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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這邊風景 王蒙 7983 2018-03-18
庫圖庫扎爾最近才搬的家,搬到了大隊部對過的、按照建立新的居民點的規劃第一批蓋起來的一套住宅里。院門新塗了一層紫褐色的油漆,還安上了兩個門環。門插得緊緊的,伊力哈穆敲了兩下又喊了一聲,傳來了一隻小狗的亂吠。一個衣衫單薄、挽著褲腿、滿腿都是濕泥巴的瘦瘦的男孩子開了門,他沒有回答伊力哈穆的問話,甚至連看也沒有看伊力哈穆一眼,就又跳到一個泥坑里,用赤腳蹬踩著和泥。嶄新的、寬敞的廊沿下出現了庫圖庫扎爾,他大叫大笑地把伊力哈穆迎進了房間。 “請里屋坐!請里屋裡坐!”庫圖庫扎爾打開了屋的門。 “不用了。”伊力哈穆躬身道謝,一面走上了外室的炕頭,盤腿坐下。第一眼便看見了窗台上一個精緻的鳥籠子。鳥籠子裡面有一隻白頭頂、黑羽毛的小鳥。

“瞧,我成了女人了!”庫圖庫扎爾指著灶邊小板上正在切著的羊肉、洋蔥、土豆,和小碗裡泡著的西紅柿干和辣椒乾,原來,他正準備菜。 “您的烹調手藝是有名的嘛。帕夏汗姐不在家嗎?” “你大姐到莊子勞動去了。” “她身體還好吧?”伊力哈穆想起了庫圖庫扎爾的老婆帕夏汗一年到頭病懨懨的樣子。 “不好又怎麼樣?這個時候幹部家屬更應該帶頭出工啊。唉,沒有辦法!”庫圖庫扎爾指一指自己的額角,“社員們這裡的麻達即麻煩。多得很!出勤率太低,出了工也不好好乾。” 庫圖庫扎爾用一個形似大匕首的維吾爾族慣用的切刀切完菜,把滾開了的茶壺拉開,撥了一下灶裡的煤塊,抖掉灰以後,火燒得更旺了。然後,他拿起搌布,擦拭著鐵鍋,準備炒菜。

“還早嘛。”伊力哈穆說。 “什麼早哇晚的?我們農村從來不管鐘點,餓了就吃,有了就喝,來了客人就做飯!” 庫圖庫扎爾拿起一個可以裝三公斤油的大瓶子,咕嘟咕嘟倒出了油。 “幹什麼事也離不開油啊,”庫圖庫扎爾手裡拿著鐵勺,一面等油出煙一面發議論說,“人們叫魔鬼用沙子做飯,魔鬼說:'拿油來!'這就是說,只要有油,用沙子也可以做出佳餚。在我們的生活和工作當中,還有另外一種油,那就是話語。聰明的、美好的、動聽的言談,能使各個環節順當地運轉,我說得對嗎,兄弟?” 伊力哈穆笑了。 “太棒了!您說得可真好。”他誇讚說。 油熱了,庫圖庫扎爾嗞拉嗞拉地炒著菜,室內充滿了菜籽油和羊肉的香味。庫圖庫扎爾繼續說:

“里希提哥吃虧就吃在這一條。他辦事,像是只乾炒乾煸,就是不肯放油,卻硬是要炒菜。前年年底,縣里的麥素木科長領著幾個人到咱們大隊來整社。整社,就是整社嘛,這是上邊的政策,年年都要搞的嘛,我們當乾部的,那就檢討檢討唄,官僚主義嘍,計劃不周嘍,抓得不緊嘍。哪一年不得檢討兩次?社員同志們,鄉親們!”庫圖庫扎爾學著做檢討的腔調,“'我們的水平很低;我們的缺點不少,我們很慚愧,我們好像掉到了泥坑里,請大家幫助,把我們從泥坑里拉出來。'就是這樣,這不齊了嗎?里希提他不,他總是攪死理,鑽牛角尖,什麼這個可以檢討那個不能檢討啦,什麼批判這個但是不能否定那個啦,結果惹得麥素木科長很不高興……”

“里希提哥這樣做不對嗎?”伊力哈穆不以為然地說,“毛主席也說共產黨最講認真。里希提是個好同志……” “當然是好同志!”庫圖庫扎爾正色道,“我和他是十幾年的老搭檔啦!其實,我也願意他當第一把手,我當第二把手。大事,有他呢,我抓抓基建呀,副業呀,往大渠派工派料呀,有多省心!可這回,書記的擔子壓在了我的頭上。可還有人以為是我想當一把手,把里希提搗下去。” “這是什麼話!白卡爾!” “您不這樣看嗎?好兄弟!可會有人這樣看的。你還不知道,咱們纏頭的脾氣就是差勁,眼睛小,不能容人,你當了書記,他看見你就生氣……哈哈……不好辦呀,方才在公社你見到了吧?不搞戒嚴吧,丟了糧食大家都有嫌疑!”

“都有嫌疑?懷疑所有的人嗎?為什麼?” “那天夜裡刮起了大風,越是刮風下雨的日子乾部越是操心啊!我騎著馬在莊子檢查,在我哥哥阿西穆家門前,我的天,大渠沖開了那麼大一條口子。再看看澆水的尼牙孜,守著馬燈睡得像一個死人,我把他叫醒,叫他找人來一起堵水,誰知道他找了正在值班的艾拜杜拉……被那些王八蛋乘虛而入,偷走了糧食。這不是,我、尼牙孜、艾拜杜拉都擔了嫌疑。這還不算,還有人懷疑里希提……” “懷疑里希提?” “你還不知道嗎?”庫圖庫扎爾放低了聲音,“塔列甫特派員沒有向你說嗎?盜賊們趕車走的時候,拿著里希提簽字的證明信。還有人說烏甫爾有問題!” “哪個烏甫爾?” “還有哪個烏甫爾,四隊隊長烏甫爾翻翻子唄!”

“他怎麼了?” “大隊丟了糧食他就躺倒不干了。聽說,他也領了蘇僑證,他的岳父從韃靼自治共和國的首都喀山給他來了信……我的天,我也完全攪糊塗了,這樣的時刻,你能相信誰呢?蘇聯是中國人民的最好的朋友,現在可又臭啦,臭得不行啦,你想得到嗎!而我們的社員,我們的鄰居,我們的哥們儿,今天是中國人,明天變成了外國僑民……”庫圖庫扎爾拼命搖著頭,嘆著氣。 “能把懷疑的面鋪得這麼廣嗎?”伊力哈穆問。 “說的是呢!這樣懷疑起來誰受得了!不行乾脆咱們大隊幹部包了算了,就算我們偷的,我們分攤一下,把丟了的小麥賠出來。” “這,能行?”伊力哈穆摸不著頭腦地問。 “當然不行,要查清楚!要真贓實據,揪出壞分子來。可又上哪兒查去呢?壞分子已經跑到'那邊'去了。”

“您上午不是還說過要抓烏爾汗嗎?” “當然要抓,不抓她抓誰?難道能放過她?啊呀……”庫圖庫扎爾嗅見一股焦煙的氣味,連忙打開了鍋蓋,“糟糕,菜炒焦了,他娘的……” 庫圖庫扎爾就是這樣的不可捉摸。他一會兒正經八百,一會兒吊兒郎當;一會兒四平八穩,一會兒親熱隨意。有時候他在會上批評一個人,怒氣沖衝,鐵面無私,但事後那個人一去找他分辯,他卻是嘻嘻哈哈,不是拍你肩膀就是捅你胳肢窩。不過,下次再有什麼機會說不定又把你教訓一頓。伊力哈穆和庫圖庫扎爾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半載了,總是摸不著他的底。聽他說話吧,就像擺迷魂陣,又有馬列主義,又有可蘭經,還有各種諺語和故事,各種經驗和訣竅,滔滔不絕;你分不清哪些是認真說的,哪些是開玩笑,哪些是故意說反話。有時候他對你也蠻熱情,而且對你訴一訴苦,說一些“私房”話,向你進一些“忠言”,態度誠懇,充滿善意。有時候他又突然在人多的場合向你挑釁,開一個半真半假的分量很重的玩笑,使你下不來台。譬如,他可以在公眾場合突然對你說:“波朗或者波昆同志:要注意一些呢!最近群眾對你的反映很大,說你和人家有夫之婦亂搞男女關係哩!”如果你不在意,他便會又說:“你做的那些事我們已經掌握了,如果再隱瞞下去就不好嘍……”如果你狼狽了,你尷尬了,或者你氣惱了,準備反駁了……他會眼珠子一轉做一個鬼臉,仰天大笑起來,笑得又咳嗽又流眼淚,然後轉過臉去顧左右而言他……

在對庫圖庫扎爾的印像中,始終有一個陰影,有一個伊力哈穆想擺脫也擺脫不了的回憶,那是童年的一件小事,太小的事……小事畢竟是小事。今天,從公社出來,伊力哈穆想著到底要不要應邀到庫圖庫扎爾家喝午茶的時候,他說服自己,不能因為過去的一件小事而對另一個黨員同志——大隊的主要領導人抱成見;何況眼前正是鬥爭的嚴重關頭,他有什麼道理對支部書記抱一種疏遠甚至警戒的態度呢?這樣,他坐到了庫圖庫扎爾的餐單旁邊。但是,一聽到庫圖庫扎爾的說話,他的惡感便不由地湧起。儘管他告誡自己,不能用感情代替黨的原則,但是內心裡總有一個聲音:“狡猾的狐狸、欺騙的能手、口是心非的傢伙!” 馕、茶、菜都擺好了。這時,傳來一陣咕咕嘎嘎的笑聲,隨著笑聲,門推開了,進來一對漢族男女。

“書記亞克西嗎?”兩個人同時說。 男的五十多歲,瘦高挑兒,微駝,顏上有一塊傷疤,戴著一副老式的黑邊圓花鏡。女的已經滿臉褶子,衣著相當整潔,進門以後,才摘掉那個大大的口罩。 “這是包廷貴,咱們大隊的新社員,老師傅。”庫圖庫扎爾介紹說。 “這是我老婆。”包廷貴指一指那個女人。 “我叫郝玉蘭。”女人大大方方地說。 伊力哈穆已經站了起來,讓著座,這兩個人毫不客氣地坐到了上首。 “伊力哈穆,你們七隊的老隊長。”庫圖庫扎爾又用漢語把伊力哈穆介紹給那兩個人,“他剛從烏魯木齊回來。伊力哈穆同志可不像我,他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以後你們有什麼事要多請示伊力哈穆隊長嘍,要不然,他可會收拾人呢,哈哈……”

“請伊隊長今後多照顧,多幫助。”兩個人聽了庫圖庫扎爾的介紹,連忙換上一副謙卑的笑容,並重新和伊力哈穆握了手。 “老包他們住在莊子,白天要到大隊這邊幹活,中午回不去,有時候就到我這兒喝喝茶,要注意民族團結嘛。有些人議論,說我庫圖庫扎爾的心老是向著漢族人,我不管那一套……” 包廷貴似乎多少聽懂了一點庫圖庫扎爾的話,他伸著大拇指說:“書記是這個樣子的領導!” 伊力哈穆想起了泰外庫說過的“高腰皮鞋”。剛才來這裡的路上,他已經看到了包廷貴的“企業”。大隊加工廠新豎了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修理汽車,修水箱,熱補輪胎,電焊氣焊,一應俱全。牌子上還歪歪斜斜地畫著一輛載重汽車和兩個車輪。他看了包廷貴一眼,原來包廷貴夫婦也在註意地觀察著他。他微微一笑: “您們是從哪裡來的?” “老包是四川人。”庫圖庫扎爾代答道。 “我從十六歲學徒修汽車,已經乾了三十多年。一九六零年我們那裡災情嚴重,生活困難,我來到伊寧市投奔一個親戚,沒有戶口,找不上工作。我搞了一個毛驢車,到煤礦去撿一點碎煤,拉到巴扎上賣錢過日子。我有手藝,有工具,有氧氣瓶,有生膠,就是派不上用場,後來聽說咱們大隊想搞個加工廠,經人介紹,來到這里當了社員,修車的收入,全部上繳……” “老包來了半年,已經繳了七百多塊錢。”庫圖庫扎爾幫腔說。 “掙七百塊錢有什麼了不起?七千塊錢,七萬塊錢也是可以到手的。自然,錢不錢是小事情,我只求用上自己的手藝,為人民效勞。” 庫圖庫扎爾點點頭,說:“俗話說,世界對於手藝人來說是寬廣的。我記得漢族人民也有差不多的說法。好好地干吧,我們不會虧待你。老包,我打算派兩個年輕人跟你學徒呢。” “不行,不行。”包廷貴連連擺手,“我就是有這個毛病,和徒弟關係搞不好,如今年歲大了,脾氣又壞,可沒有那個精神帶徒弟。” “只您一個人,忙得過來嗎?剛才我路過加工廠,看到您掛的牌子。咱們大隊目前還沒有電啊,您怎麼搞電焊呢?”伊力哈穆試探著問。 “哈哈……焊接是轉手活,有這樣的活,我接過來,找別的地方去做,收手續費……” “別的地方?什麼地方呢?” “那地方就多了。”包廷貴避不正面回答。 “老包的門路多得很,郝玉蘭又是醫生,這是兩位有能力的人呢!”庫圖庫扎爾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他推開門,叫道,“庫爾班,我的孩子,喝茶來吧。”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赤腳和泥的男孩子走了進來。他低著頭,羞怯地跪坐在下首,拿起一個碗,慢慢地把馕掰成碎塊,放在碗裡。 “你還沒見過吧,這是我的兒子。”庫圖庫扎爾指著孩子說。 兒子?伊力哈穆一怔。誰不知道庫圖庫扎爾只有一個女兒,還是帕夏汗帶過來的。女兒已經老大不小,五年前嫁到昭蘇去了。 “帕夏汗弟弟的孩子,去年給了我們。從南疆帶來的。”庫圖庫扎爾低聲說明。 庫爾班往自己的碗裡舀上了一瓢茶,筷子也不用,低頭喝茶。 “你多大了?”伊力哈穆問。 庫爾班一聲不響。 “十二了。”庫圖庫扎爾代為回答。 “吃菜吧。”伊力哈穆拿起一雙筷子,遞給庫爾班。庫爾班仍然一聲不響,也不接筷子。 包廷貴和郝玉蘭卻根本無視庫爾班的存在。他們倆不但在大口大口地吃菜,而且用筷子把菜扒拉過來又扒拉過去,已經快要把肉挑光了。 “不成人的,像個啞巴。”庫圖庫扎爾替庫爾班接過了筷子,“讓你吃菜,聽見了沒有?” 庫爾班仍然沒吃。 “隨他去吧,年輕人吃多了肉容易上火。” “書記的菜炒得不好吃,”包廷貴齜著牙,正用手掏塞在牙縫裡的肉絲,他評論說,“羊肉哪能這樣做?不放醬油,不放蔥、蒜、姜、花椒、料酒,活活地羶死人!” “傻瓜!照他那個辦法去做,哪裡還有肉的味道!”庫圖庫扎爾向伊力哈穆擠了擠眼,用維語罵了一句,又笑嘻嘻地對包廷貴說: “好!好!下次吃飯請玉蘭來掌勺。” 這頓飯吃得不痛快。庫爾班的拘謹,包廷貴的鄙陋和庫圖庫扎爾的油滑給吃食裡增添了一些討厭的、難以下嚥和消化的異物。好像馕上落了灰土、肉裡混入了橡皮和奶茶碗裡掉進了蒼蠅。喝完最後一口茶,伊力哈穆用手摀了一下碗,表示已經吃夠,他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發呆。 “瞌睡了嗎?”庫圖庫扎爾連忙搬下了褥子和枕頭,放到伊力哈穆腰後,“就在這兒睡一會兒吧。” “我不睡,呆一會兒,我打算到莊子去。” 說著伊力哈穆站了起來,往戶外走。 “去莊子?去莊子乾啥去?” 庫圖庫扎爾緊緊追問著。 “勞動。” “你昨天晚上才回來嘛!三天之內,你還算客人嘛。晚上等帕夏汗回來,讓她給你做拉條子吃。” “謝謝,不必了。我也想看看社員大家……” “不,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再說,這個,下午我還想找支委們來開個會呢。趙書記說了,你要列席的。” “晚上再開,行不行?正是農忙季節啊。” 兩個人正在互相說服的時候,小花狗突然又汪汪汪地亂吠了起來。不等吩咐,庫爾班起身去開院門,然後,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來一個穿著一身灰褐色的、不清潔的西服,打著一條米黃色的有破洞的領帶,鬚髮微黃,面孔扁平的人。 “麥素木科長!”庫圖庫扎爾驚喜地叫道。 “'科長'云云,已經一去不復返矣,”麥素木用手在臉前一拂,“我是蘇聯僑民麥斯莫夫。”他自我介紹道。 在一九六二年的伊犁,什麼怪事沒有發生過?中國共產黨的黨員,縣人委的科長麥素木同志,一夜之間變成了外國人麥斯莫夫先生。 庫圖庫扎爾的臉色變了,伊力哈穆斜著眼冷冷地看著他。包廷貴悄悄地向郝玉蘭使了一個眼色,悄悄地退出去了。 “你,你說什麼?”庫圖庫扎爾的聲音有些發抖。 “我現在是蘇聯僑民麥斯莫夫。我其實是韃靼——塔塔爾人。我不是維吾爾人。我的故鄉在那邊,在喀山……” “你……來幹什麼?”庫圖庫扎爾問。 “哎哎哎,這也是見到客人該問的話嗎?你們維吾爾人就是這樣待客的嗎?我還是你們的老上級呢,親愛的庫圖庫扎爾老弟!”麥素木的嘴裡散發著酒氣,好像跳著舞步似地走近來想用手勾住庫圖庫扎爾的脖子,庫圖庫扎爾躲避著。 “管他是縣人委科長麥素木也罷,蘇聯僑民、俄羅斯加盟共和國的韃靼自治共和國麥斯莫夫同志也罷,我是你們的朋友、親戚和兄弟。明後天,我就要回國了,今天到這里和老友們告別,這是一種文明,禮節,也是穆斯林的風俗習慣,再見了,願你們對我滿意……” 庫圖庫扎爾看一看麥素木,麥素木正作著一種彬彬有禮的告別的架勢。他又看一看伊力哈穆,伊力哈穆不動聲色。庫圖庫扎爾轉了轉眼珠,努力穩住陣腳,對“麥斯莫夫”說: “如果您是為了禮貌前來告別的,自然,我也將有禮貌地請您進里屋去坐。但是,我要提醒您,您已經看見的,我正在和泥蓋房:這可以確定無誤地告訴您,我是中國人,我將永遠在中國生活,如果您進行煽惑……” “廢話!多麼粗野!”麥素木在空中揮了揮手。 “那麼,請!”庫圖庫扎爾拉開了里屋的門。 “請!”麥素木做手勢要伊力哈穆先進去。 這個搖身一變,忘掉了祖宗的傢伙究竟要幹什麼?他究竟需要什麼?這是值得看一看的。伊力哈穆這樣想著,微微一笑,緩步走進內室。 “您是……”麥素木問。 “伊力哈穆。您聽到過的……”庫圖庫扎爾代為回答。 “對,伊力哈穆,對,很好。奧琴哈勒紹!”麥素木用拙劣的俄語說著“很好”,“我聽到過的,去年我到這裡來工作,聽到過好多人說起您。”麥素木伸過手去,伊力哈穆沒有理睬他。 “是不是因為我取得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國籍,你們對我就抱敵對態度呢?這是不好的,這是要不得的,共產黨人是國際主義者,而且,蘇中兩國是友好的。再說,世界上沒有幾個民族像韃靼與維吾爾這樣相親近。” “您是蘇聯人?”伊力哈穆突然厲聲問道,他的嚴厲的目光,正面盯視著麥素木。 麥素木不由得低下了頭,他說:“我……是的。” “您是韃靼人?” “我……是的。”麥素木堅持著。 “請您用塔塔爾語說一下:'我是蘇聯人,不是中國人。'” “我……我……您這是什麼意思!” 麥素木伸出兩隻手,好像要抵擋伊力哈穆的襲擊。 “哼!”伊力哈穆輕蔑地一笑。 “我去搞一點菜來。”庫圖庫扎爾說著要走。 “不,您不要走。”麥素木對於留下他單獨和伊力哈穆在一起感到無比恐懼,“如果有酒,請您按照待客的禮節給我倒一杯吧。”接著,他轉向伊力哈穆,“隨您怎麼看吧,我來告別是為了友誼。” “和誰講友誼?和一個真正的中國的南瓜,一個冒牌的蘇聯朋友講友誼、講國際主義,這不是逗樂子嗎?這不成了演活報劇了嗎?” 庫圖庫扎爾拿出酒瓶,給麥素木斟了一杯酒,遞給他,告誡他說:“作為主人,我再次要求您在我的房子裡,不要再說告別這個題目以外的話。” “好,好!為了健康!祝我一路平安!請記住:一個偉大的國家永遠關懷著新疆的維吾爾人。” 伊力哈穆陡然哈哈大笑,使剛剛舉杯欲飲的麥素木嚇了一跳。伊力哈穆指著麥素木笑道:“唉,朋友,伙計,您這是說什麼哪?您別裝腔作勢好不好?您這到底是要幹啥?走,就走吧。您是誰?您這是打算代表誰來說話?您喝多了?我們可沒有喝。” “多麼不文明的喀什噶爾人,”麥素木把酒杯又放到了氈子上,故作鎮靜地說,“對對,我代表不了蘇聯,代表列寧的偉大國家說話的是尼基塔·謝爾蓋……”說著,他又拿起了酒杯。 伊力哈穆大笑起來:“你說赫魯曉夫嗎?您見過他了……去他的吧。” “您敢說……您是……”麥素木再也吃不住勁了,他的手抖顫著,酒從酒杯裡濺了出來。 “我是伊力哈穆,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聽到了毛主席的名字,麥素木的酒杯落到了地上,酒灑到了氈子上,變成了滾動著的一粒粒水珠。 “你們這些可憐的薩爾提,你們這些野蠻的喀什噶爾人!無知的纏頭!你們沒有小汽車!你們沒有民族自尊心!看看你們有多麼貧窮……” “請你離開我的家!出去!從此,我再也不認識你!”庫圖庫扎爾喝道。 麥素木站起來,伊力哈穆向前走上一步,面對面地對他說道: “你也有資格談論民族自尊心?你現在連說話都想盡力學一點俄羅斯的味道,還學不像!你那個塔塔爾語還沒有我說得好,卻一心想冒充韃靼人,您這是出什麼洋相啊!看看你這身打扮!還有你新起的名字,麥素木啊麥素木,哪裡來的'莫夫'!至於其他同志,他們在過去由於環境等原因,給自己的名字加上了斯拉夫式的詞尾,那另當別論。可你呢,你是臨時偽裝,別走,聽我把話說完!你這個連自己是維吾爾人都不願意承認的逗人笑的小丑,居然談什麼民族自尊心!從你的發音、長相……我可以斷定你根本不是什麼塔塔爾人!你敢再用塔塔爾語說一遍我是塔塔爾人嗎?你在中國生活了這麼多年,吃了中國的茶和鹽才長大的,你在中國有無數的親友……我們維吾爾族人民,只有在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才獲得了尊嚴和地位,開始了光明幸福的新生活!如果你確實具有蘇聯國籍,當然可以回國,我們也可以接受你的告別。如果你想去,而蘇聯那邊也打算接受你,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您別再演戲、再出洋相了行不行?唉,麥素木兄長啊……” 麥素木面紅耳赤,嘟嘟囔囔地向外退去,庫圖庫扎爾也大聲喝道: “滾出去,無恥之徒!” “等一等!”伊力哈穆上前一步,走到了麥素木的前面,“您還談什麼國際主義、蘇中友好呢。好,希望你到了那邊能跟旁人友好。可是如果您那麼喜歡裝腔作勢,即使到了那邊,也要被那裡的老百姓厭惡!總有一天,你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麥素木兩眼發直,突然,他跑到院子裡,像一隻吃了過多的鹹魚的貓一樣,不停地翻腸倒肚地嘔吐起來,然後一個踉蹌,他奪門就跑,好像有誰在後面追逐他一樣。 小說人語: 有戲、有哏、有板眼。咣咣咣材——材……令人想起鳩山與李玉和的對話來。久違了,那些威武雄強的鑼鼓點、急急風。長存矣,人的形形色色、碰碰撞撞、儀姿萬方、醜態百樣! 中國這邊稱之為塔塔爾,俄羅斯那邊的俄語表述則被中國人譯為韃靼,首府是喀山,它與莫斯科、彼得堡並列為俄羅斯三座文化歷史名城。韃靼人從族裔上說與中國的塔塔爾相同,但那邊更多的人是使用俄語的。有許多著名人物在喀山呆過:普希金、托爾斯泰、高爾基、列寧、夏里亞平(男低音歌唱家)……新疆的民族分佈豐富多彩,鬧熱紅火,趣味盎然。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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