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80章 第二十七章

這個五月,雨水出奇地多,哩哩啦啦沒完,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出來進去走一趟,腳上蹭的都是泥。所以,桃兒去熗鍋家,乾脆穿了一雙紅色的雨鞋。開始,她想帶倆小姐們儿給她壯膽儿,又怕熗鍋犯棱子,對她帶答不理,小姐們儿傳出去,自己太栽面兒了,最後,還是咬咬牙,硬著頭皮單槍匹馬地去了。有什麼了不起,只要憨臉皮厚就什麼都有了——她去的目的就是一個,告訴他,她跟他好,不是圖他什麼,要是因為他爸走背字,就跟她桃兒驢蹄子兩瓣兒,大可不必,你小瞧桃兒了,她桃兒沒那麼勢利眼! 桃兒不太確定向凱騙沒騙她,假如熗鍋不是因為擔心跟她相好會委屈了她,而是因為另有相好的呢?桃兒敲開熗鍋的家門,開門的是他媽媽。他媽媽告訴桃兒,熗鍋去他大弟弟學校了,老師找。他媽媽的態度很冷淡,一腦門子的官司。桃兒跟蘸糖墩兒一樣的在屋裡轉悠了一圈,就出來了,熗鍋他媽媽也沒挽留她。他爸爸還沒回來,只有他的一個小弟弟趴在桌邊,舖一塊玻璃在刻剪紙。就這麼空手而歸,桃兒不甘心,她決定再在門口等熗鍋一會兒。熗鍋揪著他大弟弟的耳朵回來,見到桃兒,大驚失色。 “你……什麼時候來的?”桃兒叫他放開他大弟弟,熗鍋對她說:“這小子又跟同學打架,氣得老師找家長。”

桃兒跟熗鍋站在便道上,雙手揣在口袋裡,看著馬路上跑來跑去的公共汽車。熗鍋想讓桃兒進屋坐坐,桃兒說已經去過了,熗鍋也沒再堅持——他家忒亂了。 “你看看,我家裡這個麻煩勁兒……”熗鍋苦笑著說。桃儿知道向凱沒糊弄她,熗鍋確實有點兒崴泥。她問他,“你爸呢?”熗鍋說:“沒準兒又喝酒去了,不醉他才不會回來呢。”桃兒垂著眼簾問道:“所有這些,就是你要甩掉我的理由?”熗鍋急赤白臉地解釋說:“我不能害了你呀。”桃兒用鼻子哼了一聲。 “在你眼裡,我就是個佔便宜沒夠、吃虧難受的主兒?”熗鍋說,“你別誤會……”他拉住她的手。桃兒甩開他,想走,可是見他鬍子拉碴的邋遢模樣,心又軟了。 “不管你變心沒變心,我都要幫你操持操持,等你家裡順序了,我再走。”熗鍋被她感動了,很想把她抱在懷裡,卻又怕她給他一嘴巴,畢竟他曾經傷害過她,所以他胳膊抬到一半,又撂下去。桃兒等一輛公共汽車過來,她跳了上去,對熗鍋說:“明天我過來,把衣服洗了,也把屋子收拾了。”

轉天,桃兒準時到達,開始忙活起來。熗鍋他媽從打熗鍋他爸被撤了職,就犯了心髒病,大部分時間都躺在炕上,熗鍋一天給她熬兩回湯藥,她對從天而降的桃兒一直抱著不冷不熱的態度,桃兒要來就來,要走就走。突然有一天,她發現熗鍋他爸沒出去喝酒,而是在給她倒藥渣子,她寒磣他一句:“怎麼今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沒去灌你的貓尿?”熗鍋他爸說:“我答應桃兒了,打今天起戒酒。”熗鍋他媽奇怪地問:“誰是桃兒?”熗鍋他爸說:“就是咱們儿子的對象呀。”這時候,她才注意到,家裡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地板乾淨了,窗戶透亮了,連犄角旮旯都歸置得利利索索的。她意識到她是小瞧了那個梳著大辮子的閨女了。熗鍋他爸說:“我不能再吊兒郎當的了,都這麼大歲數了——兒子眼看都要娶媳婦了。”早已被他折磨得身心疲憊的熗鍋他媽禁不住眼淚汪汪,熗鍋他爸摟住她的肩膀。 “我對不住你。”這句話,熗鍋他媽等待太久了,好在他終於說出來了。

接連好些天,熗鍋他爸當真滴酒未沾,熗鍋他媽追問熗鍋:“你對象跟你爸都談什麼了?”熗鍋說:“我也不知道。”熗鍋他媽說:“你怎麼這麼笨,就不會問問她?”熗鍋挺聽話,就去問了,回來告訴他媽:“桃兒說這是個秘密,她誰也不告訴。”熗鍋又攛掇他媽去跟他爸打聽,他媽問的結果也是“這是秘密”。娘倆兒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好瞎猜。值得慶幸的是,這個桃兒挽救了他們的家。熗鍋他媽問熗鍋:“這個閨女你是怎麼呱嗒上的?”熗鍋就把他跟桃兒的故事講給她聽…… 戒酒,說起來簡單,真做起來恐怕就不那麼容易了,饞得慌時,熗鍋他爸就轉磨磨,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又沒抓又沒撓。見他這麼難受,熗鍋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桃兒則給他沏一壺釅茶,而後跑出去買兩支糖墩兒,一包崩豆或別的磨牙的玩意兒,接著纏他講這講那,說他那些個當年風光的事兒,直到他講累了,熗鍋把他扶炕上去睡一覺,桃兒才鬆一口氣。

“真是難為你了。”熗鍋對她說。桃兒踢了他一腳,嫌他跟她見外了。熗鍋他爸這時候做出了一個明智的決定——去一個更基層的單位上班。上級安排他當生產科長,他卻主動要求去鍋爐房,說是要好好改造自己,從零做起,這贏得了局領導的一致好評。開頭,熗鍋他媽還覺得老伴去燒鍋爐丟人,臉上掛不住,熗鍋也不樂意,只有桃兒表示贊成。 “出力,長力,累了就光惦記著睡覺,顧不上胡思亂想去喝悶酒了。”熗鍋嘟囔了一句:“敢情他不是你爸爸,你不疼得慌了。”桃兒生氣了,一言不發就走了,熗鍋意識到自己說禿嚕嘴了,趕緊追上去,賠著笑臉跟她賠禮道歉,好說歹說才留住桃兒。 “天天半夜才回來,你幹什麼營生去了?”桃兒下了班就往熗鍋家去,叫她媽直疑惑。桃兒順嘴說:“搞對象去了。”這話真管用,她媽立馬就不再多嘴兒了。

“是啊,歲數都不小了,該辦就得辦了。”桃兒她媽說。 熗鍋他媽躺在床上的時候,連呼哧帶喘,就是一個病秧子,隨著她的身子骨一天天的恢復,她身上的官太太做派越來越顯露出來,動不動就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桃兒挺膩味她這一點的。 桃兒這半個月在熗鍋他們家所干的家務活兒,頂她一輩子做的家務還多。熗鍋他媽誇她說:“這閨女別的長處沒有,就是勤快。”她這話,招來熗鍋和熗鍋他爸的一致反對,嫌她說話難聽,熗鍋他媽卻狡辯說:“你們沖我嚷嚷什麼,我又沒反對她跟你戀愛。”她確實沒反對過熗鍋跟桃兒的戀愛,而且還很支持,在她看來,一個勤快人最適合做熗鍋的媳婦,因為熗鍋在家裡是老大,理應多擔負家庭的重任。桃兒恰好是個合格的兒媳婦的人選。而桃兒並不願意有這麼一個婆婆,成天到晚不干活兒,總是喋喋不休地挑刺兒,瞅誰都不順眼,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她都能給你找出毛病來。

不過,桃兒從不把對熗鍋他媽的反感掛在臉上,每次她嘮叨桃兒的時候,熗鍋就悄悄地說:“你千萬別往心裡去。”桃兒總是微微一笑:“怎麼會呢,不值當往心裡去。” 可是,熗鍋他媽對桃兒的指手畫腳卻在逐步升級,原因是她不能容忍熗鍋跟熗鍋他爸都拿桃兒當這個家的功臣看待——原本這個位置應該是屬於她的。她瞅桃兒的眼神兒常常叫桃兒渾身起雞皮疙瘩,一會兒她告訴桃兒拿筷子的姿勢不規範,一會兒她又囑咐桃兒翹腿坐椅子的架勢不雅觀,只要她想找碴兒,就沒有找不著的時候,她所做的一切都旨在暗示桃兒她才是這個家裡的戶主。 “你犯什麼病啦?”熗鍋他爸私下里責備他老伴兒。 “我也是為她好,教她懂得點兒規矩。”熗鍋他媽說。 “人家桃兒本來就是個規矩孩子,用不著你囉唆來囉唆去。”熗鍋他爸憤憤不平地說。熗鍋他媽鐵青著臉說:“你們爺倆兒真是沒見過世面,把這麼個桃兒弄家來,就跟佔了天大的便宜似的……”熗鍋他爸要不是摀住她的嘴,還指不定會說出什麼牙磣的話來呢。

桃兒打定主意,不跟熗鍋他媽一般見識,她的工作重點是幫著熗鍋他爸戒酒。熗鍋他爸一天沒喝酒,她就在月份牌上打個“優”,湊夠七頁她就交給熗鍋他爸,叫他保存起來,留作紀念,並口頭表揚一次。熗鍋他爸咧著嘴巴笑了,笑得很得意,熗鍋已經很久沒見他爸爸這麼笑過了。 “不能驕傲,要再接再厲。”桃兒又叮囑了一句。 “行,行,行。”熗鍋他爸虛心接受了她的意見。 熗鍋特想知道桃兒有什麼靈丹妙藥,一劑就治好了他爸爸的病,以前他怎麼跟他爸吵跟他爸鬧跟他爸苦口婆心,都不管用,他媽甚至還曾經以死相威脅,也白廢,他爸照舊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而現在,他不但戒了酒,而且對桃兒言聽計從。沒多少日子,熗鍋他爸又回到了廠長辦公室,不過不是官復原職,而是代理副廠長,原因是下面的職工有議論,認為罰熗鍋他爸去燒鍋爐量刑過重,太過分了。熗鍋他媽覺得揚眉吐氣,從此又敢出去串門了,她不像熗鍋,搜腸刮肚地尋求一個答案——桃兒到底是怎麼叫他爸把酒戒了的?

熗鍋他爸現在不光不再喝酒,就是聞到酒味都熬心。 “我是徹底把酒戒了,”他對桃兒說,“我的諾言已經兌現了,下邊就看你的了。”桃兒說:“你的問題當然好解決了,因為是你一個人能決定的,而我這是兩個人的事兒……”熗鍋他爸對此表示理解,他跟她交換了一下眼神兒,悄聲說:“那我就祝福你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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