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貓生十年·一隻老貓眼中的人生

第43章 四十、同聲傳譯

快樂的日子真是飛馳如電,不知不覺中,天氣越來越熱,樹木濃綠的枝葉間傳出了陣陣蟬鳴。 招弟小姐努力堅持她的健康生活,她沒再熬過夜,每周遊泳兩次。年輕的身體到底活力充沛,她不久就恢復了生氣勃勃的樣子,臉頰上甚至又透出些紅暈。 只不過,她的工作卻越來越沉重。出版社的稿子似乎無窮無盡,幾個月來,每個晚上和周末她幾乎都趴在書桌前改稿子。 有一陣子招弟小姐在做一套健康書,每晚對著電腦查詞,有的詞稀奇古怪,半天查不出來,辛苦一晚上只能改薄薄的幾頁。 終於,她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氣死我了,現在的譯者啊……” 她把稿子按到蘅蘅小姐面前,“你看,這人肯定完全不查字典,一有生詞就含糊過去……比如這句,'血液中有膽固醇、磷脂質、中性脂肪、游離脂肪酸等脂類物質',他就敢寫成'血液中有多種脂類物質'……而且每句話都半通不通,太過分了!”

蘅蘅小姐有點奇怪,“這種譯者你們怎麼還用呢?該退回去讓他自己改。” “唉,這都是以前找學生翻的,現在人家畢業的畢業,出國的出國,哪里聯係得上。” “可是,他們這樣不愛惜信譽,以後誰還會找他們合作呢?” 招弟小姐搖搖頭說:“他們只是讀書時賺點零花錢,等工作了,誰還在乎這四五十塊錢的買賣——根本沒打算合作的。” 蘅蘅小姐吃了一驚,“四五十塊錢?記得好幾年前你做翻譯,千字就有六七十塊,難道現在反而降了?” 招弟小姐有點無精打采,“嗯,反正四五十塊也有人做,我們這所謂的小語種,也越來越大路貨了。” 蘅蘅小姐又翻了一會兒稿子,說:“我看你也別太認真了,這稿子想改好,怕是比自己重新譯一遍還難……勞而無功。”

不過,招弟小姐真正體會到“勞而無功”,卻是在她拿到當月工資之後。 招弟小姐月薪三千五,經過一些加減,到手大概三千三,可就在她每晚辛苦查生詞的那個月底,她的工資卻驟然縮水到了兩千九。 “累了一個月,居然沒做滿工作量……”她一臉悲憤,“主管說,健康書的稿子,只能定到C級。” 蘅蘅小姐同情道:“竟有這樣的事——那你下個月豈不是要月光了?” 招弟小姐嘆氣,“是啊,所以下個月阿赳小白歸你管。” 蘅蘅小姐扑哧一笑,“噯……” 過了一會兒,蘅蘅小姐忽然說:“招弟,我怎麼覺得,你那位主管像是有意在壓制你呢。” 招弟小姐一愣,遲疑道:“她面子上倒還過得去……而且,我一個新來的,也沒什麼值得人家壓制的吧?”

蘅蘅小姐說:“我也是瞎猜……不過你工作好幾個月,她只安排你看稿子,時間又緊得讓你無暇他顧。另外,這次健康書的評級,她似乎在按規矩辦事,但恐怕她未必不知道那稿子有多爛……” 招弟小姐說:“這我倒聽同事說過,以前曾經打算做這套書的,但完全弄不通稿子,又沒有懂這個語種的編輯,就拖下來了。” 蘅蘅小姐點點頭,“照這樣下去,如果一年以後,選題策劃之類的事你還是完全不會,又時不時完不成工作量……” 招弟小姐鬱悶起來,“其實我也覺出不舒服了,而且,我看組裡的同事並不像我這樣吃力不討好……可是,如果說主管是針對我,又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蘅蘅小姐笑了,“也不可妄自菲薄哦。你有兩門外語的優勢,又是總編親自招進來的,而且……”她促狹地眨眨眼,“你不還是翻譯家嗎?”

招弟小姐苦笑道:“可我沒有心機,只能憑手藝吃飯,當不了領導。要把我看作潛在威脅,真是高估我了。” 她想了想,嘆口氣道:“再堅持一下看看吧,畢竟才工作幾個月,也許事情並不像咱們想的這樣。” “但願吧。” 那天夜裡,招弟小姐又摸出她那一紅一藍兩個存摺,看了一會兒,若有所思。 自從招弟小姐制定“職業規劃”之後,半年多來,兩個存摺上再沒有增添一行數字。翻譯的稿費全彌補了她住院和搬家的虧空,出版社的工資則剛好維持生活。 “該給家裡寄點錢了,半年了……”她自言自語。 從定期存摺裡取錢似乎令她十分肉疼,她猶豫了半天,終於接受短期內不會有橫財飛來的事實,狠了狠心,把紅存摺放進皮包,藍存摺照舊收起來。

第二天回來,招弟小姐的神色輕鬆了很多,把紅存摺放回大字典封套裡,然後給老家打了電話。 她跟父母的交流並不多,隔些天才打個電話。但如果說招弟小姐不喜歡跟長輩談心,卻又不盡然,以前她和行簡君的媽媽打電話,每次都會聊上好久。 打著打著電話,她的神色嚴肅起來。 老家那邊出了麻煩,招弟小姐的弟媳病了。 招弟小姐的弟弟和弟媳結婚三年,一直沒有孩子,這幾個月,弟媳時常覺得小腹疼痛,前幾天去醫院一檢查,竟是卵巢發生了病變。 只聽招弟小姐對著電話連連安慰,想必她父母擔心翹首以盼的孫子化為泡影,已是憂心如焚。 不久,弟媳確定下來要做手術,而且,為了防止複發,手術後每月要打一支兩千多塊錢的針,至少持續一年。

招弟小姐的父母對孫子的擔憂,很快被更迫切的醫療費問題所取代。 招弟小姐的父母是收入有限的果農,供女兒念完大學,給兒子蓋了新房、娶了媳婦後,已是兩手空空,在農村里雖然一家老小可以衣食無憂,但根本經不起一點風浪。 至於招弟小姐的弟弟,只是個二十五歲的青年,而且,每次我聽到有關他的消息時,他總在從事一種新的行業。他住在新房子裡,但一日三餐都在父母這邊吃,他結婚三年,卻依然是個父母呵護下的大孩子。 招弟小姐大包大攬,“錢上的事不用擔心,我都準備好了。” 她確實準備好了,藍存摺上有為父母存的三萬醫療費,只不過現在用這筆錢的,是弟媳。 這件事在我們貓族看來未免有些奇怪,但如果我們明了人類的家族關聯,也就不那麼難以理解了。

如果招弟小姐的父母有這筆錢,他們一定會選擇用來給兒媳治病,而不是給自己。 招弟小姐的父母和她的弟弟、弟媳密不可分,招弟小姐又和父母密不可分,所以她和弟弟、弟媳也無法分清。 更何況,這件事牽涉到為家族傳宗接代,每個人——包括招弟小姐本人——都覺得這樣做十分合理。 於是,短短一個月內,招弟小姐的積蓄銳減了一半。 她終於沉不住氣了。 其實,以前為父母存錢時,招弟小姐只是觀念上覺得應該有所準備,並沒有切身的體會。這次弟媳生病,她驀地意識到,一個並不大的手術就會輕而易舉耗掉她一年的積蓄,而且風浪來臨時,她竟然是家人唯一的支柱,這不能不使她心生恐慌。 她沒有多做遲疑,立刻著手尋找兼職。這次她終於沒再想什麼“翻譯家”,目標直接便是商業翻譯。

不得不說,招弟小姐在求職上運氣一向不錯,這次也很快得到了回應,一家翻譯公司竟然開出了千字二百六十塊的高價。 原來,招弟小姐在大學時代十分有閒,除了本專業外,還考了好幾個英語證書。正巧那公司要做英語和小語種間的對譯,雙語人才畢竟稀少,於是奇貨可居。 招弟小姐的英語閒置已久,早沒有了考證書時的實力,不過白花花的銀子擺在眼前,哪有推辭不受的道理。那幾個晚上,我看到她抱著一堆字典大查特查,在兩種她都不能運用自如的語言中痛苦掙扎。 但令我意外的是,招弟小姐掙扎的結果,不但順利拿到了銀子,竟然還得到了對方的高度肯定。 高度肯定的表現是,對方邀請招弟小姐替他們做一場同聲傳譯。那是機械方面的新產品發布會,他們認為招弟小姐不但專業好,英語也好,又擅長機械翻譯,足夠勝任這工作。

這下,招弟小姐終於不敢胡亂應承了。 “我沒有經驗,如果卡在那裡,豈不尷尬死了。”她說。 對方一個勁兒地勸說。 “可是,只剩下兩天了,我沒有時間準備……” 但對方似乎臨時實在找不到人手,依然勸個不休,招弟小姐終於動搖了。 他們快遞來一沓材料,招弟小姐熬了兩個晚上準備,一邊做記號一邊唸念有詞。 週六一大早,招弟小姐又看了一遍材料,似乎有些心慌,胡亂吃了點東西,開始化妝,又換上套裝皮鞋。 蘅蘅小姐也早早起床了,替她鼓勁,“放鬆點,你外語那麼好,肯定行的!” 招弟小姐苦笑道:“嗯,大不了不要錢了,反正砸的是他們的牌子……” 她深吸一口氣,視死如歸地出門了。 這是一個夏末的晴朗天氣,剛剛八九點鐘,陽光已十分灼熱耀眼,我在窗台上趴了一會兒,有點心神不定,就到蘅蘅小姐屋裡看她畫畫了。

蘅蘅小姐的工作也很忙,請她畫畫的人越來越多。蘅蘅小姐說,自己還沒到可以自由挑選工作的地步,所以我總見她在辛苦地趕稿。 她現在的畫和以前有很大不同。記得從前蘅蘅小姐畫畫,常常是鋪開一大張白紙,凝神片刻,用毛筆蘸了墨,疏疏朗朗地幾筆,便是一叢蘭草、幾枝梅花,連顏色都很少用。但現在她的畫卻複雜華麗得多,比如說這天,她畫了一座雲霧繚繞的山,嶙峋巨石上坐著一個美人,手拿五色長鞭,白皙的赤足浸在清澈溪流中,一隻非虎非熊的怪獸正伏在溪邊飲水,在遙遠的天邊,雲朵中隱約可見一隻青色大鳥,正朝山中張望。 這麼複雜瑣碎的一幅畫,蘅蘅小姐卻絲毫沒有不耐煩,細心地打底稿,細心地勾线,細心地上顏色,看著她沉靜的樣子,我的心也漸漸安穩下來。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周末,陽光透過窗外的竹葉漏進來,這寧靜的小屋便是我們的整個世界。在我盯著畫兒出神的時候,光影在地板上悄悄移動,不知不覺日已西斜。 蘅蘅小姐上完第一遍顏色時,招弟小姐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她的情緒好像還有些亢奮,匆匆換下衣服,從包裡取出一個信封,抽出一沓鈔票。 她難以置信似的盯著錢看了一會兒,翻來覆去數了兩遍,長噓了一口氣。 四千塊,一張不少。 蘅蘅小姐探頭進來的時候,招弟小姐還坐在沙發上發呆,膝蓋上放著那沓錢。 “你怎麼了?”蘅蘅小姐擔心地看看她,“是不是特別緊張?” 招弟小姐回過神來,“還好……”她齊了齊鈔票,笑了一下,“我剛才在想,這些錢……夠我爸媽種七千斤蘋果了。” 她們都不做聲了。 過了一會兒,招弟小姐說:“蘅蘅,我忽然覺得自己挺可笑的,還做什麼職業規劃,快三十的人了,卻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該干什麼……” 蘅蘅小姐點點頭說:“我明白……以前你也說過,像咱們這種心眼不多的人,只能憑手藝吃飯。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憑手藝能過上好生活,又何必去費心思。”她沉吟一下,“至於理想……我覺得,只有在跟現實折中之後,它才會存在吧。” “嗯。”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見招弟小姐把稿子帶回家,但她卻顯得更加勤奮,一大早就起床,嘟嘟囔囔地背一小時外語才去上班,晚上也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低著頭念念有詞。那情景令我聯想到她的學生時代,想必也是這樣把書背得“一字不差”,直至背進P大,背來一摞證書。 她又去做了幾場同聲傳譯,在此我不能不承認,招弟小姐命中竟似乎有些財運。在人前很容易緊張的她,一旦進了同傳的封閉小屋,竟然會奇蹟般的興奮起來,思維和口齒比平時說話還要流暢。在短短半年內,她從每千字六七十塊錢的筆譯,越過了翻譯這一行業內部的三六九等,直接攀上了金字塔的頂尖。 出版社那邊,招弟小姐已經一連兩個月沒有完成工作量,但她不再在意。奇怪的是,她那不甚認真的態度並沒有惹惱主管,此後她的工作反而輕鬆了些。 儘管如此,招弟小姐似乎去意已決,已經在積極地尋找出路。 偶爾,她會在上班時間請假,換上套裝去面試。 這一年金風送爽的時節,招弟小姐終於考進了國內最大的翻譯總公司。據說,那裡是為聯合國翻譯資料的地方。 在出版社工作八個月後,招弟小姐成了好多人羨慕的所謂“金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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