同夢境仍可以保持聯繫。單就說塵世,他能講秦嶺裡的驛站棧道,響馬土匪,也懂得各處婚嫁喪葬衣食住行以及方言土語,各種飛禽走獸樹木花草的形狀、習性、聲音和顏色,甚至能詳細說出秦嶺裡最大人物匡三的家族史:匡三是從縣兵役局長到軍分區參謀長到省軍區政委再到大軍區司令,真正的西北王。匡三的大堂弟是先當的市長又到鄰省當的副省長。大堂弟的秘書也在山陰縣當了縣長。匡三的二堂弟當的是省司法廳長,媳婦是省婦聯主任。匡三的外甥是市公安局長,其妻侄是三台縣武裝部長。匡三的老表是省民政廳長,其秘書是嶺寧縣交通局長,其妻哥是省政府副秘書長。匡三的三個秘書一個是市政協主席,一個是省農業廳長,一個是林業廳長。匡三大女兒當過市婦聯主席,又當過市人大副主任。大兒子先當過山陰縣工會主席,又到市里當副市長,現在是省政協副主席。小兒子是市外貿局長,後是省電力公司董事長,其妻是對外文化促進會會長。小女兒是省教育廳副廳長,女婿是某某部隊的師長。匡三的大外孫在北京是一家大公司的經理,二外孫是南方某市市長。這個家族共出過十二位廳局級以上的干部,尤其秦嶺裡十個縣,先後有八位在縣的五套班子裡任過職,而一百四十三個鄉鎮裡有七十六個鄉鎮的領導也都與匡家有關係。唱師講這些故事如數家珍,還用柴棍兒在地裡畫出複雜的人物關係圖,他就喝酒,從懷裡掏出個酒壺抿上一口了,說:還想知道些什麼嗎?他的酒壺一直有酒,不時就抿一口,你不能問酒完了嗎,一問就真的酒完了,再倒不出一滴來。他並不怪嗔,還說:二百年來秦嶺的天上地下,天地之間的任何事情,你還想知道些什麼? !

要問的人再問他都有了恐懼,不問了,去找棒槌山上的放羊人,想買一隻羊或者趁太陽好,一邊在坡上曬暖暖一邊看羊群在草地上撒歡。 放羊的是父子倆,這父子倆命都硬,各自都死了老婆,第三代是個男孩,一表人才,還在縣城裡讀高中。父子倆不識數,也說不清放了多少隻羊,只是晚上把羊趕進圈了,就指著說:這一個,那一個,那一個,這一個。清楚哪一隻羊回來了,還有哪一隻沒有回來。來了人,不管來的是什麼人,父子倆遲早都會說:吃了沒?但吃了還是沒吃,他們不再有下文,會把旱煙袋從自己嘴里水淋淋地取下來遞給你抽。來人當然不抽他們的旱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羊的事,眼睛就瞭見了溝對面唱師的土窯,窯門開著,是一個黑窟窿。說:哎,那唱師是多大的歲紀?老漢說:小時候他把我架到脖子上,我抱著他的頭,頭髮就是白的。來人說:那你現在多大了?老漢說:你看我兒多大?來人說:有五十吧。老漢說:我兒要是五十,那我就七十了。來人再對兒子說:你到底多大?兒子說:我爹要是七十,那我就五十呀。

這一年春上,上元鎮的天空總是停著一朵雲,這雲很白,像拴著的一顆偌大氣球,唱師出現在了鎮東口河灘上。整整十四個月的干旱,倒流河的水有多半渴死成了沙子,唱師是騎了竹竿過的河,在地里幹活的人沒問他是從哪兒回來的,只問天上這是什麼雲呀,他並沒回答,卻說:呀呀,這麼多的金子!到了夏天,倒流河岸的路要硬化,需要大量的砂子,一方砂子賣到六元錢,好多人才想起唱師曾經說過的話,後悔沒有早早把沙子囤起來。之後的整個夏天和秋天,唱師除了為南溝北岔的孝家去唱陰歌外,一有空老是到山上採果子,就有了一些人也跟著採果子,果子有五味子,野酸棗,珍珠果,還有八月炸瓜和獼猴桃,一邊轟著烏鴉一邊往嘴裡吃,聽見了啄木鳥在地敲木頭,也就叩牙。秋後鎮上人差不多都害起了打擺子,冷起來捂著兩床被子還渾身篩了糠似的,吃果子的人沒事。唱師還喜歡在坡上曬太陽,惹得後山林子裡的香獐子也學了樣,陽坡里腿叉開曬起腺囊,鎮上人便因此去圍獵,得了許多麝香。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