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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你怎麼也想不到 路遥 3681 2018-03-18
(薛峰) 真熱。討厭的夏天又來。這個城市立刻就像被扣在了一個大蒸籠裡,不管穿多薄的衣服,白天黑夜都被汗水弄得渾身濕透。 我的心也是熱的! 現在,我和賀敏的愛仍然處於熱烈的狀態中。 我承認,戀愛影響了我的工作。因而也影響了我在編輯部的威信……現在我想起來了,自從上次我沒把那封斷交信塞到郵筒後,我已經收到小芳的好幾封信,但我一直還沒有給她回信。回什麼信呢?如果說我現在已經完全打消了和鄭小芳一塊生活的想法,這是真的。但是如果說我在和賀敏的戀愛中已經把小芳從感情上一筆勾銷,這可不是真的。每當想到她,心裡就不由泛起一縷負疚的感情。我之所以下不了決心給她寫信,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要是寫信,我就不能迴避我目前和賀敏的關係——因此一直拖著。現在看來,這個裝聾作啞的局面是很難再維持下去了,我必須很快向她說明一切——我們要徹底分手。分手?是的,分手。

分手就分手吧!拿鳳姐的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我經過反复猶豫,終於下決心給小芳寫了一封短信一封斷交的信,寄出去了。 信寄出去以後,我一個人在宿舍裡偷偷哭了一場。不管怎樣,我愛過她,我現在仍然愛她一僅僅是不能在一塊生活才弄成了今天這樣一個下場。唉!我個人的一段歷史就這樣被一封簡短的書信結束了…… 但願我和她都能承受住這個痛苦。我們年輕,各自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 流了許多淚水,心裡反而輕鬆了。 從精神上說,我似乎卸掉了——沉重的包袱。現在我成了一個自由人。不用說,我把我的感情依附在了賀敏的身上,現在在我的眼裡,她就是我的愛人。我整天開始在腦子裡編織著未來家庭生活的美好花環……

為了和賀敏的“現代化”風度相適應,我用積攢的一點錢,買了一套上海出的時髦的青年裝,三接頭皮鞋擦得黑明光亮,並且還買了一副廉價的蛤蟆鏡。頭髮也故意留長了——可惜不是串臉胡,因此無法留大鬢角。 編輯部的人都開始用異樣的目光看待我。我知道大家在背後怎樣議論——肯定說我是受了資產階級的影響。我不管這些。我是個青年詩人。一詩人應該浪漫一些,就是衣著穿戴也應和一般人不一樣。大家議論吧!現在是新時代,難道只有剃個光頭和穿一條大襠褲才算思想意識好嗎? 當然,不是為了賀敏,我也不會這樣的。我希望同志們諒解我——我現在正談戀愛。你們大家也有過年輕的時候,也談過戀愛吧?我整天頭腦熱烘烘地和賀敏泡在一起,兩個人好得像一個人。可是,有一天,在我和她之間卻出現了一宗不愉快的事。

那一天晚飯後,我和賀敏本來約好去和平電影院看香港電影《三笑》。這片子我們一塊已經看過三次,但還想看一次。 我像通常那樣,在電影開演前五分鐘趕到電影院門口等她。但一直等到電影開演,她還沒有來。這真奇怪:她從來在這種事上不失約。是不走出了什麼要緊事?我決定再等一會兒。 又過了有一刻鐘,她還沒來。 我的心一緊:是不是她病了? 我於是騎著車子,火急火燎地向她的單位趕去。 我進了省藝術館的辦公院。她是單身,辦公室也就是她的宿舍。院子裡一排溜房子都黑著燈。 好,她的宿舍亮著燈光——這證明她在。 我懷著緊張的心情來到她房門上,用指關節輕輕敲了敲門。裡面竟沒有聲音。她不在? 我又用勁敲了敲,這才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問:“誰?”

“我。” 聽見賀敏“噢!”地叫了一聲,接著就打開了門。 我進了門,一下子怔住了。我看見單人沙發上坐著一位風度翩翩的男青年。賀敏看著我,突然兩手一拍,恍然大悟地叫道:“噢!你看我這腦子!我忘了今晚上還有一場電影哩!”她看了看自己的表,“完蛋了!開演已經四十分鐘了……” 賀敏臉通紅,看著我說:“真對不起……真對不起……我給你介紹一下。”她指了指沙發上的青年,“這是我中學時的同學,後來到了部隊文工團拉小提琴,現在復員回來到咱們省樂團了……我們幾年沒見面……因此我把看電影的事也忘了……” 那青年沒有站起來,坐在那裡派頭十足地對我點點頭。 我在一秒鐘之內就開始反感他。 我也派頭十足地對他點了點頭,過去坐在了賀敏的床上。一種極度的不愉快開始在我心頭蔓延開來。

房子裡十分悶熱。賀敏把立式電風扇開在了快速上。三個人在一刻間都無話可說。房子裡只聽見電風扇均勻的嗡嗡聲。為了禮貌,我正準備和賀敏那個傲慢的同學搭幾句,那青年卻站起來,說:“你們在,我得走了……” “沒事再來!”賀敏有點尷尬地對他說。 那青年對她點點頭,然後冷冰冰地和我握了握手,就走了。賀敏出去送他。我此刻坐在這個空蕩蕩的房子裡,心裡不知湧多少滋味。 賀敏即刻就回來了,臉仍然通紅,說:“怎麼,你吃醋了?……你這人特土!” “你在……我走了……”我也站起來說。 賀敏神經質地笑了笑,說:“真有意思!剛送走一個,又要送你。” “我不要你送!”我粗暴地說。 我很快從她的房子裡出來,推起自行車就走。

賀敏攆到門口,但我連頭也沒回…… 大街上冷冷清清的沒有了多少行人,兩排街燈平行地伸展前去,又在遠方交叉在一起——這種交叉實際上是眼睛的感覺,其實這兩排路燈並沒有交叉。 “唉!真是!像生活中的某種現像一樣……”我一邊騎車,一邊自言自語嘟囔說。 —路上,我頭腦亂哄哄的,兩隻握車把的手也微微發著抖——是的,今晚上我真的生賀敏的氣……這氣過一兩天就平服了——我仍然想和她在一起。 我打電話去約她。這回輪上她不理我了。她說她忙,單位上離不開! —連幾天,她都不來我這裡。 兩個下午,我都去她單位找她,她也不在! 我的心毛亂極了……下班後,我只好在自己的宿舍硬著頭皮看書,但一頁也看不下去。後來只好來到院子轉圈圈走——惶惶不安,如同一隻喪家之犬!我怎麼也想不到,賀敏為這麼大點事,就不理我了。

我突然想起了岳志明。她是他的表妹,他總可以出面彌合一下我們的關係吧?再說,當初正是他把這個任性的東西介紹給我的。自從和賀敏戀愛後,我當然不常去我的這位老朋友那裡了。但他現在已經成了我的表哥——當然,我只是在常理上承認這一點。 這天下午,我就到省戲劇家協會去找岳志明。 他的門開著,但人不在。 房子裡有一個他的朋友,正打開錄音機聽音樂。 這個人我也認識,只不過記不起名字——我原來跟岳志明在那個“沙龍”里和一群人高談闊論時。這個人也是其中的一員。我只聽說他是省軍區一個副政委的兒子。 我問他:“岳志明呢?” “看戲去了。”他說。 “一會回來嗎?” “不會的。是什麼匯報演出,他是評委會的,一晚上得看幾場……你有事嗎?”他似乎也好像認出了我。

“沒啥事。悶得慌,出來聊聊天……” “好久沒見你了……你認得我嗎?”我點點頭,表示認識。 這種熟人相互間甚至連名字都懶得問。他打了個哈欠,關掉錄音機,說:“有沒有興趣去參加舞會?” “舞會?我不會跳舞……” “不會跳可以看看,反正你不是沒事嗎?” “哪個機關組織的舞會?”我問他。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機關?機關組織的舞會去幹嗎?老一套……這是家庭舞會,跳迪斯科。” 迪斯科?我知道這是現在風行的一種舞蹈。據岳志明說,早先是非洲的一種民間舞,後來傳入西方國家,現在不知怎麼的又傳到中國來了……不過,我從來沒見過跳這種舞。我最迷戀的是芭蕾舞。但出於一種好奇心,我同意跟這個人去看看。

從岳志明家出來後,我就跟這個人騎車徑直來到省軍區一座家屬樓上。已經是傍晚了。我們進了二層摟的一個單元。 剛一打開門,我就听見那彈棉花似的電子音樂。 我們進入客廳。客廳沒有人,只是這裡那里扔著一些時髦衣服。舞會正在另一個房間舉行。從客廳望過去,通過那扇半開的門,可以看見裡面晃動著的身姿。 領我的這個人一邊脫長袖衣,一邊招呼我說:“進去吧?” 我說:“你先進去。我想坐一會,有點熱。” 他穿著背心,迫不及待地進去了。 我在椅子上坐了一會,便懷著一種近似於恐懼的心理推開了那扇門。 我立刻看到一群像我這麼大的青年男女,正隨著彈棉花似的音樂聲,興致勃勃地跳著。一個個都累得滿頭大汗,大張著嘴喘氣,有的人熱得只穿個小背心,渾身上下大汗淋漓。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這些人正在這里活受罪!

這就是著名的迪斯科? 也許我欣賞不了這種藝術。在我看來,舞姿瘋狂而有點放浪。男男女女屁股扭來扭去地亂竄,把好生生一人弄成鼠頭鼠腦的樣子…… 我真不好意思看下去,並且非常後悔來這裡。我正準備遠離這個鬧哄哄的世界,突然透過窗戶的玻璃,發現陽台上有一個人的身影似乎很熟悉。 我認真辨認了一下,腦袋裡“轟”地響了一聲!我看見這個竟然是賀敏! 是的,這的確是賀敏。她竟然和一個男的正在陽台上跳這種該死的迪斯科!我馬上又認出來了,那個男的正是上次在她房間裡碰見的那個人……我感到一陣眩暈,趕忙用手扶住了門框。 這時,彈棉花聲停止了。這群瘋狂的人都先後落下架式,等待換磁帶。我看見陽台上的那兩個人親密地擠在一起,開始接吻…… 我猛地轉過身,穿過客廳,打開房門,從二層樓上盡快地拾級而下,絆絆磕磕地找到了車子,出了省軍區家屬院。 我在黃昏中的街道上飛馳而行! 我眼前一片混濁,也不知道此刻在哪一條街道上,更不知道向哪裡去……一輛汽車在幾米遠的地方“嘎”地停住,司機探出頭,惡狠狠地罵道:“送死呀?” 我一驚,猛地捏住了閘,結果連車帶人都摔在路邊的排水溝裡。眼前金星亂冒,身上有好多地方都像火鉗烙了似的灼疼。我感到左腳上黏糊糊的,便用手摸了一把——在路燈桔黃色的光亮中,我看見自己的手掌上染滿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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