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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這邊風景 王蒙 8545 2018-03-18
許多的“為什麼”? 為什麼里希提書記和庫圖庫扎爾的工作調了個個兒?為什麼熱依穆不肯當隊長而穆薩卻能公然地、肆無忌憚地吹鬍子瞪眼?為什麼那個去年來蹲點整里希提的麥素木科長一夜之間變成了蘇聯僑民?為什麼廖尼卡被捕了、釋放了,但是仍然有人不願承認他的無罪?為什麼瑪麗汗要到他那里活動?為什麼廖尼卡的“第二件事”欲言又止?為什麼帕夏汗從烏爾汗家走出時神情是那麼慌亂?為什麼庫圖庫扎爾在公社趙志恆書記面前表示對烏爾汗嫉惡如仇而帕夏汗又去看望烏爾汗?為什麼泰外庫的車出現在四月三十日的夜晚?為什麼恰恰在那個時刻大渠跑了水?伊薩木冬到底是誰叫走的?他現在在哪裡?為什麼老王要出走而泰外庫也在不安?為什麼泰外庫深惡痛絕的“高腰皮鞋”夫婦卻與庫圖庫扎爾那樣融洽無間……

在大隊支部的支委會上,伊力哈穆一再想著這些事情,到家還不過一晝夜,他也還沒有計劃地開展工作,但是,眾多的問號他的頭腦裡已經裝不下了。 愛國大隊黨支部有五個支委。除了庫圖庫扎爾和里希提以外,還有達吾提、穆明和薩妮爾。達吾提是鐵匠,幾十年和鐵打交道,他的膚色是青灰的,他的身上總有一股鐵屑的味道。他的引人注目的筋肉強健的臂膀也像是鐵打的。穆明是大隊的水利委員,鬚髮斑白,精神矍鑠。薩妮爾是九隊的婦女隊長,大隊的婦女主任,心直口快,嗓音嘶啞。今晚里希提不在,但有伊力哈穆列席,仍然是五個人。在大隊支部的辦公室裡,庫圖庫扎爾坐在唯一的一把靠背椅子上主持會議,他面前的辦公桌上擺著一盞馬燈,由於光線是從下向上照射的,他的臉顯得嚴厲,甚至有些陰森。伊力哈穆、達吾提、穆明三個人坐在一條長板凳上。薩妮爾不習慣於坐在高處,她拿了塊廢木板,墊著盤腿坐在地上,顯得比別人矮許多。主持會議的庫圖庫扎爾正作著長篇大論的發言。他首先對伊力哈穆的還鄉和參加大隊的工作表示歡迎。接著,傳達了公社黨委對於解除“戒嚴”的意見。

其實,他中午已經通知下去而且眾人已經知道了。現在在支委會上傳達,不過是走形式罷了。 然後,他談起了當前的工作,不要聽信謠言,要加強政治學習,要堅持地頭讀報;要抓好冬麥和玉米的田間管理,要追化肥。於是,他談起了今年化肥的分配數字,目前某些思想保守的人對使用化肥的懷疑態度。要澆水,對於夜班澆水的人,要給予適當的補助(油、肉和麵粉)。要幹這麼多工作,但是當前出勤率不高的一些生產隊,還有些隊的社員是下地晚而收工早,主要思想問題是有人想“走”,一個人“走”就影響了全家,一家波動了就影響了一片。所以,要加強學習,要教育,要訂《新疆日報》和《伊犁日報》,訂報就要交錢,而幾乎所有的生產隊都缺乏現金。於是又說到了最近銀行召集的一次會議的精神,關於今年農貸的發放和上一年農貸的償還。對於無故缺勤的社員,要發出警告,如果再不上工,就停發口糧!當然,這只是說一說……

伊力哈穆一邊聽著庫圖庫扎爾的發言,一邊想著那些個為什麼。越想越覺得錯綜複雜,於是一向不吸煙的伊力哈穆伸手把達吾提吸了一半的莫合菸卷接了過來,吸了兩口。他漸漸發現,雜亂無章的許多個“為什麼”當中也有一個交叉點,有一個中心。那就是,多數“為什麼”都和一個人有關,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現在正侃侃而談的現任大隊支部書記庫圖庫扎爾。 ……是遙遠的往事了,那時候,伊力哈穆的媽媽還活著。六歲那年,宰牲節那一天,媽媽把熬了許多個夜晚親手繡起的小花帽戴在了孩子的頭上。他戴上新花帽,穿著破粗布衫,趿拉著硬冷如鐵的生皮窩子即靴子。走到了村頭。有的孩子在玩碰雞蛋,他沒有雞蛋;有的孩子把冰刀綁在鞋上就在大路的冰雪上滑行,他也沒有冰刀。新花帽,這就是他節日的唯一的喜悅了。他無趣地繼續往前走,看到了老桑樹下圍攏著一群孩子。他好奇地湊了過去,原來是鄰居小伙子、十八九歲的庫圖庫扎爾在賣酥糖。酥糖是庫圖庫扎爾自造的——用麥芽糖、羊油、麵粉熬製而成。熬糖的時候,還讓伊力哈穆幫他搬過柴火呢。酥糖切成整整齊齊的小方塊兒,放在鋪在地上的佈單子上。庫圖庫扎爾歪戴著一個硬殼帽子,穿著一身不合身的舊西服,打著一個骯髒的領帶,正在探著脖子吆喝叫賣,糖塊一絲一絲的,在陽光下晶晶閃亮。伊力哈穆摸了一下上衣,本來就沒有衣兜,腰上也沒有褡包,他是一文莫名的呀。於是,他後退準備離開這個白白地讓自己嚥口水的地方,但是,還沒等他退後,忽然脖子上一陣火燙刺痛——是一個巴依的兒子把抽剩下的煙屁股扔到了他領子裡。他本能地向前一閃身,腳尖碰碎了一塊糖。正在起勁地吆喝著的年輕小販一把抓住了伊力哈穆的脖領子,認出了是自己的小鄰居以後,他放開了手微微一笑,俯身把碎糖拾到手裡,遞向伊力哈穆,說:

“你吃了吧!” 小小的伊力哈穆把手放在背後,不肯接。庫圖庫扎爾拉過他的手,把碎糖放在他手裡,鼓勵地說: “吃吧!有什麼可怕的?” 伊力哈穆看看糖,又看看四周,再看看鄰居大哥。庫圖庫扎爾和善地向他點著頭。他慢慢地把糖放在了嘴裡,道了個謝,剛一轉身,又被庫圖庫扎爾抓住了肩膀。 “錢在哪裡?我的小兄弟!你可真好笑,吃了糖道一聲謝就走了嗎?有多痛快!難道我是待客嗎?噢餵!” 伊力哈穆慌了,他說:“可是我沒有錢呀!是您讓我吃的。” “不讓你吃讓誰吃,”庫圖庫扎爾瞪起了眼睛,“是你把糖踩壞了的!踩壞了的糖還怎麼賣給別人?這個損失難道由我自己來承擔嗎?這麼著吧,我少收你一分錢……”

“大哥!你知道,我一分錢也沒有……” “沒有錢到我這兒來幹什麼?買賣買賣,花錢買,收錢賣,親娘老子來了吃糖也得給錢。這麼樣吧,你回家拿四個雞蛋來……” “我們家沒有雞……” “別想賴!”庫圖庫扎爾一把把伊力哈穆拉了過去。那個扔煙屁股的巴依的小崽子興奮地喊了起來:“打!打!打窮小子!”伊力哈穆掙扎著,庫圖庫扎爾一抬手,伊力哈穆以為要挨打,結果,庫圖庫扎爾揭起他的小花帽,掖到了懷裡。 “拿錢來,要不,帽子頂賬!” 伊力哈穆露出了光頭,周圍是孩子們的笑聲。露出頭來,這是非常丟人的,正像其他民族認為戴著帽子進人家的室內去是一種無禮的行為一樣,維吾爾人認為,在做客的時候或者在公眾場合露出頭髮或頭皮,是對人對己的極大羞辱。

……許多的歲月過去了,庫圖庫扎爾後來也當了馬木提大肚子的長工。解放以後,成了積極分子、黨員、幹部。對於這麼一件小事的記憶又能說明什麼呢? 庫圖庫扎爾的綽號叫做“鴨子”,維吾爾人在這裡是取鴨子入水而不沾水的特點,這樣的綽號是指那種做事不留痕蹟的人,這當然不是個好綽號,然而,綽號畢竟只是綽號罷了。 中午,在“麥斯莫夫”面前,庫圖庫扎爾不是立場堅定、態度鮮明的嗎?不錯,他正在蓋房,這說明他決無動搖,這是令人信服的。 伊力哈穆收攏了注意力。庫圖庫扎爾在支委會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現在正講基建問題,一直說到大隊要不要修建一個籃球場,大隊辦公室的屋頂今夏一定要增上一層泥防雨……終於,他結束了,他說:

“我的意見簡單說來就是這些,總之,我們必須努力工作,不但要努力工作,而且要特別特別地努力工作,要鼓足乾勁,要幹勁十足,要好好地干……大家談談吧,你們有什麼意見?伊力哈穆,你剛回來,感覺會敏銳些。達吾提,你在大隊加工場,緊靠著路邊,會看到許多情況的。穆明哥,你年歲最大,又整天騎著驢跑遍了每一條渠,你發現了些什麼問題?夜班渠水按那個標準補助行不行?薩妮爾,你是婦女,半個世界(半邊天)……”他一個一個地點了一遍。 薩妮爾聽得疲倦了,她出聲地打了一個哈欠,趕緊拉下頭巾角摀住了嘴。 達吾提抬頭望瞭望大家,咳嗽了一聲,他問:“書記,我們今天開支委會要幹什麼?” 達吾提的一句問話,打破了被庫圖庫扎爾方才的東拉西扯造成的疲憊氣氛。 “研究工作嘛!”庫圖庫扎爾答,同時警惕了起來。

“研究什麼工作?研究給大隊辦公室的房頂子上泥嗎?上就好了。這個事兒,在支委會上已經談過許多次了。” “是嗎?”庫圖庫扎爾笑了起來,“可能吧,我們是農村幹部,我們沒有文化,我們不會把工作一條一條地列在小本子上。我們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沒有做好,就老得說,要不,就會忘掉……” “我是說,老這樣開會不解決什麼問題。”達吾提並沒有被他的笑聲所軟化,他堅持著。 “那你說怎麼開?” 庫圖庫扎爾繃起了臉。 “開會研究工作,最好有一個中心,一件一件地說,一件一件地研究。”穆明和解地說。 “好的,你們說吧,什麼是中心,先研究什麼。” “我說,現在最主要的是要打擊歪風邪氣。”達吾提說,“現在影響著咱們各項工作開展的,是歪風邪氣。歪風,有從外面刮來的,有從別處刮來的,也有咱們這兒的壞人自己在那裡刮……”

“是的,”穆明把話茬接了過去,“目前咱們大隊,思想動搖、想走的是極少數,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但是,有相當一部分社員思想不安穩。七隊丟麥子的事,沒有查個水落石出。我們這個大隊,在公路邊,離伊寧市又近,消息傳得快,反應靈敏。好些人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今後會怎麼樣,他們害怕了……” “他們究竟是怕什麼?”伊力哈穆插嘴問。 “誰知道怕什麼?”穆明把雙手一攤,“害怕是一種急性傳染病。有一次我去伊寧市紅旗百貨大樓買東西,不知是哪一個小娃娃惡作劇,他喊了一聲'我的媽呀'蹬蹬蹬就往外跑,緊接著有兩個人呼嚕呼嚕也往外跑,馬上全部顧客都亂起來,最後才知道,什麼事都沒有。”說得大家都笑了。

“如果只是害怕,也好辦,問題是有那麼一小部分人不害怕,他們反而高興,似乎我們這裡發生了一點什麼混亂,給了他們以可乘之機。似乎共產黨說話已經不靈了,管不了他們了,至少是顧不上他們了。他們要趁亂撈一把,趁火打劫,渾水摸魚……”達吾提說。 “誰?是誰在趁火打劫,渾水摸魚?” 庫圖庫扎爾立即追問道。 “反正有這樣的人。” “有這樣的人,就要把他揪出來!” 庫圖庫扎爾厲聲說。 “包廷貴夫婦就是這樣的人!”達吾提面色發紅了,“一個高腰皮鞋,一個長蟲……” “這樣叫漢族同志的名字很不好!” 庫圖庫扎爾打斷他。 “反正自從他們來到加工廠,就沒幹過正經事!搞的全是邪魔歪道。今天下午人家駕駛員找了來,他給人家修車,換了人家的零件……” “裝置的時候搞錯了的,他已經給換了過來。” 庫圖庫扎爾小聲告訴伊力哈穆,“你談你的……”又向達吾提一揮手。 “郝玉蘭給人看病,胡要錢,還跟人家要雞蛋、要清油、要木頭。再說,他們的豬老喝渠裡的水,莊子上的社員反映可大了!泰外庫說,要再見到他的豬放出來,就打死它!” “什麼話!”庫圖庫扎爾拍了一下桌子,“這個時候打死漢族社員的豬,什麼意思?反動情緒!沒有腦子!” 庫圖庫扎爾的驟然動怒和扣出大帽子,使大家霎時間面面相覷。 庫圖庫扎爾露出笑臉,向伊力哈穆和薩妮爾示意說:“你們也談談嘛!不要光坐著聽嘛!” 伊力哈穆聽得出,他的話裡還有另一種含意,那就是達吾提和穆明說得太多了,該收一收了,同時,他們倆開始的牽扯到包廷貴夫婦的話題上該就此打住了。 但是達吾提並沒有被嚇回去,他想了想,說:“我認為教育漢族社員注意尊重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並不是什麼反動情緒。” “那就打死人家的豬?” “誰打死了?” “為什麼說要打死?” “那隻是氣話。” “氣話便能那樣說嗎?”兩個人接近吵起來了。 穆明說:“大隊領導找包廷貴談談還是可以的嘛。告訴他,豬是可以養的,但要圈起來,這又不是什麼壞話啊……” “嘖,穆明哥!您考慮問題也太簡單了!現在是什麼時候!你是維族,我是維族……” 庫圖庫扎爾一一指了一下,“這一類的話由我們去說,會有什麼後果呢?過上兩年,人家會怎麼分析呢?誰對包廷貴有意見,就請他去公社找趙書記去吧……” “這麼點事也去找公社書記?”穆明不同意地反問。 “這樣看問題,合適嗎?”伊力哈穆再也耐不住了,他緩緩地,然而是有分量地說,“我們是中國共產黨躍進公社愛國大隊支部的成員,並不是什麼維吾爾族支部的成員。怎麼能夠那樣提出問題呢!” 庫圖庫扎爾轉過頭來,不悅地瞇了一下眼。很快,他眼珠轉了轉,讓步地說: “算了算了,好的好的,你們的意見理論上是正確的。我負責和老包談談吧。這又有啥意思呢!這是個個別問題嘛,沒有什麼代表性嘛!唉,達吾提兄弟,你批評我主持會議沒有抓住中心,我看你也是雞毛蒜皮哇裡哇啦,比我還要抓不住中心呢!哈哈哈……薩妮爾,還是你談談吧,婦女們有些什麼問題,嗯?” “我先說說男人的事,”薩妮爾的話逗得大家一笑,“我們隊的事情到底怎麼辦?烏甫爾哥撂挑子不干了。隊裡的工作亂七八糟……” “怎麼回事?”伊力哈穆問。 “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烏甫爾的岳父在蘇聯,來了信,要他們全家去蘇聯,聽說已經領了蘇僑證……” 庫圖庫扎爾說。 “領了蘇僑證?”伊力哈穆眼睛瞪了老大,“這不可能!誰不知道烏甫爾哥……” “你先別這麼說!” 庫圖庫扎爾警告地指了指伊力哈穆,“什麼這不可能那不可能,這年月什麼不可能!你能相信誰去!你沒看見縣里的麥素木科長都變成了蘇聯僑民!” 麥素木變成僑民的消息使其他三個支委吃了一驚,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麥素木這個人我不了解,但是烏甫爾……您沒有問問他是怎麼回事嗎?” “我……沒怎麼問。如果他沒有這事,為什麼撂挑子不干?如果有這事,他就不歸我這個書記管嘍!我們大隊、公社都管不了嘍!另一國的人嘍……聽塔列甫同志說,就是有一些情況呢……唉,有什麼辦法?算啦,這個問題不要談了,談也解決不了,薩妮爾,跟你們的副隊長再講一下,讓他把隊上的工作抓起來!婦女工作方面沒什麼問題嗎?” “這兩天,女社員出工的情況也不太好,還有人說,按照維吾爾人的規矩,女人本來就應該呆在家裡……” “是這樣,落後意識還多得很哩。到南疆喀什一帶,至今還有女人戴著面紗怕旁人看到自己的面孔呢!其實,越是戴面紗的女人越是……唉,你們哪裡知道,她們在面紗後面想些什麼?哈哈……” 庫圖庫扎爾總算找到了一個有興趣的話題,他眉飛色舞地想發揮一番。伊力哈穆打斷他的興致向薩妮爾問道: “那話是誰說的?” “我查問出來了,”薩妮爾挪動了一下身體,放大了聲音,“不是別人,正是瑪麗汗說這樣的話!” “真混蛋!等她病好了,我告訴民兵去敲打敲打她!” 庫圖庫扎爾皺起了眉。 “看來,瑪麗汗活動得很厲害。”伊力哈穆講述了一下廖尼卡向他反映的情況。 “廖尼卡談的情況,算數嗎?”庫圖庫扎爾冷冷地說。 “情況看來是可靠的,”穆明說,“四隊的地主分子依卜拉欣也蠢蠢欲動。他的侄子買買提突然回來了,活動很詭秘,據了解,買買提也到過瑪麗汗家裡。還有一些身份不明的生人,在依卜拉欣家出出入入……” “敵情是嚴重的,階級敵人似乎也嗅到了國際國內的某種味道,他們的頭腦正在發昏。所以,光讓民兵去敲打,這是不夠的,我考慮能不能在全大隊範圍內發動群眾批判打擊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打擊歪風邪氣,而更重要的是,耐心地向廣大群眾做細緻的思想工作……”伊力哈穆說。 “就是應該這樣。”達吾提和薩妮爾贊同地說。 “這個意見很——好!”庫圖庫扎爾打了個大哈欠,“我們要開個大會,敲打敲打這幾個地主。”他又打了個哈欠,嘆氣說,“我們的會開得太長了,今後要改進。主要責任由我負。剛才說什麼?呵,對,批批地主。現在形勢比較複雜,什麼時候搞,怎麼搞,開多大範圍的會,這要請示公社。對這兩個地主的活動情況,要整一份詳盡的材料報上去,這件事是不是請伊力哈穆同志抓一抓。就這樣吧,唔,還有什麼?” 伊力哈穆思索著,達吾提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肢,走到窗前,坐到了窗台上,他信目望去,突然發現了什麼,他叫道:“里希提書記回來了。” 伊力哈穆趕緊奔過去,從窗口望去,夜色中從小漸大,出現了一個瘦削、穩健的身影。他披著光板皮大衣,戴著皮帽子,手裡拿著個沉甸甸的馬褡子。這正是伊力哈穆晝思夜想的里希提。 人們迎了出去,從里希提那與初夏季節很不協調的打扮上,人們似乎感到了高山牧場的氣息。顯然,里希提剛剛下山,他只來得及把馬安置起來。 里希提和伊力哈穆長時間地、熱烈地互相問候著。伊力哈穆一口一個書記,這使庫圖庫扎爾聽起來很不舒服。儘管這裡的農民有稱呼別人已經卸去了的職務的習慣,但總不能當著現任書記的面叫另一個人作書記,何況,伊力哈穆已不是一般農民。庫圖庫扎爾大聲嗯了一聲,向旁人做手勢道: “算了,時間也不早了,支委會就開到這裡吧。”又專門向薩妮爾關照道,“你可以回去嘍!女同志嘛,家務事多。” “不,我還沒有吃到里希提書記帶來的奶疙瘩即酸酪幹。呢!”薩妮爾也叫起書記來了,而且口氣是那樣親暱。 “奶疙瘩,當然是有的,從草場回來的人,怎麼能沒有酸酪干呢!但是,先等一等,請你們看一樣東西……”說著,里希提把馬褡子打開,拿出一件東西,“咚”地扔到了桌子上。 “槍!”眾人一齊驚叫起來。 一把鏽跡斑斑的老式的盒子槍,發出一種綠黴、機油和鐵鏽混合的氣味。伊力哈穆把槍拿到馬燈近處,隱隱認出幾個俄文字母。 “山上的鬥爭很激烈,”里希提介紹說,“牧主巴伊巴拉提瘋狂地進行反動宣傳,煽動叛國外逃,並且企圖帶走我們的大批畜牧。我們組織了對他的鬥爭,並且挖出了他的這一把槍。”里希提說到這裡,劇烈地咳嗽起來。 “您的氣管炎……”伊力哈穆關切地問。 “好了。沒事兒。”里希提繼續說,“這槍是八十年前老沙皇侵占伊犁時,沙皇的一個軍官送給巴伊巴拉提的祖父哈茲的。槍一直傳到了巴伊巴拉提的手裡。牧區民主改革的時候,巴伊巴拉提抗拒不繳,偷偷把槍埋在一棵鬆的山石下面。最近,巴伊巴拉提把槍起了出來,以為時機到了……看吧,老沙皇的陰魂還沒有散……是不是有那麼一些人,在繼續著老沙皇的事業,從而喚起了哈茲牧主的子孫的一種什麼希望呢?” “這些國家大事,我們搞不清的。還是談談牧業隊的情況吧。” 庫圖庫扎爾冷淡地說。 “我們組織了對巴伊巴拉提的鬥爭,結合進行了回憶對比,憶苦思甜。”里希提的風塵僕僕的臉上放射著一種興奮的光芒,“哈薩克牧民們情緒高漲,對敵人非常仇恨,鬥爭會上,如果不是我們嚴格掌握,巴伊巴拉提非被牧民們活活打死不可!現在謠言已經被粉碎了,牧民們的眼睛擦亮了,大家決心保衛社會主義的新生活,保衛我們祖國的神聖領土。目前,正是接羔,剪羊毛,牧業生產最緊張的季節,男女老少,不分白天黑夜,都在那兒苦干呢,山上還冷,剛出世的小羔,他們就在帳篷裡照管,可熱鬧啦,大家決心用羊羔的最高成活率和羊毛的最高產量來回答國內外階級敵人的挑釁……”里希提拿出了兩把酪幹,“看,今年的酸酪幹也特別香甜!” “多拿幾個,給你孩子帶點!”里希提對薩妮爾說。 “忙你的事去吧。” 庫圖庫扎爾說。薩妮爾走了。庫圖庫扎爾又對穆明說,“現在正是小麥拔節的時候,有些人夜班澆水睡大覺,地澆得乾一塊濕一塊的,好像禿子頭。你還是去檢查一下吧!” 穆明點點頭說“對”,然後也走了出去。 “你也忙去吧。” 庫圖庫扎爾把目光投向達吾提。 “我不忙,我還想和里希提書記談談呢。”達吾提的話裡有一股子倔勁。 “好吧,里希提大隊長,你辛苦了。” 庫圖庫扎爾轉向里希提,“還是先休息一下吧,工作的事以後再談,你看,人家上山回來,總是要吃胖一些的,可你,更瘦了。” “這說明,我原來還是比較胖的嘍!”里希提笑了。 “我覺得里希提同志在山上開展工作的辦法很好,我們山下,也應該這樣抓……”伊力哈穆說。 “對嘛,這個問題是不是明後天再研究一下?里希提大隊長是不是準備一下,系統地介紹一下在牧業隊開展工作的經驗……好吧,我還有點事。你們也不要忘記里希提同志身體不大好,夠疲乏的了。” 庫圖庫扎爾說完,不等別人應答,回身走掉了。 “你們在開支委會嗎?研究了些什麼問題?”里希提問。 “研究什麼?研究什麼也是沒有用。”達吾提忿忿地說,“咱們的支委會到底是乾什麼的?擺樣子的嗎?扯閒篇的嗎?庫圖庫扎爾想談什麼就談什麼,不想談什麼就談不成什麼。他想幹什麼就乾什麼,不想幹什麼就絕對不干什麼。支委研究啦,作決議啦,全都沒用!” “是這樣的嗎?”伊力哈穆問。 “當然是這樣。今年春天關於大隊加工場支委會是怎麼決定的!可庫圖庫扎爾書記照樣把包廷貴收了進來。一會兒戒嚴,一會又解除戒嚴,什麼時候支委會研究過?他想怎麼乾就怎麼幹。我敢預言,像今天說的對敵鬥爭問題又讓你準備材料,又說去請示公社,其實,全是空話,說完就完的,他絕不會再過問的。還有什麼讓里希提大隊長介紹經驗,也是隨口一說,根本不算數。總之,他不高興做的事,你支委會是研究不成的,研究了也是不會做出決定的,決定了也是不會執行的。我看,支委會不需要這麼一間開會的房子,支委會這個牌子就掛在庫圖庫扎爾的脖子上就行了。” “有意見你應該當面提嘛。”伊力哈穆說。 達吾提用舌頭打了一個響,表示否定的意思,他站了起來:“提不成的!我們這位書記,誰也沒辦法給他提意見。你說話是直的,他說話轉圈,你繞不過他。不管你說什麼,他很少說不同意或者反對,'好的好的',”達吾提學著庫圖庫扎爾的腔調,“好了半天還是一場空!”達吾提搖搖頭,也走了。 “到我家去吧,咱們好好談一談。”里希提靜了一會兒,提議說。 小說人語: 吃過酥糖的童年是多麼甘甜!因為酥糖而飽受侮辱與折磨的童年是多麼鬱悶! 會議是一種帶有集體主義特色的文化生活。說是共產黨喜歡開會,這至少培養了許多人的口才。會議起著某種干部訓練班的作用。農民幹部的會議常常像家常閒話。從效率的觀點看,會議開法還大有改善的必要與可能。但畢竟是一種交流,是一種溫暖,是那個年代的一樂!小說人知道,有許多退二線的干部十分懷念由他主持會議的風光與熱鬧。 整理歸納,你不敢也未能擺脫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記憶與形象化再現則離不開永遠生氣貫注的生活、世界與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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