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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生命冊 李佩甫 12201 2018-03-18
有句話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你知道什麼是“水土”麼? 古人云:水有潤下助土之功,滋生萬物之德;土有化像和水之績,舒縱慾託之能。四維之中,水為命之象,土為命之基。而這裡所說的“水土”是一體的。 在這裡,水土又不等同於風俗。風俗是有時間性的,是可以改變的。而水土,則說的是特定的氣場和依托,是亙古不變的。這裡指的是一個特定的地域的“生氣”,或者說是“磁場”效應。後來我才明白,在我的家鄉,所謂“水土”是一種“墒”。這“墒”裡還含著兩個字:後悔。 “後悔”若升一格,那就是:幽默。 我還要問一句:你知道“水盡魚飛”的道理麼? 你一定以為我說錯了。你會說,是“水盡鵝飛”吧?不錯,漢語的成語大辭典上就是這麼寫的。它的出處來自於元代關漢卿《望江亭》裡的一句唱詞,表述的是“眉南面北、恩斷義絕”的意思。要我說,這關於情感的一句形容,是很淺表的。這也許是關漢卿老先生的筆誤;更有可能是江湖藝人為了唱腔的合轍押韻在戲台上隨口謅改的結果。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卻有著天壤之別!

“水盡鵝飛”說的是情感依附,“水盡魚飛”講的是生存關係。 “水盡鵝飛”停留在物質形態,有來有去;“水盡魚飛”說的是四維向度,神秘莫測……兩則不在一個層面上。 “水盡魚飛”,雖然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民間俗語,可它來自於現實生活中的一種詭異,一種昇華後的決絕。 我給你說過,當年,梁五方為了蓋房,曾經抽乾了一個坑塘里的水。這水里原是有魚的。那時候,我常常看見水中冒出的泡泡兒,也親眼見過一群一群的小魚在水中游來游去。但真到水抽乾的時候,卻沒有看到一條魚!也就是說,一夜之間,魚飛了。 水盡了,魚沒有翅膀,它怎麼飛呢?它又能飛到哪裡去?不客氣地說,我用了將近一生的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可我至今仍然沒有想明白。

更讓人無法想像的是,在咱們的家鄉無梁,原本有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在我童年的記憶裡,那蘆葦蕩連綿百里,一眼望不到邊,好像一生一世也割不完、走不出的樣子。葦蕩的盡頭,有一個大水潭,名為:望月潭。民間也有叫“老鱉潭”的。據老輩人說,這潭有幾百年了,從來沒有乾過。還有老人說,這潭里有一鍋蓋那麼大的老鱉。夏日里,曾有人親眼見它在潭邊曬蓋兒來著。還有人說,它會滾動著在岸上走路,已經成精了。魚就更不用說了,魚在水中游,在浪花里跳躍、嬉戲,這是誰都知道的。 可是,三十年過去了,整個蘆葦蕩都消失了,望月潭也乾了。可那鍋蓋大的老鱉呢?魚們呢?沒有翅膀的魚,飛到哪裡去了? 由此看來,漢語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既然能夠流傳下來,都是有生命記憶做依託的。 “水盡魚飛”,並不是憑空說說、毫無道理的。它雖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神奇現象,卻隱藏著生命變異的過程,是量變到質變的結果,現代的克隆技術就是最有力的證明。所以,它是超出人類想像力的一次飛躍,一種至今讓我們無法理解、無法破譯的生命演繹。也許是大自然給人類的一種警示也說不定? !

你要記住:生命來源於水,水盡魚飛。 下邊,我要說一說望月潭了。 在無梁,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每當人們賭咒發誓的時候,常說的一句話是:除非望月潭乾了!這就意味著,哪怕是天老地荒,大旱十年,望月潭也是不會幹的。所以,它成了誓言的佐證。 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望月潭居然乾了,它消失了。於是,誓言一旦失去坐標,失去了附著點,那誓言也就不攻自破了。這是大自然的決絕。 在我的少年時期,望月潭一直是一個神秘的所在。它水面有三四百畝大,深不可測。周圍又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那濕地綿延久遠,是藏風興雨的地方,望月潭就是它們的發生之地,或者說是源泉。據說,無論水性多好的人,都沒有探到過底。還有的人說,下邊是一人多粗的泉眼,一直通到東海,人一下去,就被吸進去了。這種說法,就像課本上讀到的知識一樣,我曾經對它深信不疑。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我一天天老去的時候,我對一些問題產生了新的看法。我要說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在很多時間裡,望月潭就像是童年裡的夢,給人以神性翅膀的夢。它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蘆葦,一走進望月潭,那風是濕的,空氣裡瀰漫著一點點泛青氣的腥甜。晨光裡,水面飄浮著一層鋼藍色的霧氣,往下看,那藍是一層一層的,由淺到深,就像是一幅油畫。每當夕陽西下時,風吹著搖曳的蘆花,蘆葦蕩裡常常有鳥兒飛出來。蘆花是金色的。鳥是金色的。蜻蜓也是金色的。夢幻一般的金色。陽光照耀在水面上,那潭里像是亮著一潭湮湮的紅血,每當蜻蜓點水時,就像是浴火重生……每年,一到割葦子的時候,潭里浪花飛濺,還會冒出一人多高的水柱。就有人說,這潭里有大魚。那魚是吃過人的。於是,幾乎無梁村所有的孩子都被告知:那潭深不可測,有淹死鬼,千萬不要去那裡游泳。可還是有膽大的去了,春才就是其中的一個。

據我所知,每到夏天,春才常常一個人到潭里去游泳。他每每游過幾圈後,就靜靜地躺在水面上,四肢攤開,隨著波紋漂動,就像是一條大魚。 後來,村里也常有人說,春才是魚託生的。 春才比我大七歲,在我十一歲那一年,他剛好十八歲。十八歲的春才雙眼皮,濃眉,大眼睛,高鼻樑,一米八的個頭,秀美壯碩,一臉紅潤。這麼說吧,他就像是長在田野裡的一株挺拔俊美的高粱棵子,是無梁村最帥氣的一個小伙。 但如此壯碩的一個男子,卻是一個悶葫蘆。在我的記憶裡,他很少說話。即使他娘叫他,也至多是嗯一聲。在更多的時候,他的聲音大多是由他的手來完成的。他的手比所有人的手都靈巧、快捷。那不是手,那幾乎就是“神的使者”。他的手太會“說話”了。他的手指就像是一把精美的梳子,對女人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他編席的時候,那席篾子就像是琴鍵一樣,在他手下有節奏地舞蹈著、跳躍著,一格一格地往前推移,詩一樣地律動,倏爾就成了片、成了形了……他編的炕席,他編的三層樓、雙扇門的蟈蟈籠子,甚至於經他手編的細葦草圓蒲團,還有裝饃饃的席簍,都讓無梁所有的女人羞愧不已。

有那麼一陣子,方圓百里所有要結婚的姑娘都為能求到春才編的紅炕席而自豪。他能在席上編出“福、祿、壽”等各種圖案,他甚至能在席上編出奔騰的駿馬和叫春的喜鵲……因此,“春才的席”在無梁村是一種質量的象徵,是縣供銷社免檢的。這話是縣供銷社派來收席的老魏說的。在設在大隊部的“收席點”裡,老魏常說的一句話是:看看人家春才編的席!那時候,村里最讓女人們眼熱和嫉妒的,就是春才了。在女人的嘴裡,春才就是無梁村的一個標尺,男人的標尺。一看見他,女人們的目光裡就會開出花來。 在無梁村,老姑父對春才的偏愛是盡人皆知的。春才十八歲時,老姑父就讓他當了大隊團支書。因為他人孤僻,不愛講話,老姑父就把他叫去,做了許多思想工作。後來看他實在是個悶葫蘆,問三句才“嗯”一聲,就又讓他改任民兵連長。可民兵訓練時,他不喊操,喊不出來……可老姑父還是喜歡他,就再次讓他當收席站的站長。

有那麼一段時間,夏日里,老姑父的三女兒蔡葦香時常拽著她二姐蔡葦秀的衣角,站在村口處往北邊看。這時候,剛遊了水的春才會騰騰騰地走回來,他赤著雙腳,穿條短褲,紅堂堂的脊樑上亮著一身晶瑩的水珠,走在黃昏的落日里,就像是活動著的古銅色的男人雕塑。她們和他,也就是相互看一眼,誰也沒有說什麼。 那時候,按上級的要求,每個村都要配“赤腳醫生”。老姑父的二女兒蔡葦秀,初中畢業後經公社批准當上了村里的“赤腳醫生”。蔡葦秀性格內向,也不大愛說話。但她是老姑父的女兒,心裡還是有一點傲氣的。她在縣里總共培訓了三個月,回村里當了一年零八個月的“赤腳醫生”。也就是挎著個縣里發的、印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很優越地在田野裡走上幾圈。誰要是感冒了,就給兩片頭疼粉或是阿司匹林;要是碰傷了,就給抹點紅汞、碘酒之類……一年零八個月之後,她就嫁到另一個村子去了。

可是,就在這一年零八個月的時間裡,村子裡發生了一件怪事。這件事後來給無梁村創造了一個足可以影響後世的歇後語:春才下河坡——去球。 我不敢說,也不能說,這就是一個“精神變物質”的範例。是呀,在一些時間裡,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看一眼又如何?走在路上,誰不看誰呢?看了就看了,還能怎樣?但是,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就在這一年的夏天,春才出事了。 據說,春才出事後,老姑父跟吳玉花槓上門,兩人又打了一架,屋子裡咕咕咚咚的,死打……可出了門,兩人誰也不說什麼,一句話也不說。老姑父嘴唇翻著,人問了,他說:上火了。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在無梁村是一個半公開的忌諱。是隱在戲謔中的一個暗語。或者叫做無梁人的幽默方式。也是到了後來,才慢慢地、經快嘴女人們唾沫星子一點一點傳揚出去的。

這件事,怪就怪在有終無始……突然有一天,春才一直在床上躺著,用被子蒙著頭。他娘以為他身體不舒服,就沒有叫他。結果,到了傍晚時分,飯做好了,盛上了,春才還沒有起床。這時候,他娘連著叫了幾聲,不見他回應那個“嗯”聲。於是,他娘走過來看他,一掀被子,就見一被窩全是血!這就趕忙喊人把他拉到縣城的醫院裡去了。到了縣醫院才知道,他居然、居然用一把篾刀,把自己的生殖器割了。 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麼。這舉動已超過了人們正常思維的範疇,太慘烈了!一般老年人則認為,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年冬至前,春才被人用架子車拉回來了,一臉蠟黃。人們遠遠地望著他,就像是看一個怪物。 他回來後不久,蔡葦秀就出嫁了。她嫁到鄰近的一個村子裡去了。鄰村那個小伙,曾多次上門提親,一次提過十二匣點心!她原是拒絕的,躲在耳房裡根本不見人家。現在,她勉勉強強地答應了。那天,出嫁時,蔡葦秀哭得很傷心,一路上都在抹眼淚。一班送喜的鼓樂,吹的是平原民間小調《魚哥哥》,顯得怪怪的。

據說,姐姐出嫁後,老三蔡葦香獨自一人跑到望月潭,一個人在潭邊上坐了很久。也許,她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關於望月潭,這是我少年時期所遇到的最詭異的一件往事了。 在無梁村,春才的靦腆是出了名的,要是誰當著他的面開句玩笑話,他會臉紅的。你想,一株茁壯挺拔、質樸秀美的高粱棵子,是很惹眼的。女人們總是忍不住要逗一逗他。每當他去設在大隊部裡的“收席點”驗席的時候,總有一群女人圍著他,一邊看他編的席,一邊說些加了油鹽的話。 記得有一次,在編席點,槐家女人突然拍拍春才說:才,看,你看……春才扭過臉來,見一隻公狗騎在母狗的身上……槐家女人笑著說:這叫狗戀蛋,狗戀蛋呢。春才先是怔怔的,接著臉就成了一塊大紅布!國勝家女人說:才,你別聽他的。她是夜裡讓槐日舒服了,這會兒還流著水呢。海林家女人說:可不,床響了一夜。保祥家女人說:你聽見了?推小車的吧,吱嚀吱嚀的。他家天天夜裡推小車。槐家女人反擊說:你呢?讓國勝在板凳上日,呱噠呱噠,跟騎馬樣!水橋家女人說:還說呢,誰不知道,在麥秸窩裡倒上橋……麥勤家女人說:寬家才出樣呢。寬從城裡回來,跑到地頭,說該摘梅豆角了。說完扭頭就走,寬家就跟著走,我還以為啥事呢?誰知是打暗號呢,他家的“梅豆”該摘了……寬家女人說:你多好,你家賣涼粉的,撿了一夜涼粉豆兒。海林家女人說:啥是涼粉豆兒?寬家女人說:奶頭。她奶頭大。國勝家女人說:小寶才出奇呢,屁大一孩兒,跑出來說,夜裡他爹問他娘,是睡了再睡,還是睡睡再睡?啥意思呢?海林女人突然說:都別說了,看春才的臉紅成啥了。 女人們一陣陣地哄笑著。只有春才一個人不笑,他慢慢地蹲下了。 這些半含半露、有葷有素的話,就像民間生活裡的密碼,終日包圍著年輕的春才。春才最初好像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也就是紅紅臉而已。後來再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說,就蹲下了。在地里幹活的時候,一旦女人們敘家常的時候,他總是往地上一蹲,一聲不吭。而女人們常常指著他說:看,春才臉又紅了。 我說過,我是一個孤兒,終日在柴火窩兒、麥秸垛裡滾,吃百家飯長大的。相對來說,我的神經要粗糲一些。我一直到十九歲那年的一天早上,一覺醒來,才明白春才為什麼要蹲在地上……這是我的自悟。 等過去了很多日子之後,我才明白,在鄉村,在我們的家鄉無梁,對於性的態度是最原始、最保守、也是最開放的。姑娘們在未出嫁之前,那是禁地,是一個字也不能提的。可一旦結了婚,就像是破開了的瓜,是可以汁液四濺的。我想,春才作為編席的一把好手,終日被姑嫂嬸娘們的“性語言”包圍著,經姑嫂嬸娘們一日日的啟蒙、挑逗、或暗或明的點化,漸漸地,他的身體不由地起反應了。他蹲在地上那一刻,正說明他開竅了,覺醒了,是性意識的覺醒。他那纖細的神經,健壯的體魄,經話語點燃了飽滿的激情,陡然間起了化學反應,在他的體內聚合成了一股巨大的荷爾蒙能量……他不是不站起來,而是不敢站起來。他的褲襠裡陡然間豎起了一根棍子,架起了一門“炮”,他一定是既恐懼又害羞,他是怕人家笑話他。這是我猜的。 那時候,春才剛剛十八歲,正是陽氣最旺的時候。一天一天地,也許,女人們的調笑,女人們的暗示,女人們肆無忌憚的關於性事的討論,都給他帶來無盡的痛苦。在那些個夜晚裡,面對一盞孤燈,四面牆壁,春才心裡會怎麼想呢?在漫漫長夜裡,他也許正在破譯那些挑逗人的話語呢。比如:什麼是“蜜蜜罐”?什麼是“倒上橋”?什麼是“見紅”? ……那些帶有暗示性的語言在他腦海裡泡呀泡的,由精神而物質,漸漸有芽兒生出來了?那些個夜晚,他都在幹些什麼?在破譯的過程中,又會給他生理上帶來什麼樣的反應呢?這沒人知道。也是過了些日子之後,才漸漸從女人嘴里傳出一些讓人不可理喻的事。當他住進醫院後,他嫂子給他收拾床舖的時候,在春才住的那間偏廈裡,在床邊糊著舊報紙的牆上,貼著一張“紅燈記”的年畫……女人們偷偷議論說,這孩兒,真可憐。 可我只知道,在一些日子裡,春才一旦被女人圍上,在大多時候,他都是“谷堆”著的。有一次,他拉架子車往地里送糞。在村頭的糞堆前,他扶著一輛架子車,幾個嫂子一邊往車上裝糞,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後來車裝滿了,他仍在地上“谷堆”著,就是不站起來……一個嫂子說:才,走啊?他頭上冒汗了,說肚子疼。這嫂子開玩笑說:你不是來“月經”了吧?哄一下,人們都笑了。 爾後,春才就走到河坡里去了。 那是夏日里一個燥熱的中午。人們都說,春才就是那個中午走向河坡的。他鬼迷心竅,袖裡揣著一把篾刀。 河坡里有無邊的蘆葦,蘆葦一叢一叢的,叉出許多條蜿蜒小路,其中有一條是屬於春才的。春才在蘆葦蕩裡走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蚰蜒小路。小路兩旁,風搖著一盪一蕩的蘆花,葦葉沙沙響著,它們看到了什麼?又呢呢喃喃地說了些什麼?它們有生命麼?它們若是有生命,為什麼不阻止他呢?或許,就像村人們說的那樣,望月潭是個詭異的地方,他真是中了邪了? 我也曾看見一個叫蔡葦香的小女孩,小小年紀,一個人偷偷地、一步一步向河坡走來……她怎麼就沒事呢? 也許,在蔡葦香眼裡,那個中午一定是猩紅色的。她是揣著怎樣的心態:是好奇?還有膽怯?她大約想探尋一點什麼。可她看到血了麼?一滴一滴的鮮血引著她向葦蕩深處走去。葦蕩太大了,太深了,一叢一叢的蘆葦,一條條蜿蜒的小路……哪一條是春才走出來的呢? 在那樣一個中午,春才一定是在葦蕩里站了很久很久。太陽當頭照著,葦蕩裡一片靜寂,有蟲兒在呢喃,當他那一刀割下去的時候,他心裡都想了些什麼呢? ……一道紅色的血線就那樣飛出去了,很決絕。 也許,一句歇後語的誕生,給了蔡葦香天崩地裂般的記憶。不知道小小年紀的蔡葦香在河坡里到底看到了什麼,又受了什麼樣的刺激。按村人的說法,她後來“匪”了。這個“匪”字,在村人眼裡,是“叛逆”和“暴徒”的意思。是超出日常生活規範的一種非常規行為。 我只知道,人們在接受經驗或教訓時,思維是反向的,往往矯枉過正。以至於多年之後,她能賣出一盆價值七十萬的“汗血石榴”。 那麼,一個秘密與另一個秘密之間,有什麼聯繫呢? 也許,那一眼,也是很要命的? 僅僅當了三個月的“赤腳醫生”,蔡葦秀的胸脯就挺起來了。當她挎著那個小藥箱走向田野的時候,她腳下的黑面帶襻的布鞋是有彈性的,就像安裝了彈簧一樣。身上的棗花布衫迎風飄動著,似也有了與村人不一般的味道。一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就好像墊高了一個鄉村姑娘的身份,成全了她的虛榮心。在一些刮風的日子裡,她還會著意戴上縣里培訓班發的白帽子、白口罩,背著那個印有“紅十字”的藥箱,一彈一彈地走在田埂上,按村里人的說法,這就更有些“狗啃麥苗”的意思了。 那時候十八歲的蔡葦秀還是一個姑娘,又是村里的赤腳醫生,雖然她每日里背著個藥箱在村里晃來晃去,可她畢竟是支書的女兒,沒結婚的小伙子是沒人敢打俏皮的。村里的小伙子們只是遠遠地望著她,就像是看天邊的雲彩一樣。她挎著那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說明她是在縣上正規學習過的,這使她平添了一些傲氣,一般人她是不理的。春才呢,本來就是個不愛說話的悶葫蘆。所以,最初,兩人之間自然不會有什麼瓜葛。 可是,有一天,春才的手被篾刀割破了。也許是那一串腳步聲驚擾了他,也許女人們的話刺激了他,也許還有別的原因,當他坐在場院裡破篾子的時候,他的手割破了。春才的篾刀是用鋼條特製的,十分鋒利,傷口割得很深,那血一下子就流出來了。這時候,先是有了女人們的驚呼聲,爾後就有人說:秀呢,快叫葦秀! 剛好蔡葦秀挎著個藥箱走到場邊上,聽到喊聲就趕過來了。春三月,她還戴著一個大口罩,顯得人很秀氣。她蹲在春才面前,打開藥箱,從裡邊拿出紅汞、碘酒和一小卷紗布,什麼話也沒說,就給他包紮起來。包了之後,蔡葦秀看了春才一眼,春才也看了她一眼,兩人都沒說什麼。可據蔡葦香後來說,兩人是說了話的。當著那麼多人,兩人是用眼睛說話的。蔡葦秀:疼麼?春才:不疼。蔡葦秀:別沾水。春才:嗯。蔡葦秀臨站起時,眼睫毛眨了一下,她看見春才的棉襖上少了一個扣兒。 後來,那個藍釦子是蔡葦香給春才送去的。蔡葦香來到春才家,站在門前說:春才哥,扣,給你個扣兒。春才怔了一下:扣?蔡葦香說:扣。我姐讓給的。爾後,她放下那釦子,就扭頭跑了。 一個釦子,又能說明什麼呢? 一個扣兒是一種態度?一個扣兒是一種暗示?這沒人知道。 在此後的日子裡,兩人仍然沒有說過話。只見蔡葦秀時常拉著葦香在村口站著,往遠處的葦蕩望去。若是跟春才碰上了,兩人互相看一眼,也不說什麼。這就像是猜謎,兩人眼裡似都有話要說,可誰也沒有說。像是你在等我開口,我也在等你開口,就這麼一天一天地等著。 或許,是那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墊高了蔡葦秀的虛榮心。如果不是那個小藥箱,蔡葦秀也就是個鄉間的小柴火妞,她就不會像城里人那樣的“矜持”,那樣的“狗啃麥苗”……她一定會轉到麥垛的後邊,把要說的、想說的話說出來。正是那個小藥箱使她平添了更多的傲氣,那個藥箱成了一種身份的寫照,所以她必須“矜持”。那時候,在村人們心裡,“矜持”是屬於城里人的。她在城裡培訓了三個月呢! 也許,她娘吳玉花根據自己婚姻的不幸,給了女兒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誡?那告訴一次、兩次、三次……經過一些時間後,說不定就起了作用了? 人們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假如說,蔡葦秀的“窗戶”一直開著呢,半掩半開,似掩似開,欲隱欲開……在田野裡,在場院裡,在收席點,在蘆葦蕩裡……那“窗戶”一直開著,用“矜持”做偽裝。我猜。 也許,對面的“窗戶”也開著呢。 “窗戶”裡放了很多聲音,也只是放著,爾後一篾一篾的,用手織在席上……以“定力”做偽裝。也許吧。 一個春天就這麼過去了。桃花開了,杏花開了,梨花也開了,草開始往瘋處長了…… 夏天來了,風熱了,花謝了,麥子就要熟了,“窗戶”仍然開著,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默地。這就像是一種相互間的折磨。是無聲的鋸,鋸得讓人心焦。或許也還有些不便說的忌諱(由此看來,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在你能說話、有勇氣說話的時候,一定要把話說出來。不然,就會後悔終生。要知道,磁場和信息是需要對接的。在一個合適的茬口上錯過了,沒有接上,那就更難開口了)…… 後來就有人上門給蔡葦秀提親了。也正是那個挎在她身上的帶有紅十字的藥箱,陡然提高了蔡葦秀的身價。提親的外村人提著點心匣子一趟一趟地往老姑父家跑,今天一個,明天一個,像趕會一樣。吳玉花每次送客的時候,聲音高高的、亮亮的,說:人不錯。多懂事呀。不找個像樣的城里人,妞是不會嫁的……這些春才都看在眼裡,可他仍然沒有說話。也許他更不好說什麼了。 或許,是村莊里的聲音刺激了他? 在童年裡,我一向認為,“老扁”(螞蚱的一種)叫聲是綠色的。 “鐵頭”(螞蚱的一種)的叫聲是銹色的。而“大牙”(螞蚱的一種)的叫聲偏黃,有點下流的小黃。火紅的是“知了”,油色的是“蛐蛐”。還有驢,驢的叫聲極為嘹亮,就像是號角,伴隨著尿氣,大黃。老牛的叫聲是藍色,悠長,寬厚,繞著谷垛,帶著餘音兒。村里的狗也能叫出兩種顏色,一種是血紅,有敵意的,齜著牙,暴烈,帶有警告性質的;另一種是酒紅,含有醉意、像酒一樣濃,後味和緩,就像是隔著柴門的鄉敘或是老友間的……問候。至於那些不知名兒或是說不清名兒的蟲兒們,在夜深的時候,在你睡不著覺的時候,就像是五顏六色的合唱了,唱著有翅膀的歌。 那時候,在無梁村的一些夜晚裡,每到夜半時分,夜空中總是會突然響起一種很奇怪的聲音。那聲音時常是在夜半響起,一聲一聲地呻吟著,先是連聲的“呀……”,爾後就“嗷”,聽上去尖利刺耳,“呀”聲不絕,就像是心上紮了根刺! 後來人們知道了,那是兔子家女人在叫床。 兔子家女人是從南方帶回來的。兔子在南方當過三年兵,復員後帶回了一個女人。這女子看上去眉眼還周正,倆眼大大的,就是黑,又黑又瘦。最初人們都叫她:南蠻子。按兔子的說法,兩人是部隊拉練時認識的,她蹲在路邊賣榴蓮,他多給了她五毛錢……爾後她非要跟他。還有的說,這女子是個“二不豆子”,腦子不拐彎。後來,經過一段時間後,人們都發現,這女子果然是腦子不夠數,傻乎乎的。問她什麼,就說什麼,只會說實話,不會應酬,腦子有問題(那時候,在無梁,凡是只會說實話的人,被統稱為“二不豆子”,即半生不熟)。總之,她跟兔子成了親之後,村里的夜晚就不太安生了。後來,村里人就給她起了個綽號:一呀。 白日里,女人們時常逗她,說:一呀,你家殺豬呢? 她說:沒得。 國勝家女人說:你家床腿換了麼? 她說:沒得。 海林家女人說:你是蛐蛐託生的? 她說:沒得。 保祥家女人問她:夜裡,你那樣嚷嚷,好麼? 她拍著手說:很好。很好。很好。 眾人都笑了。海林家女人說:你傻呀。哪有這樣說的? 海林家女人還出主意說:你實在忍不住,嘴裡咬塊手巾。 她搖搖頭,仍然說:沒得。不好。 眾人又笑了。 “一呀”剛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村里人在說什麼,村里人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時常是你說你的,她說她的……後來時間長了,也就互相猜出了些意思。這才知道她也算是少數民族,可以生兩個孩子的。於是就接連生了兩個娃。奇怪的是,這麼一個小個女子,黑得像炭花一樣,竟然會有那麼大的動靜?竟然還會生出兩個白白淨淨的娃兒?人們只好說她是命好。不過,那夜裡的叫聲仍然是很刺耳的。 春才家離兔子家最近,前後院住著,窗戶對著窗戶,也就十多米的距離,每當那刺耳的叫聲響起時,春才在幹什麼?他又會怎麼想?這沒人知道。倒是春才的娘,一天早晨,當母雞“抱窩”的時候,手裡拿把笤帚,站在院裡罵過兩次,說:我叫你叫,瞎叫個啥?那是人聲麼?浪茬茬的! 有一段時間,一呀非纏著春才要跟他學編席。可春才娘死活不讓她進門,話說得很難聽。一呀沒有辦法,就到收席站去纏春才,可一呀的南方話春才一句也聽不清,再加上女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淨打岔,讓春才覺得很彆扭。每每驗完了席,他扭身就走。一呀就跟著他,一路走一路跟,還時不時地拽著春才的衣裳角,屁股一扭一扭的,大聲喊著:春哥哥,春哥哥,你睡(說),你睡(說),給睡睡(說說)有啥子嘛……惹得一村人笑他! 每當這時候,春才就紅著臉,大步逃開去。有兩次被兔子撞見了,兔子急忙躥出來,拽住她就往家走,硬把她拽回家去了。有一次,兩人還關上門打了一架……後來,一呀再也不提學編席的事了。 每每,夜裡,一呀照舊。兔子說,我真受不了她。 每每,早上起來,春才就那麼背著一捆葦子或是一捆席穿過院子,走上村街,該干什麼幹什麼。碰上兔子的時候,別的男人都會跟兔子開玩笑,說:兔子,看你瘦的。兔子,床腿又斷了吧?只有春才不跟他開玩笑。倒是兔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見了春才,說:才,那個啥……春才說:啥?兔子說:也沒啥。就是……春才又說:啥?你說。兔子說:那啥,那蠢娘們,你多包涵吧。春才不問了,什麼也不說,扭頭就走。 這年夏天,要割麥的時候,村里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連派出所的人都來了,說是要破案,弄得一村人都很緊張。 那是案件麼? 等過了很多日子之後,我這樣想:那不是案件,那是飢渴。 這是一個很蹊蹺的案子。一天夜裡,老姑父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公社開會回來,看見他家房後一個窗戶邊上豎著一根黑乎乎的木頭樁子。他不記得他家後牆上放有木料,一天不在家,誰伐樹了麼?沒有哇。他已經走過去了,卻仍然心裡有些疑惑,就退回來,相差也就二十幾米遠的距離,他大聲咳嗽了一聲……就是這一聲咳嗽,驚了那“木頭”!靠著窗戶的“木頭”居然動了,只聽一串咚咚咚咚的腳步聲。那真的不是木頭,是一個人! 老姑父大聲吆喝著:站住! ……可人早跑得沒影兒了。 進了院子,老姑父才發現,二女兒蔡葦秀在屋裡洗澡呢……是有人在偷看女兒洗澡。當晚,吳玉花站在院子裡跳著罵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老姑父發現,在他家後院的菜地裡,有一行腳印。那腳印慌不擇路,倉皇地穿過菜地,一印深一印淺,一直通向後街……那菜地是頭一天剛澆過的,地是濕的,所以那腳印特別醒目:一行大腳印,分明是男人的。 於是,老姑父當即叫來了村里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慌慌地跑了趟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用尺子量了那腳印,爾後就說要一個隊(生產隊)一個隊查,一家一家地查。當時,我也跟著村人跑去看了。菜地裡,那腳印很大,在濕地上一窩一窩印著,按現在的尺寸換算,至少是二十六碼以上。 這時候,村里的女人們議論紛紛,也有好事的女人慌忙把自家男人的鞋拿出來比比。也有人高喊:抓住把雞巴給他割了! ……村子裡亂哄哄的。等派出所來人時,人們都去看派出所長老黑的臉,他的臉黑風風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無梁村一共有十個生產隊,一家一家查是很慢的,僅查了三個隊,就有七雙鞋被派出所的人拿去了,說是要“比對”。一時又人心惶惶。那些鞋子被搜去了的漢子們,一個個大喊冤枉,指天喊地地賭咒發誓,沒有一個人承認。 這一天,“赤腳醫生”蔡葦秀沒有出門。她一直在屋裡躲著,好像是也沒臉出門了,很羞愧的樣子。連中午飯都是她妹妹蔡葦香給端過去的。 這天下午,忽然又有消息傳來,說是公社派出所長老黑去市公安局刑偵隊借警犬去了。只要那狼狗一牽來,到時候,聞到誰是誰。那狗鼻子靈著呢,光聞聞那腳印,就能聞出人的氣味來!等著吧。 爾後,治保主任拤著腰,在村里一遍一遍地大聲吆喝:招了吧。要招趕快招,還有個解救。老蔡說了,村里解決,就不送你去派出所了。若是不招,等“哈頓”來了,咬你個卵子! 有人問他:“哈頓”是誰? 他得意洋洋地說:就是縣上那狗。 就此,村里人都知道“哈頓”就要來了,案子馬上就要破了……人們還聽說,“哈頓”是洋狗,英國種的。一聽說英國種的“哈頓”要來,連村里的柴狗們都顯出了羞愧不安的樣子。這一天,無論大人、孩子見了狗就踢。狗們大都溜著牆走,還時常冷不丁地被搜去了鞋的漢子們跺上一腳,夾著尾巴“嗚嗚”叫著,倉皇地躲開了。狗們很委屈,平日里連個名兒都沒有,誰叫了就一聲“嗷,過來”,那是讓它們吃屎的。有名的也不過大黑、二黑、三灰子,怎麼能跟英國種的“哈頓”比呢? “哈頓”可是頓頓吃肉的警犬哪! 一村人都惶惶的,等著“哈頓”。尤其是村里的男人們,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聽著女人們的詈罵。女人們卻異常的興奮和不安,一群一群地站在村街上議論著,到底是誰呢?是哪龜孫呢?若是自家的男人,這日子還怎麼過?是啊,“哈頓”就要來了。 “哈頓”一來,案子就破了。一直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哈頓”仍沒有來。據說,“哈頓”有更重要的案子要破,來不了了。 到了傍晚時分,老姑父站在村街里,突然鄭重宣布說:算了,算了。焦麥炸豆的時候,都下地去吧。 治保主任說:案子不破了? 老姑父沉著臉說:嚷嚷得外村都知道了,啥體面事?丟人不丟人?別再查了,算了。 治保主任說:那,證據呢? 老姑父說:啥證據? 治保主任說:就那鞋。收上來的鞋,還在大隊部呢。 老姑父一擺手說:臭烘烘的,退了,退了。 就此,一個眼看就要偵破的案件就這麼半途而廢了…… 可治保主任不甘心,仍對人們說:這叫外松內緊。等“哈頓”忙過這一陣兒,派出所還是要查的。 那一天傍晚,在收席點的倉房裡,無梁村那些好事的女人們嘰嘰喳喳地把村里的所有男人全濾了一遍,從誰誰數到誰誰……一個一個,把那些可懷疑的對象全都篩過了。女人們一邊議論一邊罵著,說沒一個好貨!數著數著自然就數到了春才的頭上。有人說:春才那麼靦腆,他不會吧?又有人說:咋不會,狗還戀蛋呢。還有人說:也不知那“哈頓”啥時候來? 就這麼說著說著,縣供銷社派來收席的老魏把話頭接過來了。因為春才的席編得好,老魏對春才的印象就特別好。老魏說:別欺負人家春才,人家春才靦腆,會干那事麼?人家春才那天晚上跟我下了一夜棋。要說就說我。我嘛,還有可能。 這時,女人們又把目標對準了老魏,一個個說:是啊,怎麼沒想到?還有老魏呢。老魏這龜孫也不是什麼好人,成天嘻嘻哈哈的,一身賤肉,憋著一肚子壞。 還有的指著老魏的鼻子說:就他。就是他姓魏的。賤不嘰嘰的,前天還摸我一把。不是他是誰? 老魏本來在縣供銷社當會計,不知犯了什麼錯,被貶到了鄉里來收席。開初的時候,他一肚子怨氣,嘴裡罵罵咧咧的,經常無端地把女人們編好的席打回去,說這裡、那裡不合格,惹得女人們全都在背後罵他。後來老魏慢慢住習慣了,村里還給他開了小灶,專門找了人給做飯吃,一天兩包煙供著。他也就終日里跟編席的女人們打個情、罵個俏,佔個小便宜什麼的,也很得意,就樂不思蜀了。 經這麼一說,女人們也就越發懷疑老魏了。是啊,老魏這人,流流氣氣的,每日里閒得蛋疼,還真有可能。 然而,老魏說了一句話,就把他的嫌疑給解除了。老魏伸出腳來,說:可惜,我腳小。 女人們嘻嘻哈哈地都湧上去跟老魏比腳,說:你腳小?比比。 可是,突然之間,女人們都不吭了。只見春才扛著一捆席走進來。春才把席往地上一放,說:老魏,驗吧。 老魏說:你的免檢,不用驗,放席垛上吧。 春才就把那捆席放在了牆根的席垛上。老魏說:才,下一盤? 春才說:改天吧。爾後,他再沒說什麼,身子硬硬地走出去了。 其實,並沒有人懷疑春才,春才有不在現場的證據。 可事後第三天,春才就下了河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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