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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長安盜 海岩 5035 2018-03-18
我思忖良久,決定從一個叫林白玉的女人寫起,地點不是在西京,而是在西方,在西方世界的中心美國,在美國東部最大的城市芝加哥。 在此之前,林白玉多次來過美國,對芝加哥並不陌生。在芝加哥的這個早上,她和她的同鄉——西京最有實力的古玩商林濤,在他們下榻的凱悅飯店的門口,被一位高大的美國人接上一輛藍色轎車,去往一個陌生的方向。一路上,那位高大的美國人始終面無表情,那一頭銀絲般的白髮讓林白玉恍惚覺得他就是美國大片裡的一個狠角兒。一個小時後他們被拉到一座郊外的莊園,停在一座石砌的古宅門口。有人將他們迎入鐵鏽斑駁的大門,所有人全都一言不發。他們跟在白髮人身後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暗得不合情理,兩壁的油畫在暗影中意焉不詳。走廊盡頭的兩扇大門吱呀打開,透出一縷霧狀的陽光,他們穿過陽光進入房間,房間大得令人意外。房間的正中站著一位瘦小的老人,老人穿著一件肥大的睡衣,睡衣似乎過於陳舊。林白玉不敢相信這個狀如僕役的老人,就是傳說中的邁克。

白髮人把他們帶到老人面前,林濤將手中的皮箱放在老人腳下。有人上前把皮箱打開,露出裡面一塊長方形的石板。石板被搬上一隻矮桌,老人彎下腰來,目光湊近,仔細審看。石板看上去溫潤純潔,若干細鑽般的亮點,晶瑩閃爍。 林濤說道:“這就是漢白玉,是中國古代建造宮苑的專用石材。” 老人審視良久,抬起頭來,目光卻直接投向沉默在旁的林白玉,啞聲說道:“夫人,請代我向您的丈夫致以誠摯的謝意。我正在不丹建造的藝術宮一直在等待這種古老而又純淨的氣質。” 林白玉看了林濤一眼,她知道到了她必須開口的時候,她的回答因緊張而變得短促。 “祝愿您的藝術宮早日建成。” 老人並未留意她的緊張,繼續啞聲說道:“請轉告您的丈夫,我對他的唐史研究非常欽佩,如果能在他的幫助下得到一件中國漢唐時代的帝王之器,我願不惜代價。”

林白玉和林濤那天在這座古宅里一直逗留到晚餐之後,白髮人查理代表邁克在這裡宴請了他們。他們離開時那塊漢白玉就留在了古宅,林白玉此番美國之行,就是為了把這塊樣石帶到這裡。林白玉的丈夫萬教授本來是委託林濤派個伙計隨妻子前往美國的,結果隨往的竟是林濤自己。 林白玉比林濤長八歲,比萬教授小八歲,夫妻二人外表的差距還不止於八歲。十五年前林濤從老家來到西京打拼事業時不到三十歲,能在西京古玩行里做成今天的勢力,確實離不開萬教授的全力提攜。萬教授是西京最有影響力的歷史學家和考古專家,也是全國知名的古玩藏家,這一陣又藉了《唐史講壇》系列電視講座這個大眾平台,更加紅極一時。 表面看,萬教授是林濤得以逐步做大的靠山,實際上,林濤能夠借勢於萬教授的名望和資源,他的同鄉林白玉才是真正的幕後推手。林濤到西京後的第三年,因一個偶然的機會,借鄉情結識並接近了林白玉。他和林白玉你來我往,兩人之間暗生隱私。萬教授或許早就洞悉姦情,則是人們後來的主觀分析。多年以來,萬教授對林白玉一直眼開眼閉,凡事並不較真,既可看做是對林白玉父親的報答,也可見出夫妻之間的淡寞。

林白玉和林濤以及他們的美國之行,是這個案子最先要介紹的情況和人物。此案涉及的另一個人物叫邵寬城。邵寬城是個眉清目秀的帥哥,大學畢業一年半了,模樣還如中學生一樣單純稚嫩。這一年的生日一過,邵寬城到了必須戀愛的年齡。早戀這件事,由世風日下之亂象,成見怪不怪之常態,像邵寬城這樣大學都畢業了還停留在暗戀階段的人,肯定算是珍稀級別的“文物”了。邵寬城所在的刑偵一隊是專做文物案件的,所以這裡的同事都這樣說他。 邵寬城之所以珍稀,在於他迄今為止只暗戀過一個女孩,在於這女孩就是他青梅竹馬的鄰居。這樣的戀愛通常只發生在邵寬城父母的年輕時代,只發生在給中學生看的小說裡,所以不僅珍稀,在很多人眼裡,甚至還帶著些“剩鬥士”般的悲催。

邵寬城本來是沒有鄰居的,他家在西京舊城擁有一個獨院,院子不大,僅夠一家起居。邵寬城聽父母憶舊,說他爺爺的爺爺就住在這裡,似可推算這個院子的“年份”,至少應在“清末民初”。邵寬城的鄰居是在他上初中時搬進來的,是一大一小一對母女。女孩和邵寬城年紀相仿,和她母親租下院裡唯一的廂房。幾年之後女孩的母親因病去世,女孩再無親眷,孤苦零丁得毫無爭議。邵寬城那時已年滿十六,已經有了憐香惜玉的性別自覺。他父母對女孩也視如己出,不但免了房租,而且百般照顧。雖說女孩的母親留下了一點存款,但那是要留著女孩上學用的,那些錢一直由邵寬城父母代管,很久以來分文未動。 女孩剛搬來時身體還未發育,模樣性格都像男生,和邵寬城熟悉之後,親密如哥們,打鬧如弟兄。女孩是在孤苦零丁之後才變成女孩的,身材有了黃金比例的凹凸,面容有了柔美的純淨,還有一雙詩意的眼睛……“詩意的眼睛”是女孩上大學後一個追求者在博客上的阿諛之辭,因將邵寬城內心的感覺公之於眾而曾讓他醋意萬般。女孩的名字其實也很詩意——紅雨——既有性感和熱烈的顏色,又有浪漫和憂傷的氣質。雨也是“濕意”的,潤滑而且清涼,那種潤滑清涼的感覺,促成了邵寬城的暗戀。

暗戀的前提是不清楚對方是否喜歡自己,或是明明雙方有意卻彼此羞於表白。邵寬城的相貌因幼稚而顯得靦腆,因中性而顯得時尚,但性格卻一直內向老成,比較缺少時代特徵。這年頭和邵寬城同齡的男孩全都敢愛敢恨,愛情來得快去得快狀如翻書。就算有暗戀這回事也不可能一暗六年,而且一般也不會“粉”上自己的鄰居。 女孩姓趙,是隨了母姓。邵寬城聽自己的父母議論,先是說女孩的父親在女孩出生後就死去了,後又說女孩父親其實還在,只是遠走高飛,不知所踪。總之女孩的身世有些神秘,而且,在邵寬城的感覺裡,有幾分悲情。 女孩從小到大的個性倒是並不悲情。她說話直率,言辭麻辣,從無憂慼之態,既不孤芳自賞,也不顧影自憐。她是邵家小院歡樂與活力的源泉,也是邵寬城內心的笑容。趙紅雨高中畢業後,邵寬城就建議她報考了警察學院。警察是一個神經亢奮的職業,是一個永不服輸的職業,是一個BS多愁善感的職業,比較貼合趙紅雨的個性。

雖然邵寬成與趙紅雨青梅竹馬,但除了邵寬城父母外,幾乎沒人覺得他們會成一對,因為兩人性格差異之大,很難互相匹配與吸引。從能力上說,趙紅雨在西京警校聲名顯赫,學習成績各門皆優,訓練成績更是光芒耀眼——射擊拿過全校冠軍,移動靶實戰速射兩屆連冠,創下校史之最。格鬥也拿過一屆省廳比賽的女子冠軍,在西京警界名噪一時,暗粉眾多。邵寬城也就是外語還行,射擊成績剛剛過線,格鬥水平常不及格,駕駛技術從來都是菜鳥級的,在校期間從沒當過乾部,相貌雖然不錯,但於刑警這個職業來說,亦屬非典型五官,多了些清秀,少了些英武。在西京警校,邵寬城唯一受人羨慕的,就是他居然與校花為鄰。 邵寬成比趙紅雨早一年入校,多一年警齡。趙紅雨畢業分到刑偵總隊,恰與邵寬城同室辦公。也許僅僅因為他們每天都一同上班,一同出警,一同回家,回家一同吃飯……兩人才會日久生情,從邵寬城的一廂情願,發展到兩情相悅。只不過,邵寬城始終沒敢明白求愛,趙紅雨畢竟是女孩子,也不可能主動挑明。兩人就這麼糊塗著,深情而又靦腆著,保持著心照不宣的“暗戀”關係,倒也算是一種別樣的幸福。

在刑偵一隊的年輕人中,邵寬成屬於勤懇忠厚一族,而趙紅雨則是張揚與風頭的典型。邵寬成工作細緻,埋頭苦幹,卻寸功未立。趙紅雨浮躁好動,粗枝大葉,卻屢建奇功。先在全局業務技能大比武中為刑偵總隊拿了一個手槍速射團體亞軍,得了一個集體嘉獎;後在一次抓捕行動中一槍打爆盜墓者的車胎而榮獲個人三等功。那一槍確實打在罪犯幾乎脫逃的瞬間,確保了整個任務的圓滿完成,時機之準,動作之快,如無平時刻苦訓練,肯定不能完成。那是趙紅雨第一次在訓練和比賽之外的實戰射擊,結果一槍成名! 除邵寬城外,大家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那一槍竟成絕響。趙紅雨在那起盜墓案偵破之後,竟突然辭職。 在西京警界,趙紅雨已算半個名人,所以她的辭職,自然引發了大面積的“惋惜”和“震驚”。先有刑偵一隊的隊長李進談話規勸,後有總隊領導出面挽留,無奈趙紅雨去意已定,她考取了西京大學社會管理專業的研究生,警察這檔事,不辭不行。

總隊有些不滿,離職沒有儀式。趙紅雨交出了製服、手槍、電腦和文件櫃的鑰匙,一切就算完成。她要求留下警徽做個紀念,被隊長李進一口拒絕。 “警徽是警察的身份標誌,也是警察的責任象徵,不再具有這個身份的人,不再承擔這份責任的人,不能持有。” 李進面目嚴肅,趙紅雨不無尷尬:“啊……好吧。” 交完了該交的東西,傍晚,趙紅雨照例坐邵寬城的汽車回家。這應該算是她最後一天在刑偵總隊上班,下班的心情不免有些異樣——幾分輕鬆,幾分不捨,感慨萬千那種。 邵寬成的汽車是一輛半舊的桑塔納,是他爸爸以前的座駕,紅雨進了警隊後他爸爸才讓給邵寬城開的,用以每天載紅雨上班下班。邵家的小院位於舊城的中心,在一片百年老巷的深處。這片老巷子已經列入西京的古城保護範圍,據說報了聯合國的,只可修不可拆的,可以安心住到邵寬城孫子的孫子那輩,可謂家宅永固。

進了院子,各回各屋。邵寬成的父母開始往桌上擺放碗碟筷箸。邵寬成的父親在《古城散文》期刊做編輯,自己也寫散文,不坐班的。母親提前內退,專持家務。父母二人的習慣,不管邵寬城和趙紅雨多晚回家,都要等著他們一起吃飯。邵寬成到家照例先要洗澡,他比紅雨還“講衛生”。洗完澡父母已經把飯菜擺上飯桌,邵寬城擦著頭走到院裡喊紅雨開飯。趙紅雨過來剛一坐下,邵寬城的母親就開口問道:“辭啦?” 紅雨一邊大口喝水一邊回答:“辭了!” 母親說道:“辭了好,省得我整天擔驚受怕,要不是寬城肯定考不上研究生,我也早讓他辭了。” 趙紅雨笑道:“寬城是我們總隊頭號乖仔,他哪敢辭職脫這身官衣。” 邵寬城用心吃飯,無甚反應。

趙紅雨自從考上了西京大學的研究生,人生即將改寫,前途一片光明,所以心情甚好,情緒亢奮。邵寬城避其鋒芒,不與鬥嘴,以免自取其辱。這天晚上吃完飯,邵寬城在廚房洗碗,忽然門鈴大作,往常這個時間,照例很少有人造訪。邵寬城走出廚房,看到母親從院門那邊走回屋子,對父親說了句:“找紅雨的。” 邵寬城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他看到一個中年男子被紅雨領進她的小屋,然後關了房門。多年以來,那間小屋幾乎從無男客,所以那晚邵寬城一家都有些心神不寧。邵寬城雖然如往常一樣塞上耳機強化英語,但看得出其實心不在焉。他的父親也罕見地沒看新聞聯播,母親則一直在窗前向小屋那邊探頭探腦。 那個中年男子在小屋里呆了半小時左右,離開時邵寬城忍著沒有出來觀望。紅雨剛剛送走客人,關上院門,母親就按奈不住,走出來主動探問:“來客人啦?誰呀?”在邵寬城父母的習慣上,趙紅雨理應和邵寬城一樣,沒有任何隱私。 紅雨表情有些異樣,她低頭走到邵家門口,抬頭迎了邵寬城父母關切的目光,說了讓所有人都極為意外的一句。 “我爸爸……找我來了。” 邵寬城的父母愣得說不出話來,邵寬城也摘了耳機,驚異地走出了自己的臥室…… 這天晚上趙紅雨睡不著覺,邵寬城一直陪她聊到很晚。趙紅雨說她本來以為自己以後如果不要孩子,此生注定再無親人,從沒想到她的生活裡還會出現這樣一位父親。更沒想到在她即將開始新生活的時候,一個陌生人忽然登門造訪,告訴她關於父親的一切——父親與她死去的母親怎樣相識,怎樣相愛,怎樣分手,以及父親後來的行在,和他二十餘年的事業與生活…… 趙紅雨這才知道,她的父親是一個名人,是著名的學者和教授。她在母親的遺物中,曾經看到過父親的照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舊照,與她現在在電視上經常見到的那個學者相比,顯得清瘦而又年輕。父親是西京電視台《唐史講壇》節目的主講。這一陣《唐史講壇》播得正火,趙紅雨雖然沒怎麼看過,但知道裡面的萬教授家喻戶曉。 這個夜晚讓趙紅雨驚訝得無法入睡,誰能想到在電視上講唐史的那個人就是母親舊照裡的父親?電視中的萬教授不僅比照片中的父親發福了不少,而且更加尊貴,更加儒雅,儀態雍容。 那個夜晚邵寬城也難以入睡,在他的習慣上,在他習慣的心理上,趙紅雨就應該孤苦零丁!只有他和他的父母,才是趙紅雨僅有的親人;只有這個彈丸小院,才是趙紅雨唯一的家。 但歷史在此夜將進入新的段落,趙紅雨從此不再是刑偵一隊的一員,不再是他每天同出同入的學妹,甚至,很可能,也不再是他勝似親人的鄰居……趙紅雨居然還有一個老爸,她老爸居然找她來了,她老爸居然是個名人!當然,肯定是一個大富之家!從今往後,趙紅雨沒有必要繼續擠在這低矮的屋簷下,和這屋簷下的普通百姓比肩為鄰。 一如所料,第二天下午,那個中年男子冒雨再次敲響了邵家的院門。邵寬城的母親從窗戶看到,中年人並未進門,而是把趙紅雨徑直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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