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梨兒幾天沒摸著機會去把勢家,表面上善靜,心裡其實早長草了——也不知道把勢這個山藥蛋子天天是不是按時練走道。 “我尋思快上大凍了,你趕著在家拆褥子續被服呢,所以沒來。”把勢說。 梨儿知道他一直惦記著她。 “你眼怎麼又紅又腫?”把勢的眼神兒在她的臉上搜索來搜索去,捕捉著蛛絲馬跡。 梨兒不想告訴他,她夜個在追悼會上如何痛哭了一場,甚至都不想讓他知道她大姐夫的不幸。 她說:“八成是上火了,這兩天總覺得燒心。”把勢不說話了,他怕她嫌他勺叨。 “過會兒叫我給你買個青蘿蔔,就一杯熱茶……”他的眼神兒是滾燙的,梨兒唯恐避之不及。 “我爸開的藥,你喝了嗎?”她問,見他點點頭。 “那麼,每天按時溜達一個路口,你遛了嗎?”梨兒又問道。他也點點頭。

“我就怕,吃藥也白吃,練腿兒也白練。”把勢苦笑著,眼睛裡閃爍著絕望的光。梨兒突然把手放在把勢的肩膀上,就像一個體育老師對一個永遠都跳不過鞍馬去的學生說:“白吃也好,白練也好,所有這一切都不重要。” 把勢沒吱聲兒,但是他的表情分明是在問:這不重要,那不重要,那麼究竟什麼才重要?梨兒把嘴湊到他的耳邊:“活著,活著最重要——你,和我。”把勢不禁打了個激靈,這幾乎是他們倆相識以來,她所說的最富有感情色彩的一句話了,然而,他不相信,不是不相信梨兒,而是不相信自個兒的耳朵,他現在不光有個當右派的爹,還是十不全兒,幸福不可能光顧到他的頭上。這時候,梨兒拿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臉上,輕輕蹭著,好像一隻乖巧的小貓。把勢渾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有如一隻蓄勢待發的豹子,隨時準備著撲向獵物,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梨兒也隨著他呼吸的急促而急促。明明他們能聽到鬧鐘滴滴答答走針兒的聲音,可是他們還是覺得時間已經停止了,或者乾脆說時間就不曾存在過,存在的只是兩顆扶搖直上的心,兩顆心似乎長了翅膀,呼扇呼扇地向高處飛。

把勢一把將她摟在懷裡,親她,要論激情,她跟把勢比,就不是個兒了,瞬間就被把勢所吞噬。現在的把勢,看上去跟瘦刀螂一樣,而此時的梨兒覺得他更像一隻下山虎,她被他的氣勢嚇壞了,從腳趾到手指頭肚兒都酥軟了,簡直拾不起個兒來了。忽然,梨兒搡開把勢。 “壞了,門沒關。”把勢也趕緊撒手,讓梨兒出去看看,還好,把勢他爸他媽都不在,興許是故意躲出去的,好給他們倆騰地界兒。梨兒銷上門,又頂上一把椅子,才面帶微笑地轉過身,羞羞答答,可是當把勢向她展開臂膀的時候,她就舒眉展眼兒地撲向把勢,變被動為主動,有那麼一秒鐘,她腦子裡閃過了一個念頭:以前所有的一切從此一筆勾銷,為了她,也為了他,她寧可叫那些個爛在肚子裡,也不吐露出半句來。把勢的手順著她的領口滑下去,她立馬就什麼念頭都沒有了,只感覺到一陣滾燙,她彷彿被誰拋進了燃燒的火山口裡,整個融化了。把勢的手爬上梨兒的胸脯摸索時,他問了她一句,“你會不會後悔?”梨兒已經說不得道不得了,只是呢喃著搖搖頭,她嫌他問得多餘,這話說出來都燙嘴。把勢做夢都沒想到,羔羊一般溫順的梨兒,一旦瘋狂起來,就像狼,將他的肩膀、他的胳膊和他的胸口咬得青一塊紫一塊,差不多是遍體鱗傷。

糾纏在他們中間的疙瘩,終於解開了。從這一天開始,只要他們倆在一起,就忍不住摟摟抱抱,有幾次甚至叫把勢的爸爸媽媽撞上,看個滿眼兒,老倆趕緊扭過臉去,裝作沒瞧見。私下里,連老兩口子都納悶:這麼水靈靈的一個大閨女,怎麼就看中了他們那個四六不成器的兒子了呢?這個答案,除了梨兒,恐怕就是把勢也說不清楚。這些日子,梨兒只要得空就往把勢這跑,來了,兩人就把門關上,在屋裡嘰嘰咕咕,老兩口子不放心,不免雙眉緊蹙,憂慮之情溢於言表,把勢他媽建議老伴兒找機會給兒子敲敲警鐘,萬一沒過門兒,就鼓搗出什麼叫人戳脊梁骨的事兒來,寒磣。把勢他爸憷頭,非叫他媽出頭,就這樣,推來推去,一直拖拉著,頂多聽見把勢他們在里屋有什麼動靜的時候,咳嗽一聲,以示警告。梨兒變得開朗了,每一天在她眼裡都美好起來,促使她改變的其實是她大姐夫,桃兒說大姐真可憐,這麼早就守寡了,梨兒不這麼認為,她覺得大姐跟大姐夫真摯地愛過,愛得如膠似漆,即便是死,也值了。她也想跟他們一樣,轟轟烈烈地愛上一場,別人可能覺得把勢嘴歪眼斜,跟她一點兒不般配,而她則覺得瘸驢配破磨,正合適。

“三姐,你怎麼連抬頭紋都不見了,越活越年輕啦!”第一個發現她異常的是桃兒,她兩手捧著梨兒的臉,左瞧瞧,右看看,“你最近臉上抹什麼了,這麼光滑?”梨兒追著她打,“桃兒,你就胎裡壞吧。”桃兒說,“我說真格的,不信,你自個對鏡子照照去。”梨兒故意說,“都老眉咔嚓眼的了,還有什麼可照的。”可是,等桃兒一走,她就跑到鏡子跟前,端詳一番,果然,她的臉蛋跟花一樣艷,眉也清,目也秀,確實漂亮了許多。她揚揚得意地想:這麼俏的一個大閨女,便宜給他把勢了,他就偷著樂去吧,哼! 自信再度回到梨兒的身上,她臉上的線條因此也柔軟了許多,加上沒有大姐夫的慘劇發生,她現在有絕對的信心跟她媽媽說:我準備嫁人了,嫁的就是把勢,不論您怎麼討嫌,我都要這麼做!不僅如此,她還有個更進一步的打算,估計,她把那個打算告訴她媽的話,那麼嫁給把勢的問題,就幾乎不算個問題了。只是,現在時機還沒成熟,不過,她有足夠的耐心……在給大姐孩子辦滿月那天,她一直抱著孩子,誰要她都不給,孩子也會填和人,見她就樂,還沖她抓撓著小手,就在那一剎那,她特想哭,她合計著,跟這個小寶貝親熱的時間怕是越來越少了。

按桃兒她媽的意思,這個滿月要大辦,起碼擺上兩三桌,秦惠廷頭一個反對,理由是這麼辦,傳到單位去,領導又得說你鋪張浪費,沒鼻子沒臉地斥打你一頓。當然,這是他遁詞,而實際上則是因為他沒那個心氣,打四合他們單位回來,他只對桃兒她媽說了一句,“他們真是夠忙的,連跟我聊天的工夫都沒有……”從此,就再也沒提過四合,甚至連在屋裡待的時候都很少,常常倒背個手,羅鍋個腰兒,從馬路這頭溜達到馬路那頭,緘口不語。 “聽說您到大姐夫的廠裡去了?”那天,桃兒問他。 “去了。”秦惠廷就像被烙鐵燙了一下,一哆嗦。 “廠裡領導都說什麼了,”桃兒偷眼瞅瞅前後左右,“那麼說,您什麼都知道了?” 秦惠廷擺擺手,攔住她,不想讓她繼續說下去。他覺得頭沉得要命,今個,他多喝了兩杯。

“桃兒,別膩煩咱爸了。”梨兒說,“讓爸躺一會兒。” “爸,你躺著吧,要不要我給您倒一杯水。”桃兒被她爸比雪蓮紙還白的臉色和他挓挲起來的頭髮茬子嚇著了。 “不用。”她爸一頭囊在炕上。 梨兒把桃兒叫出門外,現在她們的閨房被瓜兒和瓜兒的孩子佔領了,要說個悄悄話的,只能到馬路邊上。梨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桃兒也跟著吸了一口,她們都需要空氣,她們家的生活突然變得壓抑了。 “爸爸老了……”梨兒說。是啊,頭年他腦袋上還沒那麼多白頭髮呢,現在再看,黑頭髮寥寥無幾,都能數得出來。一個生命降臨了,一個生命卻又離去了,這樣的變故,不僅僅體現在她爸爸一個人身上。 “我們也都長大了。”桃兒喃喃地說。

“爸爸媽媽往後就靠你照顧了。”梨兒伸手攬住桃兒的肩膀,摟摟她。 “我會的。”桃兒根本就听出梨兒的話裡有什麼弦外之音。 “哎,你們姐倆兒怎麼在這兒貓著呢,小外甥呢?”七嬸打這路過,跟她們打招呼。 “小外甥睡了,我們怕說話吵醒他,所以就在這待一會兒。”桃兒的瞎話張嘴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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