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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太監瑣事(一)

宮女談往錄 金易 7519 2018-03-03
父精母血不可棄也——太監自述(1) -------------------------------------------------------------------------------- 太監瑣事我又要畫蛇添足了。 記得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太監、姨太太、鴉片可以說是中國的國粹。這自然是反語了。既然是國粹,當然是源遠流長,蓋有年矣的了。單說太監這種畸形的怪物,伴隨著宮廷而誕生,在中國至少已經有兩千餘年的歷史。歷代政治的興衰常常與宦官有密切聯繫。我不懂歷史,更不懂政治,在這裡我只想記述幾段所聽到的一點太監的生活。 我常常自我反省:我算不得一個讀書人,讀書人要修身、齊家、治國,而我時常是掩卷深思,想入非非。例如,清初王譽昌寫的《崇禎宮詞》雲:

風摧敗葉一時散,水漫浮萍隨處生; 莫笑杞人憂自劇,果然此日見天傾。 原註雲:“時中七萬人,皆喧走,宮人亦奔進都市。” 此詩所寫甲申亡國的情形,比陸次雲的《費宮人傳》寫得還 清宮太監生動。明崇禎帝以為“君非亡國之君,臣是亡國之臣”,屢次下詔減膳。然而,在國破身亡之時,后宮里居然養活著7萬太監,這足夠諷刺的了。但我不想說這些。我想說的是,在同一個時代裡,淨身投靠的太監,竟有七八萬人之多,那麼淨身術之普遍,技術之精良,就可想而知了。清朝一代,閹人較少,而且選擇較嚴,由明代的從偏遠地區閩西、陝北選擇,逐漸集中到從魯北、冀中、冀南一帶選擇。據說淨身術也因此有南北兩派的傳說。刀兒匠們(淨身師,因為他們專幹此缺德事,一般被貶稱為刀兒匠)也標榜門戶,以示祖傳。但淨身在漢代以前究竟是騸是割(騸是去掉丸,割是除去丸外兼割其勢),還不明朗。到了漢武帝時,“太史公(司馬遷)下蠶室去其勢”,就已經很明確了。蠶室是指的環境,溫度較高而不通風的屋子。去其勢,則指的是部位。可是,是刀割還是弦割(用硬弓雙細弦來絞),又不得而知了。可喜的是這位太史公雖已年近半百(據王國維先生的《太史公行年考》:天漢三年即公元前98年,遷四十八歲,受腐刑)。居然能夠跟著劉徹東奔西跑,朝山拜廟(見太史公《報任安書》),看來刀術後尚無不良後果。

北京城有兩位赫赫有名的閹割世家。一是南長街會計司胡同的畢五,一是地安門外方磚胡同的“小刀劉”,都是世傳,受過皇封的。他們倆全是六品頂戴,比縣太爺還高一級。據說每家每季要向清廷內務府供奉40名太監。各家都有一套完善的閹割設備。就在八國聯軍進北京的這一年,這兩家皇商的包辦機構被取消了。 閒話說得多了,還是讓老宮女敘述故事吧。 老宮女又坐在靠南窗子的座位上了。這是她的專座,挑米、做針線,藉著窗子的亮光,她感到方便些。她確實是老了,眼睛由黑變成了灰暗色,眼角兩邊有赭紅的痕跡,可能是長年抱著火盆烤火留下來的,這也說明了她晚年不佳的境遇。但她說話還是那樣的文靜,從不搖頭晃腦,更不拍手打掌,總是溫和而又平靜地一句句地送到聽者的耳朵裡。她說:“大約有這樣一段事。

“春天,過了清明節,我們就到園子(指頤和園)裡去了。我們差不多由宮裡穿著棉衣服到園子,到再穿上棉衣服才又回宮裡。說實在話,我們喜歡在園子,不喜歡在宮裡,並不是貪圖園子的風景好,最主要的是在園子裡規矩松,我們行動自由,可以有玩的機會。例如,挑選益母草。 “老太后年輕的時候,有血分上的病,要長年吃益母膏。她嫌東陵進貢的不干淨,一到夏天就親自動手炮製。要製,就要天下第一。天壇、頤和園後山,都有這種草,足夠老太后製藥用的。過了端午節,就要開始擇采了。益母草有野麻似的長碎葉,高粱粒大小的白花,剛開的時候,花苞上微微帶點藕荷色,三尺上下高的莖幹,一株一株的很多。老太后晚年也常吃這種藥,說是活血潤腸提氣的。為了挑選方便,我們選擇適當的地點,在靠後山近的畫中游的西廊子底下。夏天,風從南邊吹來,舒舒服服的,地點又適中,又能討老太后的喜歡,所以老太監張福也時常來。小太監給張福沏上碗茶,他吸著關東煙,指揮著我們怎樣挑選。我是值完夜以後,睡醒覺,常到這裡來的。碰巧,在割的益母草里有棵大麻——不是蓖麻,不是野麻,叫臭大麻。大大濃綠的葉子,像手掌似地伸著。雪白鐘形喇叭口的花,向上有兩個未成形的果實,有小酒盅大小,圓圓的,用手一搓,葉子有股臭味。老太監張福驚訝地說:'呀!這是難得的好藥呀!也是我的救命恩藥呀!'他自己說漏了嘴,我們就問他為什麼是您的救命恩藥呀?

“老張太監深深地嘆口氣說:'俗話說,打人不打臉,說人不揭短。咱們老祖宗說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太監就佔了這第一條。誰要揭太監的短,我們就罵他不是吃人飯長大的。咱們大清國列祖列宗,對太監是天高地厚的,太監犯罪輕易不送菜市口,體恤我們已經捱過一刀了。我們非常的慘啊,沒法細跟姑娘們說。'張福斷斷續續對我們說了這些話。我們用眼睛看著他,等他說下文。 “'我的老家在直隸南部河間府。我們那地方非常窮,鹽鹼地不產糧食,人們窮得沒辦法,所以當太監的特多。因為世代相傳,當太監的人多了,於是也就出了相當高明的淨身師,人們尊稱他們為把式,俗稱刀兒匠。 父精母血不可棄也——太監自述(2)

-------------------------------------------------------------------------------- “'淨身師是父子相傳的,據說各有絕招,但秘密決不傳給外人。淨身師對於太監等於和尚受戒的師傅,是終身的師傅。要淨身的人,先要磕頭拜師,然後才能淨身。不管以後有怎樣的榮華富貴,淨身師都要享受最高的奉敬。拜師的禮物最普通的是一個豬頭(或一隻雞)、一瓶白酒。另外,現錢多少要看家庭的貧富再商定,多半無現錢只是指著孩子本身說話,等將來有了升發,忘不了師傅的好處。 “'淨身師要和淨身者的家長或代理人訂立合同的,當時叫文書。請上三老四少作為證明人,寫明自願淨身,生死不論,免得將來出了麻煩,淨身師跟著吃官司。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淨身師等於投一筆資,等這個被淨身的孩子將來有了發跡,可以撈上一筆錢。所以淨身師現在搭點辛苦,賠上幾個錢,也不在乎。只要這張文書寫明白了,標明“自願淨身,分文不取”,後報自然是言外的事。可是私下交易,也有兩種價錢,保活的是一種價,管閹不保活的,又是一種價。

“'淨身的人至少要準備這些東西: “'一、30斤小米,這是一個月的吃糧; “'二、要幾大簍玉米骨頭(把玉米粒搓掉後的棒芯,燒炕用); “'三、芝麻秸幾擔(燒成灰,清除穢物用,灑在下體部分地方,因芝麻秸灰最細,不燒皮膚); “'四、半刀窗戶紙(50張,糊好窗子,使不透風)。 “'我的家最窮,窮到活不下去的時候,死活也就不在乎了。向左親右鄰化緣似地湊了20多斤小米,擔了幾擔柴,糊糊窗子,央求師傅給閹割。就這樣聽天由命,任憑死活了。拜完師以後,師傅就把我領回他自己家裡去。 “'淨身需要選好季節。最好是春末夏初,氣溫不高不低,沒有蚊子和蒼蠅最合適,因為下身不許穿衣服。

“'淨身的屋子在臥室外一個小單間,是用破磚和碎坯壘起來的。鄉下栽白薯先要用熱炕加溫發芽,淨身室就和白薯炕一起兩用。炕面必須用磚鋪成,一個來月的大小便,經常會灑在炕上,不用磚舖是不成的,用土坯就會變成泥漿了。淨身的人要像鬼叫似地嚎三四天才能過去,不是單間誰家也受不了。 “'淨身屋子的炕上放有一塊門板,很窄,僅夠一個人躺下用的。兩頭用磚墊起,離炕有四五寸高。木板周圍是稻草,潮漉漉的。淨身的人要在一天前不吃飯,便於手術後一兩天不大便。這時候大麥已經拔節了。找好新的長一點的大麥稈,剪好了,剪口處要圓溜溜的。新大麥稈條軟,有水份,留作插入尿道用。門板中間有個洞,用塊活板,可以啟閉,為解大便方便。門板上中下都有套鎖,把被淨身人的手、腳、大腿都牢牢地捆住,因動手術時不許亂動,動完手術後,更不許用手亂摸,怕感染潰爛。

“'該正面說說臭大麻了。 “'臭大麻夏天長得很少,除非在山的陽坡面上。到立秋以後,廢土堆上,牆角亂磚瓦邊上,就會自然長出來了。它們都是零星的單株生長,越到秋涼越茂盛。藥用的大麻不是新鮮的,前一年秋後,把大麻連根拔出來,扔在房頂上,經過日曬和嚴霜打過,然後保存起來備用。主要是用它的葉子。另外,有艾篙、蒲公英和金銀藤,以備熬湯水,把下身洗乾淨。師傅把我帶到他家,不是請我當客人,而是讓我給他當僕役。這些瑣碎的事,全是由我來做。我是自己挖墳,用自己挖出來的土來埋自己。當時我已經是7歲的孩子,差不多的事情都明白了,心裡有說不出的苦滋味,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淨身師要準備好兩個新鮮的豬苦膽,這在他們是很容易辦到的,因為他們是劁豬、騸馬、割人的混和職業者,跟屠夫們都有牽連。煮臭大麻的時候,要同時煮兩個雞蛋,煮的時間越長雞蛋越硬越好。

“'記得小時候跟隨爸爸放羊,到過年過節時要趕著羊送到屠宰場去宰,我爸爸當長工,這種下等活都是他分內應該做的事。因為羊一到屠宰場外聞到血腥味,預感到不好,打死它也決不往前走了,必須用繩子拴在羊頭上,用力拉進屠宰場。我常常幫爸爸拉羊。現在輪到我挨宰了,可我像羊那樣的抵抗權力都沒有,乖乖地洗完了下身,喝了煮好的大麻水,自動躺在床板上,靜等別人的宰割。自從訂立了生死合同以後,親人就不許沾邊了,7歲的孩子也懂得一些事情,知道哭死也沒有用,眼淚只能往肚子裡流。我一出娘胎媽媽就死了,哥哥姐姐又多,我本來就是多餘的人,哪裡有飯給我這個多餘的人吃!我躺在床板上就這樣胡思亂想。 “'喝了臭大麻水以後,腦子就暈暈糊糊的,肉皮發脹發麻,好像身上任何部位的肉都在顫動。我小的時候很淘氣,玩過蛇,把旱煙袋裡的煙油挖出來,塞在蛇的嘴裡,不一小會兒蛇的全身都抖起來,我想我現在就像蛇吃了煙油一樣!舊爛紙糊的窗戶本來是黑乎乎的,這時屋子比較亮堂了,太陽已經爬滿了窗子,到了閹割的時間了。

“'我順從地被捆好了手腳,腰部被綁得緊緊的。一副舊的綁腿帶把眼睛蒙上,把芝麻秸灰灑在身底下,也灑在床板子上,把豬苦膽劈成兩片,兩個雞蛋剝好了,還有大麥稈等,放在頭旁邊。一切準備就緒,就要開割了。我像挨宰的羊一樣,渾身每塊肉都在顫動。不知為什麼,感到屋子特別冷,上下的牙齒都在打戰。 父精母血不可棄也——太監自述(3) -------------------------------------------------------------------------------- “'開始動手術了,分兩個部位進行。 “'第一步,先割丸。在球囊左右各割開一個深口子,是橫割不是豎割,主要是先把筋割斷後再進行擠,要把丸由割口擠出來。擠是奇疼無比的,但也有絕招。當割開的時候,臨擠前把一枚剝好的煮雞蛋,塞在嘴裡,堵在我的嗓子眼上,喊叫不出來是小事,主要是蹩得不能出氣,簡直就要蹩死了。於是就渾身用力,身子打挺,小肚子往外鼓。利用我拼死掙扎的一剎那,就把丸擠出來了。這時把片好的豬苦膽貼在球囊兩邊,豬苦膽黏乎乎的,可以止血消腫。不知為什麼,我全身都出冷汗,覺得連頭髮根底下都是汗珠。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第二步是割勢(太監叫辮子,可能是鞭子的變音)。這是技術活,如果割淺了,留有餘勢,將來內裡的脆骨會往外鼓出,那就必須挨第二刀,俗稱'刷茬',刷茬的苦不下於第一次挨割;如果割深了,將來痊癒後,肉會往裡塌陷,形成一個坑,解溲時,尿出來呈扇面狀,會一生造成不方便。十分之九的太監都有尿襠的毛病,大都是閹割的後遺症。淨身師割完丸後,磨一磨刀。然後他把陽物用手指掐了掐,將根部掐緊,又讓副手往我嘴裡塞一個又涼又硬的煮雞蛋,把咽喉堵住。我覺得下部像火鉗子夾似的劇疼,一陣迷糊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也就是片刻的工夫,下身感到火燒火燎地難受,此時已經割完,插了一根大麥稈,把另一個豬苦膽劈開,呈蝴蝶形,敷在創口上,只留一個容大麥稈的洞。最後,用一片刮好了的窄木板,放在我兩腿中間,把球囊托起來。這時我渾身哆嗦,連腮邊肉都覺著在跳動,嗓子像火一樣乾辣。過了很長時間才進來一個人,我求他給點水喝。他用一個舊皮球,皮球上邊剪一個小圓洞,就用它來吸水。瓦罐裡是我早晨煮好的臭大麻水,足夠我兩三天喝的。 “'要說淨身師有慈悲的心腸,我是不相信的。手術前喝大麻水,目的是讓我迷糊,好做手術。手術後還喝大麻水,為的是讓我瀉肚,大麻是瀉藥,喝了後,減輕小便的排泄量,都為保證手術的成功。至於痛苦不痛苦,我想他們是很少考慮的。第二天才給小米粥喝,也是用破皮球吸粥送到我嘴裡的。有谁愿意端起碗來餵我一口呢!一個破瓦盆放在床板子底下,讓我自由地拉稀屎。 “'三天下地以後,一看只剩下癟皮的空囊了,但苦難並沒有過去。每天三次抻我的腿,每抻一次都是心肝碎裂,疼得渾身戰抖。據說不抻,腰可能佝僂,就一生不能伸直了。我也只能忍受著一切。 “'割下來的東西,淨身師全像寶貝一樣地收起來,被淨身的人無權要,統歸淨身師保留。淨身師事先預備好一個升,升裡邊盛著少半升的石灰。把兩個丸一個勢,整齊地擺好,用石灰吸乾水份,免得腐爛。然後把淨身契約用油紙包好,放在升裡面,再用大紅布把升口包好捆緊,小心地把升送到屋頂下面房梁之上,這叫紅步(布)高(升),預祝淨身的人將來走紅運,步步高升。有朝一日,淨身的人發跡了,贖回自己的身上物,那時就要量財索討了。 “'咱們中國人有個好傳統。一個人不管東南西北跑到天邊去,但到老年也要回歸故土,死後埋在家鄉,雖然說到處的黃土都埋人,但講究的是用故鄉的土蓋臉,這叫落葉歸根。一個當太監的不管一生受多大的坎坷,也要積蓄點錢,把自己丟失的東西贖回來,預備將來身死以後裝進棺材裡,隨身下葬,否則就不配進祖墳,不能埋在父母的腳底下。這叫做骨肉還家。年輕的人是不懂得老太監心情的悲苦的。據說不贖回來,死後閻王爺也不收容的,不男不女,六根不全,閻王怎麼收留呢?所以,我們太監苦啊! “'骨肉還家這是太監一生中最大的喜事。多在四五十歲來辦。必須有了過繼兒子,讓兒子出頭,磕頭捧升,都是兒子的事,才能夠顯出份兒來。本來一個淨身的苦孩子,託人投靠,當上了太監,苦熬了二三十年,熬出點小名堂來,靠皇帝、主子的恩典,手底下積攢下幾兩銀子,回到家鄉,伸一伸腰,出幾口粗氣,花錢買臉,這也不算什麼。可最得實惠的要算淨身師。 “'事先托出本鄉本土的頭面人物,帶著禮物到淨身師家中拜望,說明來意。淨身師都是父一輩、子一輩的江湖人物。海闊天空、胡吹亂捧地說了一通,摸清對方有多大舉動(指辦喜事的規模)。他們是很會看菜下筷子的。等了幾十年,終歸是肥豬拱上門來了,所以要狠狠地咬上一口。講好價錢以後,事先把銀子送過來。 “'到正式迎升的日子,要用娶親一般的儀式。花轎抬著過繼的兒子,捧著紅托盤,裡面放著整錠的銀子。這銀子算喜錢,不在贖價之內。在淨身師的門口,鞭炮齊鳴,大吹大擂。這叫給淨身師賀號壯門面。淨身師在這時是名利雙收的。 “'正式送升接升的儀式十分隆重。 “'淨身師家裡擺著香案,鋪著紅布,把升請出來,擺在香案中間,四周賓朋滿座,由前來迎升的老族長主持。老族長先向淨身師一個揖,然後打開升上的紅布,取出原訂的淨身契約,向親朋好友朗聲宣讀,說明這個契約同升裡的東西今天我們取回去了。這時門外又一次鼓樂齊鳴,鞭炮喧天。繼承人三拜九叩地謝淨身師、謝族長、謝賓朋,然後把昇放進紅托盤裡捧著,坐在轎裡奔向墳地,後面族長、淨身師幾輛轎車跟隨著。 父精母血不可棄也——太監自述(4) -------------------------------------------------------------------------------- “'到了塋地,太監本人早就恭候了。當老族長在供案桌前朗讀淨身契約,宣布今天骨肉還家時,又一次鞭炮聲、鼓樂聲交雜在一起,太監和他的子侄輩羅跪滿地。就在焚化淨身契約的剎那,突然一聲長號,摧肝裂膽。太監滿地滾爬,搶天呼地的喊著:爸爸給我的骨頭,媽媽給我的肉,現在我算是捧回來了,今天算我重新認祖歸宗的日子啦!他把淨身的悲哀,半生的辛酸,滿肚子的冤屈,統統傾瀉出來了。他用手拍打著父母墳上的土,嘶啞的嗓子高聲呼喊著:爸爸、媽媽的血肉,當兒子的一天也沒有忘掉哇…… “'紙灰飛揚,朔風野火,空中飄蕩著幾聲乾嚎,這就是我們當太監的一生。' “老太監張福氣喘吁籲地說完一大段話以後,用手端起了茶杯,掩著他的半邊臉,分明他的眼睛裡噙著兩大滴熱淚。我們像木頭似的坐在兩旁,誰也不好意思再看他的眼睛。遜清皇室太監檔冊 “沉寂了很長時間,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兩個小太監背過臉去,不時地抹眼淚。還是老太監張福慢吞吞地說: “'百里不同風。我們那地方窮,全是土郎中,用的藥也全是就地取材,也許跟別的地方不一樣,但我想,恐怕大同小異,也不會差多少。我們也有一個共同的節日,是四月二十八日,相傳這天是藥王爺的生日,我們是供奉藥王的。到這一天,我們相互祝賀吉祥。大概是紀念我們淨身後痊癒的日子吧。大難不死,我們相互之間是真真地值得祝賀的'。他下頦哆嗦著,說得很慢。 “'只要太監能進宮,那就是檢驗合格的太監,不合格的太監,是絕對不許進宮的。如果查出不合格的太監來,上至內務府的大臣,下至敬事房的總管,要挨著個地掉腦袋。大清國200多年,宮廷裡最乾淨。太監的驗身房是在宮廷外頭景山東面的東北角,叫黃化門的地方。黃化門(現在是一條胡同名)一進口有個大廟,廟牆後面有幾排房,這就是太監驗身、淨茬的地方。太監要一年一度驗身的,不僅僅是宮裡的太監,各王府的太監都要來這裡驗身,這是敬事房的規矩。不過有身份的老太監到這裡來說說話,喝喝茶,應個卯也就算了,因為他們已經驗過幾十次,不會出錯的。這兒也準備有刀兒匠,是刷茬用的,但全是太監充當,沒有普通郎中。 “張福的談話,就結束在這裡。” 老宮女學說完老太監張福的大段話以後,面目呆滯,兩眼直直的,很長的時間精神才恢復過來。 這裡我不厭其煩地把太監生活寫出來了,主要是考慮到這種畸形人已經被歷史所淘汰。北京是太監聚居的地方,但到現在活著的也不過一兩個人,而且已經糊塗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以閹人生活為題材的作品,恐怕越來越少了。張福的那一片話,不見得全是出於張福之口。老宮女嫁給了劉太監,劉太監也是冀南一帶(據說是寧晉縣)的人,老宮女不會不詳細地了解到他淨身的一切,很可能藉張福的嘴說出劉太監的一切罷了。宮廷裡說話非常講究分寸,猜想張福是個有豐富經驗的老太監,決不會面對著十六七歲的大姑娘說出那些沒遮攔的話來。我多次請求老宮女講關於太監淨身的事,甚至性生活的事給談談。我知道,如果再不及時地多了解一點,恐怕這些人死了,就真的沒有地方去詢問了。她都是避而不答。後來,借張福的嘴總算回答我了,使我十分感激,這也是她聰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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