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貓生十年·一隻老貓眼中的人生

第48章 四十五、小白走了

蘅蘅小姐搬走後,我們的小屋一下子寂靜起來,有好幾次,我看到招弟小姐在那個空蕩蕩的房間裡轉來轉去,嘟囔著要換個房子。不過搬一次家並非易事,她做事又一向磨蹭,一拖二拖,眼見她買的小房子就要竣工了。於是招弟小姐的注意力很快轉移,天天關注各種風格的漂亮房間,搬家的事也就不再提起。 就在招弟小姐一門心思籌劃佈置自己的小窩時,她突然接到了外派半年的通知。 招弟小姐的單位在國外有很多分部,為國際會議提供服務,員工輪流外派,這會兒便輪到了她。 她顯然有些意外,但並沒打算推辭,甚至,我覺得她似乎還有點興奮。 她說:“我就在國外待過半年,還是十年前,再不出去練練,就沒法吃這碗飯了。” 蘅蘅小姐替她憂慮,“只是這一去,又要耽誤半年……”

“可我守在北京這麼多年,不也一直這樣嗎?”招弟小姐笑笑,“沒準兒在那邊會有什麼奇遇呢。” 蘅蘅小姐也笑了,又說:“阿赳和小白,你不用擔心。” 招弟小姐卻有些遲疑。 那天晚上,她悄悄對我說:“阿赳,我帶你去國外看看吧?那樣你就是出過洋的貓了……” 她大概自己也覺得太偏心,連忙把公子小白抱到膝上,“小白,不是不帶你,你脾氣好,又和蘅蘅親,留你在這裡,我放心的……” 我們都知道,通常來說,在我們貓族的感情序列中,誰是自己的第一夥伴是頗為清晰的。不過根據每隻貓的性格,對第一夥伴的執著程度有所不同。相比於我,公子小白似乎更具有隨遇而安的胸懷,他童年時為蘅蘅小姐所撫養,但也能如魚得水地和招弟小姐一起生活,重逢蘅蘅小姐後,他與她形影不離,親密無間,但蘅蘅小姐結婚搬走時,他卻能高高興興地留下來,並不鬧什麼情緒。在我的印像中,他總是樂呵呵地與人為善,從來不任性彆扭,十分令人省心。

不過這一次,他卻悶悶不樂起來,說想和我在一起。 我有點為難,平心而論,我對出洋並沒有多少興趣,那些人類劃定的疆界,對我們貓族而言,不過意味著更遠地方的一片樹叢、一條溪流。相比之下,Y大家屬區的一草一木更令我心安。不過若是留下來,就有半年之久見不到招弟小姐,一想到她將獨自度過那樣漫長的日子,我隱隱有點不踏實——儘管實際上,我也幫不上她什麼忙。 就在我猶豫不定的時候,招弟小姐卻一臉沮喪地告訴我,他們在國外的宿舍,並未達到可以和我同住的規格。 “阿赳……”她坐在我旁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揪著我的毛,“我想好了,這個房子咱們不退掉,你倆還住在這裡,半年很快就過去了……” 她看看我的臉,殷勤地幫我撓撓下巴頦兒,“我有空就回來看你,好吧?”

看看沒多少日子就要出發,她趕緊把父母接到京城玩了十來天,然後著手置辦行裝,並大方地買來成箱的罐頭,把壁櫥塞得滿滿噹噹。 這一年的盛夏來臨之時,招弟小姐做出依依不捨的樣子和我們告別,興沖沖地出國了。 我們又和蘅蘅小姐生活在了一起,只不過,這次還多了國強君。 由於我和國強君之間,並沒有一個漸進的親近過程,對於和他共處同一屋簷下,我未免有些彆扭。好在這本是我的地盤,我睡在招弟小姐床上,吃著壁櫥裡的貓糧,去熟悉的校園裡散步,並不需要特別介意國強君的存在。 後來,我發現國強君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他每天早出晚歸,回來後也大都安靜地待在書桌前,基本不涉足我的區域。他雖然不主動和我搭訕,但每次和他迎面撞上,他都和顏悅色,有一次蘅蘅小姐回來得晚,他甚至還幫我和公子小白開了罐頭。

我漸漸放鬆下來,除了有時會惦記一下招弟小姐,生活和以前並沒有太大區別。 蘅蘅小姐把房間重新佈置了一下,月白的窗簾上描著淡墨荷葉,粗陶瓶裡是一大簇垂著紫穗子的花枝,沙發罩和桌布都是一色的湖綠暗紋,感覺頗為清涼。 他們都很忙,蘅蘅小姐每晚都在畫畫,國強君則在另一個房間裡寫東西,工作間隙,蘅蘅小姐會切一碟西瓜端過去,兩人休息一會兒。有時,國強君也笑瞇瞇地探頭進來,站在蘅蘅小姐身邊看她畫畫,不時點評幾句。即便是周末,他們通常也要工作一陣子,只不過氣氛懶散些,蘅蘅小姐會系上圍裙進廚房,但她不大敢觸碰魚肉,只能做點素菜,我沒有嚐過,而愛吃土豆的公子小白在嚐過蘅蘅小姐的土豆絲後,也沒有很期待下一次。

我不知道別的新婚夫婦是怎樣的,不過與以前招弟小姐和行簡君在一起的日子相比,蘅蘅小姐和國強君的生活無疑十分安靜,甚至可說有點單調。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什麼壓抑,恰恰相反,我從蘅蘅小姐眼裡看到了一種落地生根的安心與幸福,而國強君臉上則滿是欣欣向榮的充實與期待,他們的生活看似波瀾不興,卻著實是歲月靜好。 不知不覺中,一個多月就過去了,我甚至想,照這樣過法,半年也是很快的。 可是公子小白卻病了。 後來,每當我想起公子小白的病,沉甸甸的負疚感就會壓得我一瞬間無法呼吸,我想,同樣的自責恐怕也在折磨著蘅蘅小姐,因為我們都那樣忽略了溫順的、一心依賴我們的公子小白。 我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公子小白開始食慾不振,貓糧只略吃幾顆,開罐頭的時候才多吃幾口,而後就回小窩躺下。我並沒有在意,天氣炎熱,我自己的飯量也減了,況且他有些胖,少吃點不是壞事。出去散步時,我照例邀他一下,他都懶懶地不動,但這在他來說也是常有的事,我就自顧去溜達了。

那一陣子蘅蘅小姐忙著改編一本漫畫冊,每天對著電腦修圖,顧不上和我們玩。等畫冊編完,她買了很多好吃的來慶祝,這時我們終於發現了公子小白的異樣。 他無精打采地躺在小窩裡,對一向喜歡的炸小黃魚的濃郁香氣無動於衷,蘅蘅小姐叫了幾聲不見回應,夾著一條魚在他鼻子前晃悠,他抽動了幾下鼻子,卻依然沒有起來。 蘅蘅小姐覺出了不對勁,握住公子小白的胳膊,把他從窩裡拉出來。可一抱起他,蘅蘅小姐就驚叫了一聲:“哎呀,小白怎麼這麼瘦?” 國強君過來摸摸,納悶道:“瘦嗎?挺胖的啊。” 公子小白比我要重四五斤,加上他骨架子大,毛又密又長,所以看上去幾乎有我兩個大。即便這會兒,他趴在蘅蘅小姐身上,仍然顯得十分魁梧。

蘅蘅小姐皺眉道:“毛也乾澀……” “他本來就不像阿赳這麼亮……” 蘅蘅小姐搖搖頭,“不對,我們趕緊去醫院吧。” 那天晚上,公子小白就被留在了醫院裡。 他患上了肝炎。 我再見到公子小白,是在一個多星期之後。 一見他,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我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病貓,就是僅僅數日未見的公子小白。 他身上散發著濃烈的藥水味兒,前臂和後腿上的毛都被剃掉,隱約可見好多針孔,一隻眼睛似乎發炎了,眼淚把鼻子旁邊的毛泡得稀落落的。看到我,他轉了轉黯淡的藍眼睛,嘴巴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蘅蘅小姐小心翼翼地把他放進小窩,又灌了一個溫熱的暖水袋放在他腳下,輕輕拍著他的背。蘅蘅小姐的眼圈微紅,神情像是又氣憤又傷心。

公子小白大概疲憊至極,轉眼就沉沉睡去。 蘅蘅小姐坐了一會兒,疲倦地揉揉眼睛,長噓了一口氣,“我上網查查,明天換個醫院。” 我從沙發上撥下個墊子,趴在公子小白身邊,看他睡得還算安穩,我也慢慢放鬆下來,不知不覺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清晨,我轉過頭,看到公子小白已經醒了,正睜著藍眼睛靜靜地望著我。 他的精神似乎比昨晚好上許多,我心裡一喜,正要說話,卻見蘅蘅小姐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她仔細地托著一個我從沒見過的罐頭,滿懷期待地放在公子小白鼻子底下,見他無動於衷,蘅蘅小姐用小勺挖了一塊糊糊,抹在他嘴裡。 公子小白好像很討厭這個味道,立刻吐了出來,煩躁地掙了幾下,蘅蘅小姐趕緊拍著他柔聲安慰,等小白安靜下來,她連忙又進廚房了。

不一會兒,蘅蘅小姐端了小半碗水過來,水散發著溫熱的甜香,她用針管抽了些,扶著公子小白的腦袋,小心地餵進他嘴裡。 這次公子小白沒有十分抗拒,水順著他的下巴滴到地板上一些,但也咽進去一些。蘅蘅小姐精神一振,舀了些罐頭用蜂蜜水稀釋了,仍然抽到針管裡,灌進公子小白嘴裡。 公子小白晃著腦袋掙扎,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蘅蘅小姐鬆了一口氣,哄道:“小白乖,吃一點咱們才有力氣出門。” 她又抽了半管稀糊糊,公子小白卻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陽台走去,蘅蘅小姐連忙跳起來,跑去幫他打開門,可公子小白還沒走到貓砂盆前,突然哇的一聲,把剛才吃下去的全吐了出來。 蘅蘅小姐臉色煞白,她愣了片刻,默默地把地上收拾乾淨,拿過那個帶網眼的貓包來。

公子小白一見蘅蘅小姐拿包,眼里頓時閃過一抹恐慌,蹣跚著鑽到了沙發底下。 蘅蘅小姐半跪在沙發前,放軟了聲音叫著,“小白不怕,咱們再也不住院,打了針就回來……” 沙發下靜悄悄地全無反應,蘅蘅小姐低了頭,伸手去拉公子小白。 只聽得一聲驚叫,蘅蘅小姐縮回手來,她的手臂上赫然多了幾道長長的血痕,殷紅的血珠慢慢滲了出來。 叫聲驚醒了國強君,他頭髮亂蓬蓬地衝進來,見到蘅蘅小姐的傷,他變了臉色,趕緊扶蘅蘅小姐坐到床上,轉身去找藥,卻只找到一包創可貼。他拿紙巾小心地幫蘅蘅小姐擦去血,惶急道:“很疼吧?來,先拿水沖衝,我陪你去打針。” 蘅蘅小姐眼圈都紅了,“小白從來不抓人……他肯定是難受極了,才會控制不住……都是我太粗心,發現得太晚……” 國強君安撫地拍拍她說:“你別聽那醫生瞎說……小白既然不願意去醫院,咱們就自己動手,多找找資料,肯定能救活他。” 後來,我知道了公子小白在醫院的遭遇,才明白一向溫和的他為什麼會做出那樣激烈的行為。 他住院的那些日子,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台子上輸液,雖然蘅蘅小姐拿了墊子和小毛毯,他還是感覺越來越冷,彷彿身上的血都要凝固。他吃不下東西,醫生就在他鼻子裡插進一根管子,往胃裡灌營養膏和罐頭,他又痛又噁心,卻吐不出來。更讓他恐懼的是,每隔三天,他就要被洗一次腸,那種痛苦難以形容,每次洗過之後,整個身體就像虛脫了一般,連眨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蘅蘅小姐每天早晚去看他,晚上陪他輸液,那是公子小白一天中最安心的時刻。他用眼神請求蘅蘅小姐帶他回家,蘅蘅小姐看懂了,但醫生說他的病情太重,晚上需要看護,不能來回搬動。蘅蘅小姐只有聽從醫生的話,但公子小白卻一天天衰弱下去。終於,醫生對蘅蘅小姐說,由於錯過了最佳治療期,希望非常渺茫,如果不想讓貓再受罪,就打一針安樂吧。 於是,蘅蘅小姐花了大半個月的薪水,公子小白受了一個多星期的罪,得到一個這樣的宣判。 由於公子小白對醫院的強烈抵觸,那之後的半個多月,他是在家里和我們一起度過的。 蘅蘅小姐查了很多資料,買來好多外國的藥品和處方罐頭,每天早晨上班前,她先餵公子小白吃藥,吃蜂蜜水,吃肝精,吃罐頭,如果公子小白吐了,她就再餵一遍,一邊還自我安慰,吐吐不要緊,肚子裡留一點就算賺到了。國強君的研究所離家近,於是他中午回來餵小白一次罐頭和營養膏,傍晚蘅蘅小姐回家,重複一輪早晨的清單,夜裡睡覺前,再餵一次吃的。這些昂貴的藥品和罐頭,大部分被公子小白吐到了地上,但總算有些派上了用場,公子小白雖然還是虛弱,情緒卻漸漸穩定下來,眼睛的炎症也好了,有時蘅蘅小姐撫摩他,他甚至會打起小呼嚕。 現在回想起來,那半個多月,是我和成年後的公子小白最親密的一段日子。家裡沒人的時候,我就坐在他的小窩前,跟他說說話。他精神好的時候會跟我對答幾句,大部分時間都靜靜地聽,臉上並不見厭煩,反而像是很愉快的樣子。這時候,我才驀地意識到,從那個多事的春天開始,我和公子小白竟然已經一起度過了六年的漫長時光。這六年中,我們和招弟小姐、蘅蘅小姐時有分離,唯獨我們倆卻形影不離,一起搬家,一起留守,一起出遠門,一起見證招弟小姐和蘅蘅小姐的人生,分享著那麼多的共同回憶。 只是在我們的談話中,公子小白的應答越來越少,後來,他連醒著聽我絮叨的力氣也漸漸失去了,大部分時間都在昏沉之中。他並不顯得怎樣痛苦,只是彷彿很累很累,渴望著大睡一場。蘅蘅小姐餵食的時候,他不再掙扎,但也沒有什麼反應,汁水順著嘴角流淌下來,沾污了他漂亮的長鬃毛。 蘅蘅小姐欲哭無淚,抱著他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擔心不過,拿小毛毯包著他又去了醫院。這次公子小白沒有反抗,我甚至覺得,他或許已經沒有了意識。 但蘅蘅小姐很快就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國強君,他把蘅蘅小姐扶到沙發上,一邊輕聲安慰。蘅蘅小姐默不作聲,只低垂著眼睛,小心地把公子小白放平在自己腿上,輕輕地撫摩著他。 我坐到蘅蘅小姐身邊,默默地看著公子小白,他依然昏睡不醒,神情十分平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公子小白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碧藍的眼睛清澈而溫和,彷彿又有了些往日的光彩。看到我們在身邊,他好像很安心,靜靜地看了我們一會兒,輕輕地合上了眼睛。 一瞬間,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我勉強撐著發抖的腿,小心翼翼地湊近公子小白,他身上還是暖暖的,可是已經一絲氣息也沒有了。 溫熱的水珠撲簌簌地落在我的頭上,我聽到了蘅蘅小姐悲傷的啜泣聲。我終於明白,那雙總是親暱地望著我的藍眼睛再也不會睜開,那顆將我視為第一夥伴的心已經永遠停止了跳動。 在這個初秋的夜晚,我失去了我親密的同伴,失去了相伴六年的兄弟——公子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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