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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這邊風景 王蒙 9882 2018-03-18
章洋要搬到尼牙孜家去住的消息像一股黑煙一樣地升起在七生產隊的上空,變成了一片陰雲,散佈到整個大隊。 這話最先是從尼牙孜自己口裡說出來的。在章洋向伊力哈穆宣布將要搬走的第二天一早,也就是米琪兒婉剛回娘家還沒有與愛彌拉克孜見面,尼牙孜將要受傷但還沒有受傷的這一天的早晨,尼牙孜趕著一輛驢車拉著麥子來到了莊子,他先找到伊明江,用一種命令的口吻說: “趕快給我發一公斤菜籽油,章組長和社教幹部要搬到我家去了,為了給他們做好飯,需要先領一點食油,副隊長同意了的。” 伊明江一時沒有相信,他看了一眼尼牙孜。尼牙孜換了一頂嶄新的、黑絨面的羊皮帽,換了一身總算洗了一遍的、在他來說是空前清潔的衣服。他的皮靴雖然開了綻,褪了色,但也破天荒擦得鋥亮。尼牙孜洋洋得意地拿出了熱依穆批的條子,催促道:

“快打油……” 然後,他上了水磨。對於那個給他送死烏鴉的廖尼卡,他擺出一副不屑一理的神氣,眼睛看著別處,下令說: “餵,看水磨的!先給我磨面!我沒有時間!我正忙著哩!章組長和社教幹部今天就要搬到我家去了。看,這是保管員剛發給我的菜籽油。快!我下午還要去伊寧市買點粉條子、涼皮子,給社教幹部做飯,這可是公事!吃飽了飯才能收拾幹部們哇,哈哈哈……” 廖尼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看看尼牙孜吧,他的外表、他的神氣確實是大不相同。莫非這是真的? 在尼牙孜的催促下,沒按排隊的順序,先給他磨好了面。尼牙孜趕上驢車,大聲唱著小曲: 廖尼卡坐不住了。他不相信會真有這樣的事情。他的眉毛挑了起來,他脖子上的筋凸脹了。他的紅頭髮好像真的燒起了火。他叫起了正在睡覺的本來是安排人家後半夜來值班的另一個看水磨的人,自己騎上自行車向隊部方向奔去。路過水渠工地,他找伊力哈穆,沒有找見。他又不願意問旁的人,免得使自己替尼牙孜作義務宣傳。他來到大隊,大隊幹部誰都不在,於是,他去到大隊加工廠打探虛實。

加工廠的院子裡坐著不少的人,廖尼卡一眼看見,伊明江也在這裡。其中有許多是加工廠的工匠。離人群稍遠一點的太陽地裡,坐著一個人,那是前隊長穆薩! 久違了,好漢子穆薩。讀者,你們猜猜,這一段穆薩的情況是怎麼樣的?他每天長吁短嘆,叫苦連天,因了從隊長的寶座上被攆了下來而鬱鬱不樂嗎?或者,他在磨牙利齒,記仇結恨,等待時機,準備反撲嗎?抑或,他找到了新的出路,去發揮他的能力、口才和勇氣,去實現他的野心,譬如說,他是不是在跑黑市,搞投機買賣呢? 不,都不是的。他沒有做這些事情。現在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略離人群的一塊木頭上,他坐的姿勢挺舒展。他的面部略顯蒼老,樣子仍然有些滑稽,但不再盛氣凌人,而是平易隨和。他的小麻子似乎少了些,麻坑也淺了些。他的黑鬍子仍然捋得尖尖的,但翹得不那麼厲害了。他穿得比六二年寒酸多了,基本上還是兩年前那一套衣帽,洗過一次,自然已經顯得陳舊,棉衣的右肩上還打了一個補丁,但也還算整齊。更多的是感到無可奈何的踏實,不當隊長的這一年,他的日子過得不錯,一切正常。

這不能不歸功於他的妻子馬玉琴。維吾爾族有個諺語:惡婆娘是人類第一大禍患,我們不妨反其意予以補充,好妻子是頭等的福星。好妻子好比救生船,好比定心丸,好比百寶箱,好比是伏天的清風和嚴冬的爐火。一九六三年夏天,當阿卜都熱合曼和伊明江等人的查賬組查出了穆薩的大量多吃多佔、借支和貪污的事實之後(其實,並沒花費多少力氣來查,穆薩的吃喝玩樂大部分是大搖大擺地進行的,他並沒有搞那種隱蔽的偷雞摸狗),秋天他就落了選,那時,他確實蔫了幾天。尤其是,為了做一個退賠的姿態,他賣掉了那隻他曾經戴在手腕上、擼到胳臂肘邊的手錶,這使他心痛欲碎。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彷彿第一次感到了家庭的溫暖和妻子的賢惠。穆薩知道有那麼一些女人,她們的勢利眼勁兒超過了外人。丈夫行的時候她們招搖賣弄,丈夫倒霉的時候她們怨氣沖天,甚至在這種時候丟開丈夫“往前走”。但是馬玉琴不是這樣的人。她自自然然、和顏悅色地迎接了不再是隊長的穆薩,在落選的第二天,她悄悄賣了自己的一副銅鐲子,打了酒,買了肉,做了一頓穆薩最愛吃的水煎包子,連醋都並非零打,而是買了整瓶的高級醋。玉琴的態度對穆薩是個不小的安慰。說實在的,馬玉琴衷心感謝賽里木、里希提和伊力哈穆他們,他們讓穆薩通過改選的正常途徑漂漂亮亮下了台。漂亮這個詞兒,她說給了穆薩,使穆薩很滿意。馬玉琴早已感到,穆薩當隊長,不僅是七隊的晦氣,而且也是他們的家庭、他們夫妻的晦氣。他一當隊長就要神氣,一神氣就要折騰和發脾氣。他今天要辦托衣,明天要辦乃孜爾,講排場,耍威風,弄得家無寧日。他亂吃亂花亂喝,動不動就不在家吃飯,經常對家裡的吃食、擺設、馬玉琴和馬玉鳳的舉止直到室內溫度和空氣的調節表示不滿,老覺得別人虧待了他這個了不起的隊長。馬玉琴暗想,即使捉一隻猴子來給他戴上帽子,穿上衣褲靴鞋,再強令它盤腿坐在上席,它也未必會像穆薩當了隊長以後那樣焦躁不安。馬玉琴怎麼能夠不歡迎穆薩從隊長的職務上落選下來呢。

穆薩畢竟也歷經浮沉。下來了就下來了。穆薩的思路是你大哥我當過了嘛。你大哥我福氣過了嘛。你小子當過嗎?你小子福氣過嗎?你小子有的可供吹噓冒泡的談資嗎? 呵,他已經踏踏實實地當了一年社員,大部分時間,他勞動得蠻積極。開會發言就更積極。只不過,對於貪污和多吃多佔的贓款的退賠,他態度消極,能拖就拖,能賴就賴。 穆薩畢竟也還是穆薩。某些場合,他仍然會眉飛色舞地吹個天花亂墜。有一次和幾個青年一起幹活兒,草叢裡出現了一條青花蛇,穆薩一砍土鏝砍斷了蛇頭。於是,穆薩吹起牛來,說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和一條大蟒搏鬥,那條大蟒把他的砍土鏝吞到了肚子裡,他徒手提住了蛇頸,蛇盤繞在他的身上,他最後把蛇扼死了,光蛇油煉了兩桶……說的聽眾尤其是女性老中小,又笑又疑,一起在那兒喊:“泡!泡!泡!”最後一致認為他是牛皮大王,他也一笑了之。說大話是一種快感,說完大話的快感與睡完女人是一樣的,不必計較播種的成活率與其他得失後果。他還有許多笑話、怪話,有的話已近下流,好在倒也無傷大局。

四清工作隊到來後他有些緊張。庫圖庫扎爾和他談過兩次,意思是讓他伺機活動活動,暗示他要想法把伊力哈穆撂倒。穆薩哼哼哈哈,心想:“我才不給你掄砍土鏝呢!”特別是經過六三年麥收時節那天晚上在烏爾汗家喝啤渥、吃烤肉時的談話,穆薩看出了庫圖庫扎爾的危險性。他從那時起已經決心與庫圖庫扎爾拉開距離。大大咧咧、吊兒郎當的穆薩其實有自己的界限和分寸感;馬馬虎虎、吵吵鬧鬧的穆薩其實有自己的防備心和警惕性。有些話他只是大喊而並不行動,有些話他連說也不說,聽了也絕對不隨聲附和,有些事他是悄悄地做,誰也不說。 “我才不跟著庫圖庫扎爾進監獄呢!”他清醒地在心里合計。 但是,他也被章洋要搬到尼牙孜家去的消息所激動了,他也是來到大隊打探風聲來了。他準備聽一聽,看一看,而且僅僅是聽聽看看而已。

在加工廠。麥素木坐在中心,向周圍的人正在大發議論。他的臉上隱藏著一種狡猾的笑意。他說: “你們知道嗎?這就叫做:政策!說起政策,是上面……”他用食指向上空神秘地一指,“制定的,那是書上寫著的嘍。共產黨、國民黨、耶穌教、伊斯蘭教,都有自己的書……” “這麼說,章組長搬到尼牙孜家去,也是按照書上寫著的政策辦的嘍?”伊明江問,有幾個人笑了起來。 麥素木聽出了伊明江話裡的嘲諷意味,但他覺得伊明江不過是個孩子,沒有放在眼裡,於是,他正色道: “當然,減租反霸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鄉約,百戶長預備的寬宅大院,工作組硬是不住,專門住窮人的房頂漏天,牆縫漏風的土房子!” “怎麼能夠和那個時候相比呢?”伊明江不服地說,“那時候,窮人是受剝削的,富人是剝削人的,工作組當然要到窮人家去住。但是現在呢,尼牙孜是被剝削的嗎?不,少說著他也是個不愛勞動的二流子,章組長搬到他家去,實在叫人想不通啊!”

“想不通?你想得通不通有什麼關係?”麥素木繼續大放厥詞,“什麼事都等你想通了還得了?”麥素木哈哈大笑,然後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刷地打開了,指著筆記本說道:“馬克思說過,制定政策,是上級機關的事情。群眾的責任,在於執行。明白嗎?” 偏偏伊明江把頭湊了過來,“給我看看,您是怎麼記的?馬克思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廖尼卡忍不住插嘴說:“我不信這話。解放以來,不論辦什麼事,黨總是把政策交給大家,什麼事都要徵求大家的意見,讓我們當家做主。我看,您說的馬克思的這段話,不一定是真的。” “大概是您自己編的吧?”伊明江說。 聽眾哄笑起來。穆薩在一旁笑得最開心。看到像麥素木這樣一個當過科長又有文化的人被一個農村青年當場揭露,他覺得有趣。他想,麥素木啊麥素木,你錯了,你的那一套“馬克思說”,用來嚇唬幹部、學生大概比較管用,用來嚇唬農民算是找錯了對象。農民有自己的利益、自己的經驗、自己的判斷是非的標準,靠援引“某某某說”來嚇唬農民往往是無效的。還不如他穆薩,從來都是用農民自己的語言去吹牛放炮……

笑聲使麥素木深感狼狽。狼狽中他馬上換了一種面具,他獰笑一聲,略略探身,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向伊明江一指。 “我的好兄弟,您是在這裡,是向我說話,這倒是沒有什麼危險嘍。可您剛才說了些什麼呢?什麼現在和減租反霸的時候不同了,什麼那時候窮人受剝削,現在的窮人都是二流子。”(按:伊明江的原話並非如此。)麥素木冷笑了兩聲,突然眉毛一豎:“這就是反動言論!這就是破壞言論!這就是勾結四不清幹部,反對工作組,破壞社教運動!”麥素木又用指關節敲了敲自己的筆記本,“現在,四不清幹部統治著農村,他們比地主還壞,比鄉約伯克還壞!明白嗎?老弟!不要再多說的,你剛才那一套話要是放在另一個場合講,你就要定成現行反革命!”

大家都怔住了,穆薩也改變了剛才斜靠半坐半躺的姿勢,直起了腰身。麥素木的聲色俱厲引起了(哪怕是在一瞬間引起了)一陣緊張。這就是扣大帽子的威力。麥素木早就介紹給庫圖庫扎爾過。小一點的帽子總具有保留、討論、商量的餘地,被扣帽子的人可以把帽子摘下來,但是,現行反革命的特大號帽子一扣,嚴絲合縫,蓋住了一切,而且像焊死了一樣,不准挪動分毫。伊明江一氣,起身離開了這裡,廖尼卡跟了出去,背後,傳來了麥素木的陣陣笑聲。 與此同時,在七生產隊的馬厩裡,人們也在議論著這件事。這裡,以阿卜都熱合曼為首的四個白鬍子老漢,正在修理牲口套具。人們從熱合曼這裡聽到了這個難以置信的消息。熱合曼一臉怒容,連回答日常的問候的時候也是緊繃著臉。

最年長的、八十多歲的老漢斯拉木(他本來是護林員,冬閑時候,協助幹些雜活),勸慰地說: “不要生氣,熱合曼那洪,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是可能的,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種人。有白天就有黑夜,有鮮花就有刺草,有百靈就有烏鴉,有駿馬就有禿驢。章組長看中了尼牙孜,這也隨它去吧……” 第二個老漢面龐紅撲撲、身材高大,他和藹地說: “沒有關係,熱合曼老弟!我們說尼牙孜是狗屎,可有人認為他是玫瑰呢。有什麼辦法呢?讓他把這朵玫瑰花插在耳朵上吧,等弄髒了他的頭頸他就會弄清真相的。小孩子們也是這樣,你不讓他玩火,他總是不行。等他燒了手,哭上一陣之後,就知道什麼能玩,什麼卻不好玩了!” 第三個留著渾圓的美麗的白鬍鬚的老漢正拿著榔頭敲打著小鞍,他說: “對於人們來講,什麼最糟糕呢?惱怒最糟糕。從惱怒中長不出一棵有益的青草。舉一個例子吧,譬如您養了一頭奶牛,一天可以擠到十五公斤的奶。忽然,撞上了惡眼,牛沒有了,奶也就沒有了。這當然是一個損失。如果您因而惱怒,您吃不好飯,您睡不好覺,您埋怨老婆,責罵孩子……這就是雙倍的損失。沒有比惱怒更折磨人,損傷人的。與其惱怒,為什麼不平靜地坐下來呢?” “就是這樣,”斯拉木補充說,“要忍耐,不要惱怒。忍耐的底下是黃金,而惱怒的底下是災難。” “這統統是謬論!統統是錯誤的!”一直默不作聲地干著活的阿卜都熱合曼突然叫起來,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眼睛裡浮現著淚花,“你們說的這些,統統是舊社會麻痺勞動人民的老一套!我真奇怪,解放這麼多年了,你們怎麼不學習毛主席著作、毛澤東思想呢?我難道是在為了丟掉了一隻奶牛而哭泣嗎?我難道在考慮我個人的損失!什麼世界就是這樣的,什麼一切都會好的,到底白天和黑夜,鮮花和刺草,百靈和烏鴉,駿馬和毛驢有沒有區別呢?能不能把烏鴉當作百靈,把毛驢當作駿馬呢?能不能聽任刺草把鮮花掩沒呢?唉,親愛的老大哥們,你們在對我進行什麼樣的說教啊!” 幾個老漢面面相覷,沒想到熱合曼突然爆發起來,當然,認真一談,他們也為自己的息事寧人的庸人理論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圓鬍子老漢咕噥著說:“好大的火氣!” 熱合曼略微降低了聲音,但仍然是氣呼呼的,他問: “請問,章組長是什麼人?” “是社教幹部。” “我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什麼人?”大家沒有聽明白他的提問。 “我們是社員嘛。” “什麼社員?什麼成分?” “貧農唄!” “貧農是什麼樣的人呢?” 紅臉的老漢想了想,他說:“是革命的先鋒!” “您瞧!就在這兒呢!您說得多好!”熱合曼歡呼道,“這不是,您也學過《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哇!章同志是乾部,是領導我們的。我們是革命先鋒,是革命運動中打頭陣的。這麼說,我們怎麼能眼看著章組長把手往火裡伸而不聞不問呢?我們怎麼能夠不惱怒,不鬥爭,聽其自然呢?” “唉,兄弟!”斯拉木老人嘆了口氣,代表其餘兩個老漢做了回答,“我們只是想安慰安慰你,解勸解勸,結果,說的那個道理不怎麼對哩!您說得對,遇到不正確的事情,應該鬥爭哩,可是,要鬥爭就必須怒氣沖沖地大喊大叫嗎?您對我這個八十多歲的人說話,就不能把聲音放小一點嗎?” “對!”熱合曼也笑了,“我檢討,我態度不好。”說得大家都笑了。 “老了也得學習呢!隊上組織學習毛主席著作,為什麼不通知我們幾個呢?”圓鬍子老漢感嘆地說。 “我看,乾脆咱們幾個老漢組織一個學習組吧。就選最年輕的小伙子熱合曼老弟擔任組長!”斯拉木提議說。 大家又都笑了起來,通過批評和自我批評,增進了新的團結。最後四個老漢商定,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去公社反映一下對章洋搬到尼牙孜家去住的意見。中午,以“小伙子”阿卜都熱合曼為首的四個白鬍鬚的老漢,各騎著一頭毛驢,浩浩蕩盪地來到了公社。 人人都在議論這個事情。早晨,在生產隊的文化室,吐爾遜貝薇和幾個姑娘正在利用工前一段時間排練節目,準備參加大隊組織的紅色歌曲歌詠比賽。瑪依娜爾一進來,吐爾遜貝薇連忙跑過去問道:“你們的組長要搬到尼牙孜家去住,是這樣的嗎?” “好像是這樣。”瑪依娜爾的回答含含混混,好像做了對不起人的事情被吐爾遜貝薇抓住了似的。 “為什麼?尼牙孜的好處在哪裡?” “誰知道?”瑪依娜爾把頭一歪。 “不知道還行?瑪依娜爾!到哪兒去不好啊,偏偏到他那兒去,簡直是丟人,你們的組長到底要幹什麼呀?他的眼睛究竟長在什麼地方了?他的耳朵究竟是管什麼用的?他整天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好像一隻打算吞吃小雞的匹什卡克。他走到哪裡都是四面張望,好像一隻挨了石頭揍的狗……” “吐爾遜貝薇!不要亂說!怎麼能用這樣的話說社教幹部啊!快來唱歌吧!”一個比較年長的姑娘提醒說。 “我才不怕呢,”吐爾遜貝薇笑了起來,“我的話難聽,但我的心意是實在的。我希望社教幹部不要這樣脫離群眾。瑪依娜爾,請您把我的意見,把我的原話一五一十地匯報給你們的組長,再不,我要直接找他談呢!” 在供銷社的門市部,古海麗巴儂一邊扯著花綢一邊唧唧地笑著告訴櫃檯前的幾個婦女: “這一回事把熱合曼老頭子氣死了!把伊力哈穆隊長也嚇壞了……” “真的嗎?”一個女人問。 古海麗巴儂以她特有的近似男人的女低音的嗓子宣布: “你們不信嗎?你們看看去啊。我親眼看到了,在阿卜都熱合曼老漢的門口兒,工作幹部正往牛車上裝行李呢!” 在阿卜都熱合曼家的門口,伊塔汗淚眼汪汪地看著社教幹部把行李往牛車上裝,她把薩坎特拉到了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告訴我呀,我的孩子。你們生氣了嗎?為什麼不高興了!也許我做的飯不合你們的口味?是不是湯麵條裡的蔓菁疙瘩放多了?組長他愛吃些什麼?我問了多少次,為什麼你們不說呢?也許,那間屋子拾掇得不好?本來,我說過把所有的東西都拿到我們房裡,偏偏那個老頭子說幾把高粱須、一張鑌鐵皮沒有關係。要不,我們換一換好不?你們住到我們現在住的這間大一點的房子來吧。也許,我們有什麼話說得不對,惹你們生氣了?我們沒有文化,老頭子又是個急脾氣呀……” “老媽媽,不是這樣的,不是的。我們誰也沒生你們的氣……” “那為什麼要走呢?是不是那頭難聽的毛驢子的叫聲攪擾了你們的睡眠?是不是土爐離你們太近,我打馕的時候煙氣嗆得你們喘不過氣來!孩子,把我的話翻譯給章組長吧,我不願意你們走!你們為了我們,離開家裡的親人,離開城市,到我們的農村里來工作,你們吃苦了,我們應該把你們的生活照顧得更好一些。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如果我做得不夠,請對我進行批評呀……” 庫瓦汗奔東跑西,顛來擺去。跑得頭巾垂到了肩頭,襪筒禿嚕到腳麵。她到處嘰嘰喳喳地,語無倫次地用尖厲刺耳的聲音急急地說話。她找生產隊的出納:“支給我們十塊錢吧,章組長今天搬到了我們家,我總得做一頓好飯啊!”她找熱依穆副隊長:“給我們拉一車苞谷芯子吧,我要給工作幹部做飯!”她拿著一個大碗去推鄰居家的門:“給我們一碗奶皮子吧,可惡的隊長奪走了我們的奶牛,可給組長喝什麼茶呢?”她來到供銷社的牛、羊肉門市部,不肯排隊,搶到了前面:“宰羊的大哥,給點好的,給點最肥的部分,別給骨頭,我是為了給工作幹部做飯才來買肉的!”她上氣不接下氣地逢人便說:“工作幹部確實是有眼睛啊,愛惜我們這些可憐人啊,章組長和尼扎洪談了多少次話,誰知道,他說不定打算把尼扎洪培養成乾部呢……” 薩坎特對何順說:“老媽媽傷心了,老大爺也生氣了。我們這樣做好嗎?至少應該講一點禮貌。老人為了照顧我們的生活可真是操夠了心,怎麼能連一聲'謝謝'都不說就裝行李呢?” 何順說:“還不知道社員們怎麼講呢!我接觸過的人,就沒有一個說尼牙孜的好話的。” 薩坎特說:“怪就怪在這裡,如果上級有規定,隊管委會委員也算是乾部,算審查對象,不得在他的家裡住,我們總還可以找一個好一點的社員,我簡直不明白,為什麼組長偏偏看中了尼牙孜泡克!” 何順說:“你的意見是對的,我們的組長有點彆扭。他整天在琢磨什麼,誰知道?整天板著臉,臉板成這樣就算是抓了階級鬥爭了?不一定,這不像是階級鬥爭,倒像人人都欠了他二十塊錢……他是來要賬的嗎?這樣搞下去,簡直成問題……我看,我們和瑪依娜爾商量商量,一起認真地找組長說一次吧。” 伊力哈穆一夜沒睡好,他把米琪兒婉送走以後,想了想,橫下了一條心,倒覺得心裡踏實一些,趁著社教幹部忙於搬家的時候,他不管章洋的“暫停”的命令,召集了盡可能多的勞力去了水渠工地。當人們問起這件怪事的時候,他憨厚地一笑:“到底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啊!”這是他對社員的各式各樣的疑問的唯一的,也是最真實的答复。 那麼,讓我們探討一下,章洋是怎樣做出的搬到尼牙孜家的決定的。 人們都知道真理的力量。殊不知,謬誤也有它的力量,有它獨特的魅力。真理之所以為真理,因為而且僅僅因為它如實地反映了客觀世界,還對像以本來的面目。而謬誤呢,卻擺脫了客觀實體的羈絆,像擺脫了被牢牢地牽在地面上的線繩的風箏,在一個短時間內,這樣的風箏當然能比牽在地上的風箏飛得更高更遠。海市蜃樓的奇觀比地上的任何城市都更迷人,不結果實的謊花兒往往比打籽的花朵更艷麗,承認一加一等於二的人很可能是庸夫俗子,力圖論證一加一等於三的人倒很像是奇才巨擘。特別是對於那些一知半解、淺薄疏狂、華而不實、投機取巧的人來說,樸質無華的真理是太平淡了,太呆板了,而謬誤呢,卻可以花樣翻新,嚇你一個大跟頭,隨心所欲,發現,制定,發揮,變化,奧妙無窮,聞於耳則耳欲聾,視於目則目暈眩。尤其是,當這種謬論染上“左”的油彩,圈上“革命”的光環以後,它的認識上的虛幻的魅力又加上政治上的實用有效的魅力,尤其是它挾帶著階級鬥爭與無產階級專政的威力,它變得更加吸引人、震唬人了。 所以,章洋這樣的人,聽到上面印發的“經驗”中某些比“左”更“左”的提法,確實是興奮震顫,如醉如痴。本來出自他的偏見:他對於農村、農民,壓根兒都是輕視的。對於農村的基層幹部,壓根兒就是格格不入的。但是,章洋也曾數次下鄉勞動、工作,口頭上也曾多次大講貧下中農的優秀品質,並且浮皮潦草地檢查過自己那種對農村農民輕視和格格不入的心理,檢查的當時也並非虛偽。但是,某些“經驗”給他的那些心理插上了堂皇的旗號,一拍即合,他的頭腦里馬上出現了我國農村的一幅陰森暗淡的圖畫。共產黨領導的、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的農村的狀況被想像成與國民黨、地主階級統治的舊中國的農村差不多,甚至是更壞。把搞社教時了解情況,發動群眾說得比土改時還難,不就是這個意思嗎?把農村幹部說成是地頭蛇、座山雕,“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不就是這樣的意思嗎?把農村的社會主義教育說成有那麼多人反對破壞,似乎舊的反革命分子不但沒有被消滅被改造,而且一下又增加了那麼多“新生反革命”,不就是這個意思嗎?章洋完全接受了這些思想,而且,他充滿了驕傲和自信,認為別人右傾而他確實是堅定的、跟得上趟的革命的“左”派。 章洋就是在這樣一種氣氛、這樣一種思想狀況下面來到伊犁這個公社的愛國大隊和第七生產隊的。當時全國正處於新的革命的高潮中。城市在搞“五反”。文藝界,衛生界在搞整風。一些認定不好的電影正在批判。在革命的高潮中難免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革命的高潮在喚起章洋的政治熱情的同時也引發了他的逐風趕浪心理。他戴著有色眼鏡,從第一天就覺得處處蹊蹺。伊力哈穆追著他匯報情況,他認為這是四不清幹部企圖左右他的視聽。伊力哈穆感情上對他們很親切,生活上很照顧,他認為這是四不清幹部的糖衣砲彈。伊力哈穆對隊裡的工作抓得很緊,依舊敢於負責,他認為這是四不清幹部抓住權不肯鬆手。他常常聽到社員對伊力哈穆的稱道,他認為這是四不清幹部嚴密控制的徵兆。伊力哈穆的舉止鎮靜樂觀,他認為這是四不清的干部不肯低頭,向他挑戰。尹中信、基利利、別修爾不同意他的做法,他認為這說明了他們右傾,換句話說,說明了他章洋的難能可貴、出類拔萃的正確性。他決心自行其是,做出成績,大顯身手,給那些右傾的人看看。 至於尼牙孜對於他之所以珍貴,不僅因為尼牙孜是唯一一個對他提出了對伊力哈穆的控告的社員;不僅因為尼牙孜是一個他正在尋找的、為他所需要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形象。而且更重要的是,越有人保護伊力哈穆,伊力哈穆越是精神奕奕、不撂挑子不渾身篩糠,他就越想給伊力哈穆的追隨者熱合曼等人一個致命的打擊。他搬到尼牙孜家還是皮牙孜家倒是第二位的問題。打擊伊力哈穆和他的跟隨者,這才是要務。當他宣布自己的決定後,伊力哈穆、熱依穆以至何順、薩坎特等人的吃驚、當他搬家的時候阿卜都熱合曼的惱怒與伊塔汗的掛念,都使他感到一種特殊的滿足。 他是這樣的快樂,以至在搬到尼牙孜家的當天晚上,他破例沒有召開碰頭會,沒有找人談話,也沒有吸著一支又一支的紙菸思考問題。他忽然“偷閒學少年”,跑到公社俱樂部打了一晚上乒乓球,他屢屢跳起來起板抽殺,大喊大叫,儘管球不過網或者出界,他仍是興高采烈。只是已經很晚了。他回到尼牙孜家,庫瓦汗驚慌地告訴他尼牙孜下午進城採購一點副食品一直沒有回來,這使他立刻疑慮、不安、慌亂起來。 “要出事了!”他想。 小說人語: 這篇小說很注意它的時間與空間坐標下的“政治正確”性,它注意歌頌毛主席與宣揚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它注意符合在“文革”中吹上天的“文藝新紀元”種種律條。但寫來寫去它批判的是極左,是把反農村幹部的貪腐階級鬥爭化的態勢。當然,它找著了一個理由,找著了一個說辭,找著了一個手柄:是毛主席批判了“桃園經驗”,還說什麼那經驗是“形左實右”。形“左”是真相,畢竟有這麼一次批“左”了,這就成為小說人創作中免於沉沒在聲嘶力竭的階級鬥爭海嘯中的一根稻草。實右是戲法帽子,別以為真的允許批左,更不能透露自己已經識破了天機。 恰恰是從“社教:二十三條”中,提出了“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命題。正是“社教”運動,還沒有來得及收尾,一不做,二不休,乾脆進入了更加強勁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其實這些都屬於定義、命名、編碼,小說人沒有可能另行編碼,只能全面適應與接受當時的符碼與驅動系統,尋找這種系統中的靠攏真實的生活與人、當然也必會有的靠攏小說學的可能性。 那是一個充滿想像力但仍然不清不楚的年代。文學本來是允許把想像力發展到極致的。不能自主的被想像卻又是太艱難了。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是小說學。這又不僅僅是小說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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