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圖庫扎爾緊皺著雙眉,面孔板得嚴絲合縫,一見伊力哈穆,劈頭蓋臉就是一串責問。
“簡直是胡鬧,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你是誰?你要做什麼?你到底需要什麼?你在起什麼作用?”
“……”伊力哈穆翻了翻眼睛,一時弄不清他在說什麼。
“你為什麼要袒護泰外庫?為什麼支持泰外庫打人行凶?為什麼把泰外庫賠豬的錢又要了回去?為什麼要助長泰外庫的反動情緒?你在為誰效勞,迎合誰的需要?你不知道伊犁現在有一股極其危險的情緒嗎?在這個時候打死漢族社員的豬,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這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什麼樣的後果?你的肩膀有多寬多大,你能承擔這個事件的政治責任嗎?”
如果換旁人,聽到庫圖庫扎爾這一連串大帽子,看到他那一口把人吞下去的氣勢,那是非嚇懵不可的。但是伊力哈穆沒有那麼好對付,他克制著自己的激怒,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準備把庫圖庫扎爾的話耐心聽到底。
看到伊力哈穆默不作聲,庫圖庫扎爾覺得自己的當頭棒喝已經收到了一定的效果,於是他略轉了轉語氣,但面孔仍然是嚴峻的。
“你畢竟是剛剛回來嘛,怎麼能不慎重一些呢?要好好汲取教訓嘍。”
“您說完了嗎?”伊力哈穆問。
“我看這個事情還是你去辦一下吧。”
“我怎麼辦?”
“去說服泰外庫,叫他認錯。你在莊子上協助穆薩隊長召集個社員會,對泰外庫要進行嚴厲的批判。由泰外庫向包廷貴賠禮道歉,賠償損失。如果他這樣做了,可以免予刑事處分。”
“庫圖庫扎爾書記,您到底根據什麼提出這樣的處理方案呢?情況不是這樣的啊!您調查研究一下嘛……”伊力哈穆敘述了事情的始末。
庫圖庫扎爾打斷了他的話:“情況我已經了解過了,你不要為泰外庫的胡作非為辯護,不要感情用事,更不要搞民族情緒。”
“庫圖庫扎爾書記,您的激動和您的輕率都使我驚奇,”伊力哈穆提高了聲音,“請您不要亂扣帽子。是誰搞不正常的民族情緒?正是包廷貴,顯然他是故意擴大事態,您不應該偏聽偏信包廷貴和郝玉蘭的告狀,那絕對是不能服人的。”
“既然您是這樣的態度,那麼……”
“伊力哈穆哥,伊力哈穆哥在這兒嗎?”門外傳來了一個女子的呼喊。
“我在呢!”伊力哈穆趕忙應聲。
門開了,是狄麗娜爾,她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進了屋,分別叫了聲:“書記!伊力哈穆大哥!”
“出什麼事了?”
“泰外庫哥被捕的事在莊子上已經傳開了。”
“什麼?泰外庫被捕?什麼時候泰外庫被捕了?”伊力哈穆一驚。
“都這樣說啊!說是因為泰外庫打了包廷貴的豬,被帶到摩托車上抓走了,莊子上的社員聽了都非常緊張,不知怎麼一下子聚了那麼多人,連四隊、五隊也都有人來。他們又喊又叫,說是要到大隊來請願,要求釋放泰外庫,要求把包廷貴趕出莊子……現在,他們撂下了農活,正往這邊來呢。廖尼卡聽到了這個情況,叫我騎上他的自行車來給你們報信……”
“簡直是造謠生事,胡說八道,哪有這樣的事情?誰說泰外庫被捕了?”伊力哈穆氣憤地問。
“您不必急著表態,”庫圖庫扎爾冷冷地說,“按照泰外庫的錯誤,如果他拒不低頭,完全有理由拘捕他,捕不捕,這是上級的事情。”
“您為什麼火上澆油!”
“我!”庫圖庫扎爾不顧狄麗娜爾的在場,指著伊力哈穆喊起來,“一切後果,都應該由你負責!你的那種做法,助長了他們的反動氣焰……”
“我問你,狄麗娜爾,這些話到底是什麼人先傳出來的……”不顧庫圖庫扎爾的打岔,伊力哈穆堅持問道。
“在水磨房,是尼牙孜去報告的消息。瑪麗汗今天也出了房門,到處談說著這個事情。還有四隊依卜拉欣地主的侄子也來了……”
“瑪麗汗他們也跳出來了麼,這可太妙了!”
“你在莊子上搞了個亂七八糟,實在是糟透了,還說是'太妙了'呢!走!我們趕快攔住他們,你要承擔責任,向群眾解釋清楚……”
“何必攔住呢!看看到底是些什麼人,要幹些什麼?不好嗎?”
“你……”庫圖庫扎爾忿然憋住了一口氣,拿起電話機,拼命搖著,拍打著。
“哎,總機!哎唉!要公社黨委……什麼,講著話呢?要塔列甫特派員,也佔著線?”
庫圖庫扎爾把電話機當地一聲摔在桌子上,氣急敗壞地指著伊力哈穆說:
“你的問題我們以後再解決。我現在馬上去公社,一定要剎住歪風,泰外庫要從嚴處理,必要時使用武裝民兵,防止出事,這樣下去還了得!”
“庫圖庫扎爾同志!”伊力哈穆叫了一聲,但是庫圖庫扎爾沒有答理。他頭也不回地急急忙忙走掉了。狄麗娜爾睜大了眼睛,愕然看著他們倆。
“狄麗娜爾,你來的時候,他們走到什麼地方了?”
“已經到了五隊的菜子地了。”
伊力哈穆點點頭,“里希提哥你看到了嗎?”他問。
“沒有。”
“里希提哥在四隊莊子上,你這樣,請你馬上去四隊莊子一趟,把這些情況告訴里希提哥。”
“好的。”
狄麗娜爾走了,伊力哈穆考慮著自己應該怎麼辦,要不他也去公社,把自己的意見匯報給黨委?但那樣莊子上來“請願”的人們就沒有人“接待”了。要不他在這裡等候“請願”者?庫圖庫扎爾的火上澆油的做法誰去製止?他正在為難,電話鈴響了。
“哎,我是愛國大隊,庫圖庫扎爾同志沒有在。我嗎?我是伊力哈穆。”
電話里傳出趙書記的聲音:“我是公社黨委,你們大隊包廷貴那頭豬是怎麼回事?他到公社告狀來了……”
“您是趙書記嗎?事情是這樣的……”伊力哈穆簡單敘述了一下,“現在,有些人造謠惑眾,說是公社把泰外庫逮捕了,煽動了一些人,正在向大隊來,可能想鬧點事……”
“鬧事?”電話里傳出趙書記驚奇的聲音。
“是的,瑪麗汗和依卜拉欣的侄子都活動起來了,看來,他們想利用包廷貴的胡作非為所引起的不滿,製造一個民族糾紛事件……我認為,泰外庫是有缺點的,包廷貴則是故意搗蛋,群眾對包廷貴不滿是有道理的,他們更同情泰外庫一些這也是正常的。但是地主分子也插了手,事情很複雜呢,庫圖庫扎爾同誌有另外的看法,他已經到公社去了。”
“……這樣麼?好吧,包廷貴夫婦和泰外庫現在都在公社,等庫圖庫扎爾同志來了我們研究一下。他們的造謠和鬧事的情況很值得注意,有矛盾暴露出來,是好事。關鍵在於正確區分和處理兩種性質不同的矛盾……對於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要堅決打擊,對於人民群眾內部的糾紛,要妥善解決……我過一會兒就到你們大隊去……”
和趙書記通完話,伊力哈穆覺得踏實了些。他整了整衣裝,走出大隊部,準備迎接“鬧事”的人群。
鬧事的人群,走得比伊力哈穆估計的更快一些,伊力哈穆走出大隊部沒有多遠,已經看見了一大群亂哄哄的人。他們激動地喊著、尖叫著、揮動著拳頭。人很多,有從莊子上來的,更多的是一路上跟上來觀看或者聽到敘述和煽動以後參加進去又喊又叫的,總起來,還是喊的人少,看的人多。人群中間,被包圍著的是庫圖庫扎爾,顯然,他還沒有來得及走到公社,半路上就撞見了他們。
“你們要幹什麼?你們究竟要做什麼?”
庫圖庫扎爾嘶啞地大叫著。
“把泰外庫放出來!”
“讓他把養的豬圈起來!”
“把包廷貴交出來!”
“讓包廷貴老實一點!”
人們七嘴八舌地叫著。
“你們簡直是胡鬧,是搗亂破壞!是反革命!泰外庫的問題,由政府決定,你們吼叫什麼?漢族社員養豬,你們為什麼要干涉?你們這是製造爭端,挑釁鬧事!老老實實都給我回去!下地去!檢討去!你們以為世界沒有了主人了嗎?你們就不懂得什麼叫害怕了嗎?你們就不知道什麼叫槍桿子、印把子了嗎?”庫圖庫扎爾的口氣異常強硬。
人群靜了一剎那,只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
“庫圖庫扎爾書記,您把話說到哪裡去了?您為什麼給我們扣這麼大的帽子!我們是人民公社社員,奉公守法,手無寸鐵,我們不是反革命!”
這是亞森,狄麗娜爾的父親。他寬臉大耳,銀髯飄佛,聲音洪亮,他的職業是木匠,宗教上又擔任宣禮員的職務。他的任務是在規定的時刻,每天五次站在清真寺的穹頂上攤開兩手分別放在耳後,拉著長聲召喚信徒們做祈禱。由於這方面的長期實踐,他說起話來也是一種深沉而又響亮的顫音。
“我們不是反革命!”
“少給我們扣帽子!”
人群應和著亞森老人的話語,又喊叫了起來。
在這群人裡,亞森是唯一的老人,也是唯一的德高望重的一位人物。激動中,他仍然是相當合乎禮儀地繼續說道:
“庫圖庫扎爾書記,包廷貴在莊子上把人欺侮得夠了!我們討厭包廷貴,並不是反對漢族,更不是反對黨和政府。泰外庫阿洪拿起一塊石頭打了他的豬,是因為他放養的豬跑到了泰外庫的園子裡吃他種的菜。這並沒有什麼了不得。包廷貴也拿起石頭打過旁人的牛、旁人的羊、旁人的雞鴨,為什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把泰外庫抓走?難道一個維吾爾族社員和一個漢族社員吵了架,就一定是維吾爾族社員有罪嗎?我相信,黨的政策並不是這樣的!”
“不准欺侮穆斯林!我們不是任人侮辱的牛羊!把高腰皮鞋和長蟲趕跑!”一個在硬殼帽子下面露出女人般的濃密的長發的小伙子,歇斯底里地喊叫著。
“亞森木匠!亞森宣禮員!”庫圖庫扎爾逼近亞森,手指幾乎戳到亞森的眼睛上,“您是什麼人?請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您是宗教人員,您是宣禮員,您竟敢帶頭鬧事,當眾挑撥維吾爾族與偉大的漢民族的關係,您這是現行反革命活動,您要考慮一下後果。”
“……我挑撥什麼了?什麼後果?”亞森氣得說話斷斷續續,連不成句。
“告訴您!我們有強大的軍隊,誰敢鬧事,就槍斃!”
庫圖庫扎爾把手猛地一揮。
“槍斃誰?”亞森顫巍巍地問道。
“鄉親們,要槍斃我們啦!我的媽呀!”尼牙孜帶著哭音號叫起來。
“憑什麼槍斃我們?我們再也不能忍受了!”長頭髮的小伙子喊道。
“不准槍斃我們!”
“要槍斃就槍斃高腰皮鞋!”
“乾脆槍斃庫圖庫扎爾算了!”
人群又七嘴八舌地亂喊起來。長發的小伙子趁勢喊道:“你!把這個卑鄙的傢伙揍一頓!把這個出賣我們的傢伙揍一頓!”有些人應和著舉拳向庫圖庫扎爾擁去。
差不多同時,從不同的方向衝出了達吾提鐵匠和穆薩隊長。達吾提走到庫圖庫扎爾跟前,伸開胳臂像一道欄杆一樣地保護住庫圖庫扎爾大喊道:
“不准動手!”
穆薩解開了綢子襯衫,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脯,大叫道:
“你們吃了狗屎了嗎?你們的脖子上支著的究竟是葫蘆還是腦袋?你們的嘴剛剛從娘的奶頭上拿下來嗎?你們這些混蛋,傻瓜,笨伯,烏龜頭子!誰敢動庫圖庫扎爾書記一根汗毛!”
“打!打!打!”長發小伙子、尼牙孜兩人喊叫著,人群激動而又混亂,似乎已經忘記了他們前來的本來目的,而是一心要哄鬧一場。 “鬧”本身已經從手段變為目的了。但是,儘管有人喊叫,有人在空中揮拳,卻並沒有一個人真正動手,一些稍微上了點年紀的人反倒往後退了退。
正在這時,不知是誰把亞森向前一推,亞森撲在了穆薩身上,穆薩用胳臂一扛,亞森又倒在了眾人身上。
“他們動手了,他們打了亞森大叔!”長發小伙子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怪叫。人們真的激怒了,推的、搡的、揮拳的,穆薩挨了幾下,庫圖庫扎爾從背後挨了一拳,帽子也打掉了,一直態度強硬的庫圖庫扎爾臉嚇得煞白。
“不要動手!”伊力哈穆不顧亂飛的拳頭衝到了人群當中,混亂中,他也被人推擠著,“亞森大叔!”他又叫道。
“我在這兒哪!”亞森回答道。
他們這一問一答,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
“您們不是為泰外庫的事來的嗎?是不是?”
“是的,是的。”亞森連忙回答。
“究竟是誰告訴你們泰外庫被抓走呢?”
“我們親眼看到的。泰外庫被抓到摩托車上,拉走了……”
“胡說!”伊力哈穆斷然喝道,“我親自送泰外庫上的車,是公社通訊員找他去問一點事情。”
“說謊!他在騙我們!”長發小伙子說。
“泰外庫的事情,由政府決定,該抓就抓,該放就放,該蹲監獄就蹲監獄,該槍斃就槍斃!你們喊叫什麼!”
庫圖庫扎爾說道。
“看,他們就是要槍斃泰外庫!”尼牙孜說。
“不,”伊力哈穆說,“庫圖庫扎爾書記,您說的情況不對。早晨,我一直和泰外庫在一起。公社找泰外庫去,是為別的事情,與包廷貴的死豬娃子沒有多大關係。剛才,公社黨委還來過電話。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應該直截了當地告訴鄉親們,泰外庫根本沒有被捕,你們上當了!”
“對!你們上了那些傢伙的當了!”又一個人應聲道,原來是里希提,他滿頭大汗,吃力地指著正在走來的又一群人說。莊子上來了一大批人,烏甫爾、薩妮爾、伊明江、老王和狄麗娜爾,他們押著瑪麗汗和依卜拉欣兩個地主分子走來了。瑪麗汗和依卜拉欣雖然低著頭,兩眼卻放射著少有的凶光。顯然,他們受到了這個亂子的很大的鼓舞。
“鄉親們!我們已經查明了情況,製造泰外庫被捕的謠言的就是這兩個狗地主。當你們受騙撂下農活出來以後,瑪麗汗竟然跑到了依卜拉欣那裡,他們高高興興地說什麼'讓他們用自己的油去煎自己的肉吧'。但是,他們高興得太早了,就在他們得意忘形、凶相畢露的時候,革命的人民當場抓住了他們!”里希提對人們介紹說。
“這是怎麼回事?”亞森問道。
“不要聽他們的!我們與那兩個地主有什麼關係?他們在騙我們!”長發小伙子說。
“說老實話,”
庫圖庫扎爾見形勢有了變化,他又恢復了威嚴和強硬,他說,“泰外庫的罪行非常嚴重!第一,他打死了漢族社員的豬。第二,他行凶打人,侵犯人權,毆打了包廷貴和郝玉蘭。他理應受到應有的製裁!你們為什麼要包庇罪犯,聚眾鬧事?剛才還有人……”
長發小伙子跳了起來:“聽啊!泰外庫還要受制裁呢!不要受伊力哈穆和里希提的騙啊!”
“小伙子,到這邊來,請問,你是誰,你來幹什麼?”伊力哈穆向長發小伙子招手道。
“你管不著。”
“你不是我們的社員啊!”
“我是自己人!自己人就要管自己人的事。鄉鄰們要團結起來!”長發小伙子甚至舉起了手臂。
但是,沒有人應和,開始,大部分人是一致來為泰外庫呼冤的,現在呢,已經分成了好幾部分。有人聽了伊力哈穆和里希提的說明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受騙貿然前來,有人見到兩個地主和更多的人群以後怕事情鬧大已經考慮退走,有人想看著事情到底會怎麼收場,也有人聽了庫圖庫扎爾的話認為泰外庫確已被捕,依然感到萬分不平……里希提帶來的人也紛紛向先來的鬧事的群眾介紹情況,揭露兩個地主分子的破壞活動。
“社員同志們,他是誰?你們認識他嗎?亞森大叔,您知道他是誰嗎?”伊力哈穆指著長發小伙子問道。
“他……他是依卜拉欣的侄子。”亞森說。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居然喊起什麼'自己人'團結起來,原來是要我們和依卜拉欣和瑪麗汗團結起來。”
“你……你……你不要抓辮子。鄉親們,不要聽他的……”長發小伙子色厲內荏地叫著,退縮著想伺機溜掉。
“不要走!”里希提喝了一聲,“大家都不要走!你們不是為泰外庫的事情而來嗎?你們不想看看他嗎?看,他已經來了!”
眾人隨著里希提的手指,向大路方向看去,只見趙志恆、塔列甫,還有兩個公社幹部帶著泰外庫和包廷貴正在向這個方向走來。包廷貴似乎不太情願,他落在最後面,趙志恆回首催促著他。看到這幅景象,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睛。
沒等到趙書記說話,長發小伙子又喊叫起來! “看哪,高腰皮鞋來了,再不能讓他欺侮我們了,把包廷貴轟出莊子……”
包廷貴拔腿就跑。
趙志恆叫住了他:“哪兒去?”
“趙書記,他們會打死我的!”包廷貴像哭一樣地叫了起來。
“哈哈,他也怕了,打!打!”尼牙孜喊道。
“你們誰敢打漢族社員!”
庫圖庫扎爾緊接著也叫起來。
趙志恆擺了擺手,止住了庫圖庫扎爾,他對大家說:“你們來的人很不少啊,有什麼事情,好好談一談嘛,不要急嘛……”
大家沉默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亞森咳嗽了一下,說道:
“早晨我們已經下地勞動了,忽然聽說因為包廷貴的豬死了,他誣賴是泰外庫給打死的,結果把泰外庫給抓了起來。我們莊子上的社員,早就對包廷貴有意見了,聽了這個消息,大家都很不平,你叫我我叫你就一起來啦。”
“什麼?把我抓起來了?”泰外庫向大家說道,“這純粹是無中生有的捏造。公社找我,完全是為的別的事情……”
“是我打發扎克爾江去找的泰外庫,那時是早晨剛剛上班的時候,包廷貴夫婦還沒有到公社來,我們根本不知道還有個什麼豬娃子死掉的事情。”塔列甫補充說。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亞森大叔!”伊力哈穆問道,“告訴我們,您到底是聽誰說的泰外庫被捕?你們旁人呢,又是聽誰說的?”
“這個,這個小伙子說的……”亞森指著長發小子。
“我們也是聽他說……”又有幾個人說。
泰外庫一把揪住了長發小子的衣襟:“是你說的嗎?”
“我……我也是聽人家說的。”長發小子被泰外庫的力氣嚇得發起抖來。
伊力哈穆示意讓泰外庫放開了他,問道:“你又是聽誰說的?是不是依卜拉欣叫你這麼幹的?”
“我……聽尼牙孜哥說的。”長發小子低下了頭。
“胡說!我根本不認識他……”尼牙孜尖叫著分辯。
“尼牙孜!”
庫圖庫扎爾聲色俱厲地喊道,“你剛才還說,親眼看見了……”
“是的,我親眼目睹了這個什麼……”
“你到底看見什麼了?”
庫圖庫扎爾追問。
“我沒……沒看見什麼……”尼牙孜忽然害怕了。
“你不是說看見摩托車了嗎?你是不是以為……”庫圖庫扎爾提醒著。
“讓他自己說!”趙志恆止住了庫圖庫扎爾。
“我看見摩托車,還有這個瑪麗汗……”尼牙孜支支吾吾地說。他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一方面,他是“實利派”,為了一分錢,他可以吃屎;一方面,他又有一種為藝術而藝術的興致,凡是遇到吵嘴、罵架、打捶、告狀、離婚、抓姦、跑水、失火、撞車、塌房、牲口受驚……他就高興異常。今天,他本來要逞一逞英雄的,現在卻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好在他也並不十分悲傷,因為,氣勢洶洶而出,抱頭鼠竄而歸,這對於他早已經不是新的經驗了。
比他思想負擔更加沉重的是亞森木匠。他是一個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從而自視要高人一等的宣禮員。他思想古板、語言陳舊、生活保守而又熱心公益。誰家死了人,誰家有了糾紛,誰人要上路出遠門,各類紅白喜事總是要先請他,他也總會出現在需要他幫忙的地方。同時,他又是勤儉本分、循規蹈矩、奉公守法的,他從來不干什麼冒失的事情。但是,今天,他竟成了鬧事的帶頭人,他心慌意亂,無地自容了。
經過一番追究,終於弄清,是瑪麗汗第一個傳出泰外庫被捕的謠言的。趙志恆與公社、大隊的干部簡單交換了一下意見,庫圖庫扎爾宣布說:
“社員同志們,根據公社黨委指示,大隊黨支部決定,立即召開批判大會,徹底揭露和批判地主分子瑪麗汗和依卜拉欣的破壞活動。咱們都到大隊加工場大院裡去!”
反動派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外表卻已經老態龍鍾,禿頂、駝背,陰鬱而又絕望的瑪麗汗,和枯瘦如柴、從勞改釋放以後就得了搖頭瘋病的不住地晃著腦袋的四十多歲卻是老謀深算的依卜拉欣,一個多月以來,他們一直為開始出現的混亂局面,特別是各種雜七雜八的謠言所鼓舞,以為他們夢寐以求的“變天”時刻即將到來。這天早上,包廷貴與泰外庫的衝突使瑪麗汗欣喜若狂,她知道,包廷貴的行為已經引起了廣大群眾的不滿,只要再劃上一根火柴就可以呼嚕呼嚕燒上一陣子。泰外庫坐上摩托車走了,這更使瑪麗汗把願望當成現實。瑪麗汗其實是真的有幾分估計泰外庫是被捕了,她的反動本性使她必然得到這樣的刺激。她知道,豬的問題是一個很小的問題,卻又是一個很敏感、很容易動感情、很容易產生矛盾的題目,抓住這樣一個題目做文章,真是再妙也沒有了。在一種瘋狂的興奮心情中,她跳出來了,依卜拉欣也手舞足蹈了。
……儘管他們被押了來,儘管他們看到了公社、大隊幹部在場,儘管他們也看到了泰外庫安然無恙,他們意識到棋已輸了多半局;但是,他們仍然敏感到群眾的某種躁動的情緒,他們知道包廷貴仍然是一個禍亂的根苗,所以,他們並沒有死心,他們正在會前十分緊張地思考著負隅頑抗的伎倆。
會議是臨時決定的。但是,開始時的鬧事已經引來了不少群眾,里希提又帶來了莊子方面三個隊的全體社員,再一招呼附近農田的社員,這個大隊的社員差不多全體到齊了。不論是好人還是壞人,他們對於這個會都不感到十分突然。他們都已經預感到會出點事,會有一番較量的。就像在悶熱的天氣,人們會預料到而且會盼望著一場暴雨。趙書記和大隊支部委員們正在安排會議的開法,要抓住戰機、因勢利導,把壞事變成好事,奪取鬥爭的勝利。他們也都非常興奮,像戰士在發起攻擊以前,等候著衝鋒號一樣。
會議開始了,瑪麗汗和依卜拉欣被帶到了前面,烏甫爾隊長先代表莊子上三個隊的群眾介紹了兩個地主分子活動的情況,然後,責令他們交代自己的罪行。
“我該死!我瘋了,我傻了,我看見高腰皮鞋……”
“住口!”庫圖庫扎爾大喝一聲,“不許你侮辱漢族社員。”
“讓她把話說完。”趙志恆低聲說。
瑪麗汗哭了起來:“唉,噢,是,是包廷貴先生,我看到包廷貴先生的豬亂闖,我心裡受不住啊!我看到包廷貴先生欺侮泰外庫,去訛詐泰外庫,我看到泰外庫阿洪被捕……”
“你什麼時候看到我被捕了?”泰外庫憤怒地叫了起來。
“我看到了你上了摩托車,我以為……”
“你以為?你以為什麼?”一些社員質問道,“你還沒弄清情況就到處煽動嗎?你不知道只准你這個地主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嗎?”
“我忘了,都是自己人嘛,泰外庫的事情,我也掛心……”
“你也關心泰外庫的事情?”里希提站了起來,他的眼睛裡噴著怒火,“你也講起鄉里鄉親的情誼來了麼!你說說,泰外庫的父母,那兩個鄉親曾經受到你和你的丈夫、大惡霸馬木提的怎樣的關心吧!”
瑪麗汗的臉色變了,她低下了頭。泰外庫的臉色也變了。
伊力哈穆衝到了瑪麗汗的面前,他對大家說:“社員同志們,請看吧,今天,瑪麗汗給咱們講起鄉里鄉親的情誼來了,而那位依卜拉欣的侄子,甚至喊起鄉親們團結起來的口號,讓我們回想一下依卜拉欣、馬木提和蘇里坦、瑪麗汗對我們的情誼和團結吧……泰外庫的父親,只因為路過馬木提的莊子時候唱了一句歌,違背了馬木提的'禮法',就被抓起來,綁在榆樹上……我記得,當時亞森大叔也曾經用都是鄉里鄉親嘛這樣的話去為泰外庫的父親求情,馬木提是怎樣回答的呢?亞森大叔,您還記得嗎?”
“我……記得。”亞森略帶惶恐地說。
“他說什麼?”
“他說:'這樣的鄉鄰一文不值,這樣的鄉鄰應該餵狗……'”
“該死的狗地主!”社員群眾呼喊起來。
“泰外庫的母親,”伊力哈穆繼續說,“就因為給長工做飯的時候多放了兩把蔓菁疙瘩……長工們頓頓吃不飽啊!被這個妖婆瑪麗汗發現了,她像鬼神一樣地撲向泰外庫的母親,薩爾汗大嬸說:'都是穆斯林嘛,怎麼能讓大家餓著肚子乾活……'狗地主婆拿起火鉗就往薩爾汗大嬸的頭上砸……大家忘了嗎?”
“沒有忘!”
“這就是他們的情誼!”伊力哈穆繼續說,“今天上午,有一些社員撂下工作來到大隊,本來他們只是對包廷貴有意見……包廷貴的問題,只是他個人的問題,這個問題,我們仍然要解決。但是,瑪麗汗、依卜拉欣他們卻是別有用心的,他們不僅製造泰外庫被捕的謠言,還竭力把事情搞成穆斯林與非穆斯林,搞成一個民族與另一個民族的紛爭,他們究竟要幹什麼?他們在按照誰的鼓點跳舞,我們不應該想一想嗎?”
“你這個狗東西!”泰外庫衝了過來,他忍不住想踢瑪麗汗一腳,被伊力哈穆止住了,“你這個害人精!還裝出一副關心我的樣子!打從一個月以前,你就跟我說,說什麼大批的漢人要來了,將來維吾爾人要侍候他們……”
“說,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大家喊道。
“我,”瑪麗汗抬起頭來,從眼角上左顧右盼,她用細微的聲音說,“我……我從沒有這樣說過。”
“什麼?你沒說過,難道是泰外庫編造出來栽到你頭上的嗎?”
“你不僅是和泰外庫阿洪說過,種苞谷那天,你在地頭上說了些什麼?”
“你在供銷社門口……”
“你在渠邊說……”
群眾憤怒地把地主婆子的反動宣傳一條一條地揭露了出來。最後,尼牙孜也站了起來,他說:“今天早晨,就是她、這個妖婆告訴我,說是泰外庫被捕了!”
“哇吔,哇吔,您這是說什麼呀,我什麼時候跟你說什麼了……”
尼牙孜跑過去就給了瑪麗汗一個耳光,人們拉住了他。
“說!說!”
喊聲連成了一片,像狂風怒濤。瑪麗汗一陣痙攣,伏倒在地上。
小說人語:
從前這裡有一棵巨樹,這棵樹被認定具有傳染病毒的危險,於是將它鋸、砍、斫、刨、雕刻、加工,於是它變成了順手順足的杌凳與小桌,木箱與拐棍,浮雕與畫框。畢竟它出籠了,它保留了樹木的材料與芳香,它保留了痕跡與流程,它令人唏噓不已。
然而小說人不需要這樣。他對新疆充滿信心,他對各民族人民充滿信心,他對友誼和愛情充滿信心。所以他承認可能的糾結,他空前地將筆觸放置到了這樣的糾結乃至事件上,他相信過而且仍然相信著,他相信面對真實承認真實就一定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