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桃兒,你把胸脯束得那麼瓷實,還喘得上氣來嗎?”在單位洗澡的時候,她的一個姐們儿問她。 “這麼挺著,看著太臊了,怕人家對我印像不好,你沒看電影裡,胸脯子大的差不多都是女特務。”桃兒拿寬布條子一邊往胸上纏,一邊說。她的姐們儿說她:“你少在我跟前吃甜咬脆,我爺們儿老嫌我個個兒小,罵我是吃貨,營養都跑腰上去了。”桃兒吃味了,啐她一口:“呸,你還有臉說!”她姐們儿趕緊跟她賠禮道歉:“哎呀,哎呀,我忘了,我們的桃兒還是黃花大閨女呢,臉皮薄兒。” 穿戴好,她姐們儿問她:“你跟向凱到底怎麼樣了?差不多就嫁了吧。”桃兒一本正經地說:“我告訴你,你別醋瓶子打酒——差壺了,我跟向凱壓根兒就沒那層意思。”她姐們儿說:“那就是看上熗鍋了?”桃兒用鼻子哼了哼:“就他?”她姐們儿癟癟嘴兒,“別裝了,備不住你跟人家嘴兒也親了,奶也摸了……”桃兒一把薅住她姐們儿的脖領子:“你再滿嘴兒跑火車,我大嘴巴抽你!”

熗鍋自打他爸爸下馬,一下子變得抽抽囊囊的了。 桃兒嗔著他沒囊沒氣。 她又心疼他—— 下來就下來,撐死了就不坐局長那輛破吉普了唄,有什麼了不起,真是的! 再說了,你爸是你爸,你是你。 桃兒一直惦記著背地裡跟熗鍋串換兩句。 可是,熗鍋一見她,就出溜儿了,躲著。 桃兒想:沒出息,算什麼漢子,我還沒憷頭,你倒先憷頭了,嘁! 今個桃兒穿得比平時鮮活兒,碎花裙子腰上還有個褡巴,透著洋氣,別人問她這是打哪兒淘換來的式樣,她不說,其實是拿她媽早年的老衣服改的。 桃兒原本是打算氣氣熗鍋的,故意打扮得花枝招展,當著熗鍋的面兒,跟向凱親親熱熱,她就不信,熗鍋見了,不恨得牙癢癢。可是,她一走過保全車間,跟熗鍋打個照面兒,又不落忍了,覺得自個兒是在投石下井,不地道。再說了,熗鍋還給自個送過那麼多玩意兒,現在每天打呼嚕之前,她還都玩上一會兒。所以,在食堂打飯的時候,向凱過來跟她套近乎,她也只是打一晃兒,就走人了。她偷著想,萬一有一天,她真跟熗鍋百年好合,向凱就成她的大伯子了,因為他比熗鍋大仨月,再見她,恐怕他連招呼一聲都不好意思的了,擔心人家戳他脊梁骨……桃兒又不想真跟向凱掰,總得大面兒上過得去。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才能叫熗鍋知道自個的心氣兒。叫小姐們儿們傳話?不行,那些丫頭片子,得便宜賣乖,非嚷嚷得連西貢都知道不可;要不,就親自出馬,更不行了,到時候,熗鍋對她愛答不理兒不領情怎麼辦,她的臉就沒處擱啦,除了抹脖子上吊,沒第二種選擇……

平時,她的那些姐們儿跟她又說又笑,趕在刀口上,一個管用的沒有,她這天看誰都不順眼——白收拾這麼漂亮了。她到茅房,把鮮活衣裳脫下來,又換上了勞動布。挖空心思,到了兒她也沒想出個好辦法。按說,都得男方主動才對,她一個閨女家倒熗鍋,那算怎麼回事兒,得,別自個跟自個逗悶子了。她這些日子,也確實沒工夫逗閒咳嗽,下班就往把勢那跑,替梨兒的班兒。梨兒單位也知道梨兒天天來照顧把勢,乾脆就給她報了公假,算廠子裡指派的。這麼一來,梨兒跟把勢的關係就公開了,桃兒想,梨兒這個嘀咕神這麼做,顯見是豁出去了。她豁得出去,桃兒可豁不出去,把勢要是緩過勁來,踮個腳或者是單條虎,桃兒還能將就,要是傻拉吧唧不識數了,她絕不讓梨兒跟他,梨兒要是膽敢不聽她勸,梨兒就盯著點兒的,她饒不了她——她不能接受一個傻子當她姐夫。

她媽最近有點兒起疑,一天到晚追在她們屁股後邊窮嘟嘟,因為果兒上班工作忙,拿個公司給她起的講演稿到處去講演,輕易不著家,她媽又得閒了,騰出精神來對付她們倆。 “你們倆像有什麼事兒瞞著我?”桃兒和梨兒都跟她耍二皮臉:“沒有,絕對沒有,向黨中央、毛主席保證。”她媽可一點兒不二乎,對她們的話始終半信半疑,她媽現在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她們倆之間的內訌,桃兒的觀點簡單明了,把勢好了,就跟他,要是變成廢物雞了,說破大天也不跟他,各走各的路。梨兒一會兒說:“聽你的,他的病要是好不了,我就不跟他”,一會兒又說:“我要不跟他,誰還跟他,他這輩子不就交代了嗎”。夜裡,桃兒睡了,梨兒就在炕上折餅兒,把勢身上有病,自個心裡有病,不是正好配一對嗎?誰都不虧誰,拔兌。不過,這話她只能在心裡說,絕對不能吐露給桃兒。想著想著,就躁得慌了,她打開窗戶,騎在窗台上過過風,反正三更半夜,沒人看得見——人啊,就得認命。她想:凡事,都是該著罡著,蹚著流兒走吧,走到哪兒算哪兒……梨兒小時候有個習慣,遇到煩惱,就把它寫下來,然後將寫滿煩惱的紙疊成飛機,爬到高處,一扔,所有的煩惱彷彿也都被紙飛機帶走了,帶到隨便一個什麼地方去,現在,她大了,這一招不靈了。她有個中學時代的朋友,還教給她另外一招逃避煩惱的方法,就是死,她的那個朋友,因為跟她媽媽說要買一個乳罩,她媽罵她不學好,還撤了她一個嘴巴,她就打獅子林橋上跳下河裡去,一天一宿以後才漂出來,叫海河緝查用鐵鉤子鉤上來,擱在岸邊晾了好幾天,等著親屬來認領屍體,這給了她強烈的震撼,她不能死,不是她怕死,而是怕死得難看。不管她一晚上怎麼折騰,怎麼胡思亂想,早晨都準時起來,奔醫院,她知道把勢在等著她。

一個禮拜以後,把勢什麼都能說了,就是說得含糊不清,有點兒大舌頭,又一個禮拜,把勢叫梨兒攙著能下地了,但是走不遠,一條腿還總是在原地畫圈兒,哈巴。即便是這樣,把勢的爸爸媽媽跟梨兒已經很知足了,特意吃了一碗麵條表示慶祝,還擱了花菜、木耳、香乾和紅粉皮兒。那天,桃兒嘴上的門神不經心,將把勢的事兒透露出來,叫瓜兒聽去了,就要去告訴她媽。桃兒急了,威脅瓜兒說:“你要豁拉嘴子說出去,我就不認你這個姐姐。”遲疑了一下,又補充一句:“光認你肚子裡的我外甥!”瓜兒還沒見桃兒跟她這麼急赤白臉過,嚇一跳,就沒敢再多嘴。桃兒整個一後晌都沒理她姐,最後還是瓜兒頇著臉跟她講和,她才說了句“三姐已經夠可憐的了,我們就疼疼她吧”。話一出口,眼淚也跟著流下來,見妹子哭得傷心,瓜兒又是個菩薩心腸,也止不住淚流滿面,姐倆兒抱著哭了一抱。瓜兒說:“姐姐我可不是成心擠對她,還不是為她好?”桃兒說:“要是為她好,就該她覺著怎麼好,就怎麼好才是,假如,你非叫她嫁一個她不可心的人,她能好嗎?”瓜兒琢磨琢磨,確實是這麼個理兒,沒言語,算是默許了梨兒跟把勢的事。

但是,作為這一條街的幸福典範,瓜兒實在是不能理解梨兒的所作所為,放著那麼多強樑的爺們儿不嫁,偏要跟把勢這樣的狡皮賴相好,這不是賤骨肉嗎?許多事,比如偷著跟男生抽煙,再比如一邊走道一邊啃窩頭,都跟她林黛玉一模一樣的形像不太搭調,相去甚遠。有一回,幾個男孩在馬路上踢球,把她們家窗戶玻璃給打破了,梨兒把球沒收了不算,等人家長來要,她拿錐子給扎了幾個窟窿才還人家,她媽就說:“這丫頭,後腦勺長了一塊兒反骨。”瓜兒跟果兒和桃兒都還就乎,常能在一塊兒說說體己話,跟梨兒就不行,梨兒總彷彿在雲山霧罩中,你走不到她跟前兒去,永遠保持著一段距離。這麼些年,瓜兒都想來改善姐倆兒的關係,卻總像隔著凡爾丁褲子撓痒癢,有隔膜,見效不大。也許——瓜兒想,這個節骨眼兒是個機會,她該去醫院跑一趟,看看把勢,看看把勢他媽,如果能幫忙就幫一下,也算是拽梨兒一把……

轉天,瓜兒好言好語勸桃兒帶她到把勢住的醫院去,開頭,桃兒還調猴,但總歸架不住糖衣砲彈的腐蝕拉攏,終於帶她去了,不過,桃兒給她立個約法三章,不許提右派不右派,不許提親事不親事……瓜兒都應承了。把勢他媽見秦家大姐來了,遠接高迎,貴賓待遇。 “你看這個亂七八糟的,別嫌棄。”把勢他媽一個勁兒說。瓜兒當然也沒空手去,二斤蘋果總是少不了的,瞧把勢他媽這麼周到,心里挺熨帖,可是見把勢嘴又歪眼又斜,還是愣了愣。梨兒對大姐的突然光臨,也覺得意外,更意外的是大姐那種親戚里道的態度。她知道,大姐對她跟把勢的關係,一直持反對意見,曾多少回撂地砸坑兒表示,不許她再跟把勢來往,怎麼突然就變了?沒準是桃兒說了什麼,她猜。 “大爺沒在呀?”瓜兒問把勢他媽。 “他來盯夜班兒。”把勢他媽說。其實,把勢他爸因為戴著右派的帽子,不愛出頭露面,也不願跟梨兒她們家人打頭碰臉兒,自卑。臨走,梨兒送大姐,到門口,瓜兒摸了摸梨兒日漸消瘦的臉,說了句“妹子你受苦了”,掉頭就走了,再不走,她非哭出來不可。梨兒問桃兒:“是你告訴大姐的?”桃兒說:“她逼我說的……”梨兒說:“我不怪你,唉,一家人都受我連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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