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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附一:我所認識的“老宮女”劉曜昕

宮女談往錄 金易 7626 2018-03-03
附一:我所認識的“老宮女”劉曜昕(1) -------------------------------------------------------------------------------- 我和金易兄和他的夫人,已經是50年的老友了。 50年過從,我們不僅在學術上切磋,而且確實經過患難中的考驗,這是可以仿之於古人的。 他退休之後,不廢讀書,肆其餘力,寫出20幾萬字的,連續發表在《紫禁城》雜誌上。他的才力、記憶、瞻博,都令我折服。 我多次是他的手稿的讀者。 “老宮女”的故事引起我不少回憶。應該說:我是先於金易兄認識這位老宮女的,或者說金易兄是由於我才認識了老宮女,但老宮女到他家去當保姆則不是我介紹的。這話說來長了。

1942年,我遭變失學,家鄉兵燹,困居在北京沙灘附近的一個“公寓”裡。說公寓是指它過去。日寇佔領北京,百業蕭條,學生銳減,這個公寓實際上已經變成一個雜院了,堪稱“寓公”的,也只有我一個人。 這個“公寓”的主人,是北大老校工,總是舊相識,就接納了我。他管收拾屋子,供應茶水,照管門戶,伙食則自理。 那是一個不規格的四合院:北房三間,房主和妻子兒女四個人住;東西房各五間,除我佔一間外,其餘九間分住了八戶人家,都是掙扎在飢寒線上的小職員或工人;南房三間有一間是門道,住人的只有兩間,住的是一位老姑娘和她的兩個單身的弟弟。兩兄弟早出午歸,像是菜販子,這位老姑娘就是金易兄筆下的老宮女。九家房客中,只有她和房東是親戚關係。

我的這位老校工房東是個老實近於怯懦的人,家裡真正的主人是房東太太。這位太太小房東十多歲,是一個很“外場”的人。因為房客窮人多,房租免不了拖欠,甚至有時向他借借找找,於是她便以恩人和保護者自居;住戶都是她的臣民,即使對我也常有點“頤指氣使”的派頭,頗像一位長者。而對南屋則好得多,但也僅限於對老宮女,對那兩位“菜販子”也常有不屑之辭,或顯出揶揄的顏色。 時間住久了,老校工不在家,問茶送水的事,免不了由太太承擔。這頗使她感到“降貴紆尊”,有時便坐在我那唯一的舊藤椅上,吹一通家世,訴一通委屈,間或滴幾點清淚,很使我同情而不失敬意。這樣也換來她對我的好感。 從她斷續的談話中,我大致了解了她以及老宮女的一點簡單情況。房東太太是旗人,改漢姓,姓桂。父親曾在警界做過巡官(清末民初,警官警察中旗人頗多)。她曾說:“30年前,前門一帶,街面鋪戶,更不用說穿號坎的,誰不知道桂五爺呀。”她說:老頭兒(老校工)是裁縫,常年給我們家做活兒。取送活兒只能在門房落腳,不叫他,他進不了上房屋。 ……不過看他人還老實,有個手藝能混飯。 ……咳,這就叫“人不能和命爭啊”!言罷不勝今昔之感。這我才了解,老校工吞聲忍氣,不僅是老夫少妻,還有點主奴的關係,小姐下嫁,自然主子的身份降不下來,相應的奴才身份也升不上去。

房東太太和老宮女的關係是姑侄,老宮女是姑,這是我推斷出來的。孩子稱老宮女為姥爺。因為滿族老處女稱謂上都和兄弟同例,像不稱姑而稱叔叔、大爺。房東太太也隨孩子們稱姥爺。我原以為他們都姓桂,讀了金易兄的大作,才知老宮女姓何。這當然也是旗人的漢姓。那麼她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是親戚而非本家了。 對這位老宮女,房東太太作過如下的描述:“別看姥爺這會兒的樣子,想當年,跟西佛爺當差的時節,也是個有頭臉的人物。剛從宮裡出來的時候,頭上插的,手上戴的就夠一家'過活'(北京話,意同家當),更不用說箱子、包袱,積下來的賞賜。一出來就買了三所房子,吃瓦片就夠過了。親戚朋友誰不挑大姆哥呀!那時節真要尋個合適的人家,能享一輩子福。瞧,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到今兒,一輩子心血就花在那兩個“活寶”(指老宮女那兩個單身弟弟,實際是食客)身上。您別瞧今兒這兩位這份德行樣兒。想當年也公子哥兒似的,提籠架鳥,遊手好閒,幸好沒有抽上白面兒。日子出項大進項小,先從內瓤上空,後來顧不上了就賣房,兩所房一賣,沒了進項,窮得更快,先後20年,就落到今天這個樣兒。我爸爸在的時候想給他兩人在局子裡補個差事,可人家嫌掉架兒,愣不去。瞧見沒有,這會兒賣苦大力倒不怕掉架兒了。可憐的是姥爺,到今兒還得為他們'奔'。他們掙點錢也就顧得上嘴。瞧!還酒呀、茶呀、鼻煙呀地折騰。姥爺還得攬點針線活兒貼補著。咱們這兒規矩是燈泡兒不過25瓦,我給她安了個40瓦的……”說到這兒,臉朝東提高了調門說:“誰也別不願意,誰家都有老有小!怎麼著,這麼點事背後就嘀咕上了,有話往明處擺呀!”我知道這是示威和警告,一定東房某人在電費上有過抱怨。 “您說,賣了最後一所房子,沒個著落,我能瞧著不管嗎?這不,我攬過來了。有錢就給我點,沒錢我也不催、不討,為了老輩子的情義。”是不是房東太太家也沾過老宮女的光呢?是不是房東太太的只計支出,不計或少計收入算帳法誇大了她對老宮女的恩惠呢?我不能推斷。但有一點是我多次目睹的,就是房東太太穩定地保持著對老宮女的禮貌和敬意。

老宮女是很矜重的,很少走家串戶。和房東太太來往並不頻繁,只是在有事的時候,來坐一坐,也很少耽擱。房東太太早起見到老宮女總要行個旗禮,腿兒。老宮女到她屋裡總要替掀門簾,出來總要送兩步,說聲:“您慢走。”從房東太太的為人看,這就很難得了。 附一:我所認識的“老宮女”劉曜昕(2) -------------------------------------------------------------------------------- 老宮女給我的印像是一位很恬靜的老人家,當時怕有60歲了,也許還多一點。雖然是雞皮鶴髮,但長眉細目,面龐上還保留幾分清秀。牙齒好。她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面容,而是風度。言談行動,從容而不失於遲滯,端莊而不失於造作,用現代話講叫“有派”。 “有派”並不是美而是規範。特別看到她和人行見面禮,兩手拊膝,微蹲下去,上身挺直,比一般旗滿人老太太要莊重得多,更不用說那些漢民小腳老太太的“撅屁股安”了。她走路,別無奇處,但頭不晃,膀不搖,平隱安詳,坐在那裡,手腳從不做無意識的動作。大概這是長期宮廷生活訓練出來的吧。

老宮女的衣著是很寒素的。像一般滿族老婦人一樣,圓髻挽在頂心,一根銀簪外別無裝飾。耳朵上一副耳環,卻是黃的,我想總不會是包金的吧。她常年一衣過膝的長不長、短不短的上衣,只有月白深藍兩色;褲子永遠是黑的,扎著褲腿,腿帶卻是絲的;白襪青鞋,襪子是漂白細布做的,圓口平底青布鞋也是自製。長夏無事常看到她坐在屋門口,戴上花鏡作襪底。房東太太曾展示過一雙老宮女的襪底給同院婦女看,引來一片嘖嘖之聲,都說:“喲,這麼大歲數,還能做出這麼細緻的活兒,真是的!”活兒如何,我未曾看到,從那些女房客神情上看,不像是諛詞。房東太太誇耀地說:“說句糙話兒,這叫'寡婦生兒,有老底兒'。你們哪見過她年輕時候的活計,嘖嘖,那才叫絕。說到歸齊,人家年輕時做活兒那叫活兒,可不,怎麼細緻怎麼做,你當像現時下縫窮哪!”於是又引出一片慨嘆:“可不”!“敢情”。 “是這話”。

老宮女穿著儘管寒素,但很整潔,我不記得她穿過打補綻的衣服。不能說老宮女有潔癖,但好乾淨是真的。她那兩位販菜的弟弟只要天不冷,就總是乾乾淨淨,冬天就難說了。起早摸黑,躉菜賣菜,少不了一身泥水,老羊皮襖,棉袍子是沒法常拆洗的。就這樣,一進家門,就得脫下來。老宮女早就給備下熱水招呼著洗涮,同時還夾雜著訓斥。這兩弟兄也許是揮霍光了姐姐的財產而羞慚吧,也許是為和威所懾,對老宮女確實是畢恭畢敬的。熱天兩兄弟在院子裡坐著喝茶,聞鼻煙,大大咧咧的,一見老宮女從外面回來,立刻垂手站起來打個招呼。老宮女卻連眼角余光也不屑一掃,昂然而過。若是站住說話,不是有所差遣,就是有所訓誡。兩兄弟回答是恭謹的“口庶”、“口者”。

我和老宮女的接觸是房東太太給介紹的。我這個人不太會料理自己,倒不是不修邊幅。比如洗衣服,我洗不干淨也燙不平,也不願皺巴巴的,常是拿到外面去洗。房東太太看到眼裡,就想為老宮女攬這活兒。她告訴我:“外邊洗衣服,鹼水泡,粗刷子刷,頂費衣裳。您別再拿出去洗了,又費錢又糟塌東西,讓姥爺給您洗吧。老太太手輕又仔細,洗得又乾淨又不毀衣裳。再說也不讓您多破費。”我已習慣了這位“保護人”指令性的建議,自然照辦。於是答應了。但她有附加條件:“可有一節,人家雖說老了,究竟是個姑娘,你們大老爺們的貼身衣裳也別拿給人家,那東西臟的可不一樣兒。”這個叮囑,倒把我這個“大老爺們”弄了個大紅臉。忙說:“不、不。”她倒笑了:“按說也沒甚麼,可到底……”我連忙攔住她:“知道、知道。”從那以後,我的長衫、褲褂、床單等等就交給老宮女代勞了。我按洗衣店的價錢付酬。老宮女衣服洗得淨、疊得平,有時還綴上點針線。當時物價飛漲,日用品缺乏,不待房東太太取瑟而歌,我也隨時調整著報酬。有時碰到“日光皂”,也買一條奉贈。老宮女總是極口稱謝,然而眼神中總帶有幾分無可奈何的淒惶——似乎覺得喪失了點尊嚴。

老宮女的自尊和矜持很顯見:少言寡語,很少在院子里和別的婦女閒聊,更不用說登門串戶了。別人以為她架子大,其實這是身份財產驟跌之後的一種失落心態——自尊中融合著自卑。怕人瞧不起,也不甘於現在的處境,又無法自拔,於是只好退縮。這不是凌人,而是避人。這種抑壓的精神,一旦受到傷害而爆發的時候,是很驚人的。我曾看到過一次她大發雷霆。那是她和同院西房一對夫婦吵架。那家男的是個汽車修理工,滿身油污。有兩個孩子,小的很討人愛,大的很討人嫌。女的天津口音,倒是光頭淨臉,可孩子們都臟乎乎的。這位女人,愛串門,喜打牌,也且溺賭。上了牌桌就不肯下來。男的回來替她接手,她才下牌桌,常是買點窩頭貼餅子熬一鍋菜湯,幹啃鹹菜了事。她們打牌只能藉房東太太的外屋,全院只有那裡能放下一張牌桌,而且她還有牌。房東太太有時也湊上一角,如果有別人來,她就甘心引退。打牌也抽點小頭,八圈下來也能有幾毛錢。工人太太是熱心組織者,給房東太太也帶來點收益,所以房東太太雖然不喜她那討嫌的小子,對她卻總是敷敷衍衍,指著孩子大嬸長大嬸短地稱呼著。老宮女和這家工人住得最近,但交往最少。她愛整潔,當然不喜歡胡踢騰的髒小子,但隱忍的時候多,最多也不過和顏悅色地把孩子從自己門口哄走。這次爭吵的起因不清,我從外面回來時,已經不可開交了。老宮女在院子裡吵罵,工人太太在屋子裡還口,大概是關礙著房東太太吧,還口時不如和別人吵架那麼潑,那麼臟,工人則笑瞇瞇在門口給太太幫腔。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笑臉吵架的男人,顯得那麼陰、損、壞,那麼逗氣,他不是在吵架,而是在戲弄這位老人。老宮女枯瘦的臉煞白,身子顫抖,聲音倒不低:“我,捧過龍庭,抱過玉柱,伺候過老佛爺。你算什麼東西!我腳下的地面比你家的房頂還高三尺!你算什麼?你、你……”工人太太的還口聲高但無味,這位修理工卻笑瞇瞇地:“說了半天,你只是個奴才,明白嗎?老太太,奴才!……”“奴才怎麼啦,在老佛爺跟前,親王貝勒也是奴才,怎麼啦,奴才!在我這奴才站著的地方,也沒有你——連你們祖墳裡的站著的地方。”老宮女站也站不穩了,哆哆嗦嗦地手指著修理工。 “得了您哪!這奴才當得還挺榮耀不是?我們家墳裡還真沒埋過奴才!”修理工仍然那麼陰陽怪氣。院子裡看的、勸的、拉的亂成一團。 “幹麼呀!”一聲清叱,房東太太挑開門簾出來了。 “大清早的都怎麼啦?嫌不夠熱鬧不是?”話似乎是對吵架雙方而發,可眼睛卻瞄著工人。 “哪位嫌我這兒住著不順心,搬哪!再說,他大叔,什麼奴才不奴才的,大清國的時候,全國都是皇上家的奴才,你們家沒住在法蘭西吧!幹麼捅人心窩子說話,你不覺得傷眾嗎?眼下民國了,奴才是下三濫。我問問您,拿人錢,聽人管,吃著誰,順著誰,你在你的東家跟前不能說是主子吧?不照樣聽人喝,服人管,您比奴才高到哪兒去啦。”修理工悶了口,老宮女也被扶回南屋。房東太太作了總結髮言:“我說呀,大夥住到一塊堆算是有緣,誰活的也不易,凡事忍讓著點。不痛快的事夠多了,還想找?大夥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於是大家紛紛贊同:“對,對!”“是這麼個理兒。”“咳,怪不怪,越窮火兒越大。”房東太太下了解散令:“那什麼,大家都忙自個兒的去吧!”說著就向南房走去,百忙中還關照我一聲:“您回來啦,有封信,我擱您桌兒上了。——瞧這份亂,真是的。”說著搖了搖頭。我答應著也回到自己的屋裡,但心緒很不平靜。這位不幸的老人啊!這位進退失據、矛盾著、痛苦著的老人啊,這究竟是誰造成的?這個歷史的棄兒,承擔多重的苦難,她把一生殉給了老佛爺,殉給了兩個寄生蟲,但她只有痛苦而沒悔恨,也許夢裡的溫馨可以使她安慰吧。

附一:我所認識的“老宮女”劉曜昕(3) -------------------------------------------------------------------------------- 風波平息不久,修理工一家搬走了。老宮女和我仍保持著一般交往,中間只有一件事使我記憶猶新。一天在房東屋裡正好碰上老宮女,房東太太正在準備午餐,小把條抻面,炸醬。我看她抻得那麼利落,又細又勻,就隨口恭維了兩句。房東太太滿意而又帶點謙虛說:“我這手藝算什麼,姥爺那才叫手藝呢。”老宮女倒扭怩了,說:“別給我貼金了,看別人不笑話才怪。”說說也就過去了。誰想第二天中午我正準備出門吃飯,老宮女卻攔住我說:“您今兒別出去吃了,嚐嚐我做的炸醬麵,您可得賞臉。”話僵到這兒,我只好依實了。不一會兒,老宮女用托盤給我送飯來了。兩小碗抻面,估計最多不過4小兩(合125克)水面;更小的一隻碗盛炸醬,深褐色,汪著油,肥瘦肉丁歷歷可見;另外一個7寸盤,擺上幾樣菜碼儿,黃瓜、小蘿蔔、豆芽菜、青豆嘴、青蒜……六七樣,有的切絲,有的刪末,每樣多不過一口。東西不多,擺在桌上看起來就吸引人。我極口道謝,老宮女客氣地說:“家常吃兒,怪寒傖的。您總在外邊吃,換換口味。這些日子總讓您費心,就不拿您當外人,要不真拿不出手來。得,您湊合吃吧。不夠,也再給您挑,下鍋一會就得。”說著走了。說實話,我在外面吃飯,很少進飯館,連二葷鋪也不常到,倒是斤餅斤面的切面舖裡的常客,炸醬麵是常吃的。不過那是大把條,因為顧客勞動人民多,條兒抻得粗多了,那樣才禁飽。炸醬也很差,面碼只能買條黃爪一頭蒜。相比之下,這頓炸醬麵倒是我生平吃得最精緻的一回。我一頓至少吃六小兩,就是一中碗一小碗。這面顯然不足,但就更加香甜,我索性三樣一掃光。剛放下筷子,老宮女來了,端來一碗麵湯,仍然放在托盤裡,——這也是講究,不能手摳著碗邊端飯菜。說:“我再給您找補點。”我連忙說:“飽了,足夠,都吃多了。”“到底讀書人斯文。您喝點麵湯吧!原湯化原食。”我喝著湯由衷地讚歎:“無怪房東太太說您手藝高,我真沒吃過這麼好的炸醬麵。”“哪兒呀!您客氣,面碼也不全,倒是今兒買的肉是硬肥硬瘦的後臀尖,醬也湊合。我炸醬是兩合水的,一半黃醬,一半麵醬,炸得透,沒有黃醬那個醬引子味,也不太甜。咱們北方人,不習慣什麼都甜不及及的。用麵醬多少還帶點酒香味兒。”大概從這個惠而不費的炸醬麵裡還保留著一點過去的排場和講究吧,老宮女似乎有了點生氣。這時我才留心到盛面的飯碗,青地藍花,非常滋潤,既薄且輕,輕輕彈一下,音響也很清脆。我有點恭維地說:“現在怕不易找到這樣瓷器了。”老宮女注意地看我欣賞這只碗,眼神透出一絲喜悅說:“倒是地道的江西瓷,還是老輩子傳下來的,總過百年了,可也算不上古董。老輩子也是家常用的,上不了大席面。這也都是摔剩下來的單只兒,要是'成龍配套',也留不到今天了。”說著又有點黯然。我連忙岔開,張羅著要給她洗碗,她推辭著收拾走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找到了一個代課的機會,有了食宿之地,就搬離了“公寓”。當我再見到老宮女的時候已經時隔8年,在金易兄的家裡,她已為金夫人帶小孩。 在“公寓”這段時間裡,寂寞比困窘更為惱人。幸好幾位同窗好友,時來小坐,可略破沉寂。金易兄自是常客。有時金夫人(那時還是愛侶)偕來。清茶淡酒,言笑宴宴,還有點“同學少年”的風采,我就教不久,金易兄成婚,兩地相距不遠,我還是時常過訪。他與我有同好,讀書、買書。措大買書,只能窮遛,靠發掘,逛冷攤,找俏貨,要好而不貴。偶得一冊,欣喜莫名,不啻拱璧。我們的過從,常以此相互炫耀。我到他家,寒暄一過,先奔書架,後奔床頭。搜撿一番,便知道他近日讀何書,得何書。因為他治學的書、新得的書在書架上,而旁搜博覽的書都在枕邊。有時翻到聞名未見或心慕已久的書,我便坐下看,金易兄也就繼續做他的事。賓主不再交言,直到金夫人留飯,我悟到時光不早,尚有事待辦時,才“啊也”一聲推車便跑,因此常為金夫人笑為怪誕。但無事時也就留下來。金易兄喜於正規讀書治學之餘,博讀一些掌故、風土、軼聞、考據之類的東西。所謂“雜學”積累得很深厚,所以他才能“識貨”,才能寫出來。 當年在“公寓”過從之時,我一定向他談到過老宮女的事,所以我在他家碰到老宮女時他說:“認識吧?”我當然認識她,但她卻不認得我了。介紹了過去,她才恍然。她隻身傭工,那兩位“活寶”呢?我沒有敢問。只是稱讚她挺硬朗,實際上她老了。看來和主人相處還好,金夫人很寬厚,而金易兄探得了寶藏。金易兄這樣稱讚老宮女:“她肚子裡的宮廷掌故可真不少!”“老人家記憶力不錯,幾十年前的事還清清楚楚。就是得耐心點聽,說著說著這個,一下子岔開十萬八千里,你得想法把話頭引回來。不過岔開的也不是廢話,只是另一件事,也滿有意思。”有時他也慨嘆:“驗證起來,筆記、瑣談之類所說的宮廷事情不能據為信史,有的是以訛傳訛,更多的是想當然耳。”這顯然是他從老宮女的第一手材料驗證出來才有的感慨。 我覺得金易兄的成書是很有意義的。至少記的是身經目睹的過來人語,拘限於地位,耳目所及,所言可能有不盡但是沒有不實。老宮女的回憶究竟給後人留下一份可信的資料,不是變形以至變質的贗品。想來老宮女如不是火化,早已“墓木拱矣”,地下有知,也可欣慰吧! 附一:我所認識的“老宮女”劉曜昕(4) -------------------------------------------------------------------------------- 但我認為金易兄的功績是大的。寶藏固足珍惜,但識寶、開掘的人更可崇敬。一位文化水平素質不高的老人是“話”不出我們今天所讀到的這樣宏篇巨著的。這裡可以想見作者的學識和素養。首先是“識貨”,能從一個老保姆的片斷的言詞中看到它的價值;其次是深入地開掘和探索。這兩者都必須是行家里手才能做到的。看來金易兄的“雜學”起著決定性作用,就彷佛是一位地質學者或考古專家。再次就是梳理、剔抉、剪輯又兼備了編劇和導演作用。老宮女所“話”,多珍貴也只是素材。 所希望的是金易兄這點心血,不僅給我們提供了一些資料和掌故,更希望能引起那些熱衷於宮廷何如者參證,不要只憑“想當然耳”來編造“神”話,貽誤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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