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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你怎麼也想不到 路遥 3908 2018-03-18
(薛峰) 我和小芳在我們相會的老地方分手後,沒回學校,徑直向岳志明家趕去。我現在要馬不停蹄地為我和小芳留在這座城市而奔波。忙碌,緊張,快速,在混亂中盯住目標大踏步前進,這就是大城市生活的節奏。以前我極不適應這種生活,現在可以說基本上適應了。記得剛開始上大街,我從來不敢騎自行車。就是步行,不是撞了別人,就是讓別人把自己的鞋後跟踩掉了。過十字路口的斑馬線,緊張得就像賊娃子一樣。 現在我騎自行車奔馳在大街人行道的人流裡,輕鬆而自在,就像組成這條生活長河裡的一個自然的波浪那樣運行。在通過諸如東門灘這樣的自由市場的人海時,我的自行車也能像魚在水里那般穿行。來到通向省委的那條寬闊的大道上後,行人稀少了,只有中心道上穿梭著一些拉起窗簾的小汽車,像箭一般地飛馳而過。兩邊的法國梧桐輻射出濃密的枝葉,給街面鋪下了很寬的陰涼;頭頂上赤日炎炎的藍天只留了帶子般的一條。

我在車上湊合著點著一支煙,一隻手扶把,一隻手抽煙,並把車速放慢了一些,以便在腦子裡思索一些事。我當然首先想起了剛才我和小芳的會面。 是的,可愛的小芳!她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沒有一點精神準備。她仍然在做著她的那些沙漠的夢。 當然,她是無可指責的。在不遠的以前,我不是也和她一樣堅持要到那個荒涼的地方去嗎?我承認,從精神上來說,這種追求永遠具有崇高的性質。凡是崇高的東西,都會引起人一種敬畏的情感,以致在背叛它的時候,使你自己都能感覺到一種靈魂的顫栗。我腦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這使我心裡極不愉快。 但我也有為自己辯解的理由:我留在這城市,並不是乾壞事。我在這裡也許要比在沙滇裡更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這同時不也就對社會的貢獻更大嗎?再說,充分發揮知識分子的聰敏才智,也是現代我們國家所提倡的政策。這有什麼可以稱之為卑下呢?我在內心已經不知這樣為自己辯解了多少次。當然,我也承認,城市優裕的生活條件也是一個重要的吸引力。但人們活著,不是應該生活得更好一些嗎?世界上有誰反對這一點呢?我現在感到驚訝的是,我怎麼能一下子就改變得這樣快呢?我又感到驚訝的是,小芳怎麼能這麼長時間一點也沒有改變呢?我相信她也會改變的。只要留下來,城市生活的巨浪會慢慢沖刷掉她思想中那些沉積已久的沙丘——這句話簡直是一行絕妙的詩!已經到省委家屬院的大門口了。我把自行車在對面馬路上的存車處存好,就向那個已經進去過幾回的非凡的大門口走去。站崗的軍人立刻用警惕的目光盯住了我。我雖然跟岳志明來過幾回,但軍人不會記住我。我的腳步有些慌亂,心怦怦直跳,幾乎像一個作案的歹徒一樣。

“幹什麼?”軍人威嚴地喝問了一聲,就向我走來。 我站住了。 哨兵走到我面前,再一次問:“幹什麼?” 我回答:“我找一下岳志明同志。” “有證件嗎?” 我趕忙在口袋裡摸學生證。糟糕!學生證丟在宿舍裡了。我只好說:“忘記帶了。我是省師範大學的,岳志明的同學。” “你叫什麼名字?” “薛峰。” “你先等一下。”軍人說完便向哨摟走去。 我聽見哨樓里傳來撥自動電話的聲音,接著便聽見軍人說:“餵,岳部長嗎?……噢,志明,有個你的同學說他叫薛峰,現在在大門口。讓進來吧?噢。” 軍人出來,給我打了個讓進去的手勢,然後又筆挺地站在了原來的位置上。 我趕忙往裡面走去。進大門不遠,我就看見岳志明穿著拖鞋,懶懶散散地走出來迎接我。我們一同走進了他們家的會客廳。

保姆給我們端過來兩杯飲料。我一看,杯子里黑糊糊的,不知是何物。 志明說:“你喝咖啡。這很不錯,巴西的,速溶,不用煮。” 噢,這是咖啡。我以前只在外國小說裡不斷看過喝咖啡。我今天也喝了這種高貴的飲料。不過,我喝不慣,覺得有一種奇怪的苦味。不一會,聽見門口有汽車停住的聲音。這大概是志明他父親回來了。 是的,果真是岳部長。當他走進客廳裡,志明馬上給他介紹了我。志明父親是個和藹的老頭,一聽說是兒子的同學,便熱情地和我握手,問我是哪里人,父母親是乾什麼的等等。我非常狗謹地回答他的問話。我還從來沒有和這麼大的官交談過,因此說話都有些結巴了。 組織部長索性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和我拉起了家常。他說我們家鄉是老區,他解放戰爭就在那些地方打過仗,並且說出了我們那一帶許多地方的名字。這一切使我心裡深受感動。志明又吿訴父親,我就是和他合寫作品的那個人。老頭更高興了,並且從剛才放在旁邊的公文包裡拿出了那張省報,說:“你們的詩寫得很不錯嘛!志明基礎差,你要好好幫助他。'文革'中我和他媽關了牛棚,他沒人管,耽擱了。他哥哥就好一些,去年考上了社會科學院的研究生……”

老頭看來很愛他的這個小兒子,甚至像對待同志一樣稱他“志明”,而不呼小名。他看來對兒子能發表作品感到由衷的高興。 在這個好老頭面前,我剎那間湧上了一種羞愧感。我同時也為志明感到羞愧。我知道老頭並不真正了解他的兒子。是的,他愛他,但並不了解他。而更令我難受的是,志明竟然能毫不害臊地瞞哄他父親,以致使這位組織部長竟然相信自己的兒子真能寫出什麼作品來。他可能是一個明察秋毫的組織部長,但也許是一個糊里糊塗的父親。 他父親要休息,志明便把我帶到他的宿舍。 他的宿舍並不和他家的房子套在一起,而是在另外的一排的一個單間。 這個房子的佈置也是另外一套。新式的沙發床,小酒推,十四英寸彩色電視機和一個四喇叭的錄音機。牆上貼著電影演員劉曉慶和陳沖的大幅彩色照片。

我們開始商量小說提綱。 原來我們準備寫一篇反映大學生生活的小說。但志明說,他聽了一個故事很不錯,可以說是現成的小說。 “什麼故事?”我問他。 他說:“我聽的是社會上傳說的一個笑話。恩,是這樣的:某年某月,在某一列客車上,兩個彼此都陌生的男人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坐在同—節車廂的同一張椅子上。那個女人正好坐在兩個男人中間。結果,這兩個男人都看上了這個女人。臨下火車前,這兩個男人都把自己地址寫好——當然都還寫了一些熱烈的求愛話,把這個女人從頭到腳讚美了一番。他們把紙條偷偷地往那個女人的口袋裡塞去。結果兩個人由於慌亂,把紙條分別塞在了對方的口袋裡。以後,這兩個男人就在兩地互相通信,熱烈地談起了戀愛。談到一定的時候,兩個人都想很快和對方相會。他們於是就在信中約定,某月某日某時在某車站某個地方見面。結果一見才發現對方是男的。這兩個男人就互相臭罵了一通,然後又各自在心裡臭罵了自己一通,就各回各家去了……你看這妙不妙?純粹是一個契訶夫式的短篇!”他叫道。

我聽後忍不住鈹鈹眉,說:“我好像看見一個雜誌上已經發表過一篇小說,就是這個故事。” “是嗎?太遺憾了!這麼好個題材叫別人搶走了!”他喪氣地說。 我說:“咱還是按咱原來說的構思。” 志明說:“我今天腦子有點亂,咱改天再說吧……哎,你不是說你有個女朋友在林業學院想留校嗎?咱乾脆現在找我媽去。這事宜早不宜遲!你到《北方》去的事我已經給我媽說了。本來你兩口子的事當時可以—塊說,伹我媽對這些事已經煩透頂了,只好先把你的說了……咱現在去呢!” 我很高興志明的提議。我正是為此事而來。正是為了我和小芳的前途,我才耐著心和我的這個淺薄的朋友胡扯了這麼許多。我們於是一同騎著自行車去省教育局。 到了教育局大門口,我要下車,志明說別麻煩了,下來還要登記,闖進去就行了。

我們剛進了大門口,就被門房老頭在後面喝住了。他有點惱怒地喊:“年輕人連個規矩都不懂!怎麼一闖就進去了?你們找誰?” 我們尷尬地下了車,志明說:“我找我媽!”老頭氣呼呼問:“你媽是誰?” “高建芳!” “不管找誰都要登記!”老頭不客氣地說。 我們只好又退回去在門房登記完,才被允許進了院內的辦公大樓。志明母親是個大個子女人,頭髮已經有些花白,穿著一身普通的干部服,看起來是一個很有魄力的領導。 當志明把我介紹給她時,她從椅子上欠起身和我握了握手。那手是生硬的,帶著一種勉強,就像握住的是一個掃帚把。大概找她的人太多了,正如志明所說的:“煩透頂了。” 志明給他母親說明了來意。我在志明說話的過程中,又及時作了一些必要的補充。

分配辦主任眼睛厭煩地瞪著志明,聽他說完。 她然後轉向我,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態度平靜地說:“類似的要求很多。大學生分配中誰去哪裡,除個別特殊情況以外,權限都在各院校。我們沒有權力直接干涉各院校的分配,因此我很難幫助你……” 我腦子“嗡”地響了一聲:這下全完了! 我看了看志明,他若無其事坐在那裡翻一本《中國婦女》雜誌。 我低下頭,坐在那裡窘迫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像專門被傳來受審的犯人一樣。我在心裡抱怨志明:既然是這樣,他為什麼要把我帶來見這位鐵面無私的法官呢? 那位法官又繼續宣判道:“我這裡不能搞這些不正之風。全省幾十萬大學生,如果這樣一搞,豈不亂了套?再說,就是可以照顧個別人,但這傳出去也會影響許多人的分配,到時不是給報紙寫信揭發,就走到省紀委去告狀,甚至結夥來我們這裡鬧……”

我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門子上已經冒出了汗水。我真想一擰身就走。這時候,我聽見志明說:“媽,算了別說這些話了,都快下班了,我們還要回學校去……” 我聽見這話,趕快站起來準備走。 志明母親卻拿起筆,從桌子上翻開一個筆記本,問我:“你的女朋友是哪個大學的?學什麼專業?叫什麼名字?” 希望之光一瞬間便像閃電一般照亮了我的眼睛。我趕忙——回答了她的提問。我看見她把這些都寫在了那個筆記本上。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了這個折磨人的地方。 路上,我對志明說:“根據你母親的態度,我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志明卻大笑了,說:“我媽那些話已在她心中錄成了磁帶,對來的任何人都要放一遍的。可憐的人!你竟然被這位牧師神聖的佈道詞快嚇昏了!你放心,她該辦的事會辦,否則她為什麼要記在筆記本上?”

我腦子裡又“嗡”地一聲,幾乎把自行車都騎到了人行道上……生活啊,你又給我上了一堂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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