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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驚心動魄的一幕

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路遥 47176 2018-03-18
(一九六七年紀事) 金盆打了,分量還在。 ——中國民間格言 —九六七年,西北黃土高原這個山區縣份和全中國任何地方一樣,“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雨搖撼著整個社會。 城鎮裡一切可以利用的牆壁都貼滿了大字報、大標語、聲明、勒令、通令、通緝令以及“紅都來電”和“中央首長講話”;鉛印的或油印的傳單像雪片一樣在街頭巷尾飄飛。墨汁、紙張、襁糊如同糧食和菜蔬,成了人們每天生活的必需品。郵路中斷,班車停開,商店關門…… 有些家庭分裂了;有的父子決裂了。同志可能變為仇敵,冤家說不定成了戰友。過去的光榮很可能成為今天的恥辱;今天引以驕傲的,也許正是過去那些不光彩的事。看吧!許多過去有權力和有影響的人物,正戴著紙糊的高帽子,手裡敲打著破鐵桶或者爛馬勺,嘴裡嘟囔著自己的“罪行”,正一溜一串地遊街哩;而另外一些普通的群眾,正站在權力的講壇上大聲演說著,號召著,命令著……

鄉村里,有的人離開了自己耕種的土地,也被吸引到了革命最激烈的地方——城鎮。這些人有的是專門去鬧革命的,有的是乘機去做黑市生意的;有的既鬧革命,也做黑市生意。那些企圖反對這些外流“革命家”和生意人的隊幹部,不分青紅皂白,紛紛被城裡來的“點火隊”宣佈為“假洋鬼子”,一律靠邊站了。 社會變得一反常態。可是時令卻一如既往:寒露前後,秋風颯颯地吹落了第一批枯黃的樹葉。山頭上,川道裡,一層薄薄的秋莊稼不幾天就收割完畢;那斑斑駁駁的大地躺在淺藍色的天幕下,猛一看,好像瘦了許多…… 城市在動盪中…… 鄉村在動盪中…… 全國的運動看來很不平衡。當上海的“一月風暴”刮到這個縣的時候,已經到了十月。 本來早已癱瘓了的各級黨組織和行政組織,被本縣兩大派對立的群眾組織“紅色造反總司令部”(紅總)和“紅色造反總指揮部”(紅指)所屬各系統、各單位的戰鬥隊,不費吹灰之力,一天之內就你搶我爭地奪了權:把那些權力的象徵——鋼的或木的,大的或小的圖章拿來一封存就行了。然後各自宣布無產階級革命派奪權勝利,分別召開慶祝大會,鑼鼓聲震天動地,鞭炮的灰白硝煙瀰漫了整個縣城的上空……

無產階級自己建立的政權又在無產階級革命的旗號下被碰爛了。這當然是史無前例的,同時也叫人不可思議! 失去了階級的統一意志,權力馬上出現了真空。現在,一切都處於無政府狀態中。誰是真正的革命派?誰將統轄全縣的十三萬人口呢? 街道上擠得水洩不通。兩派人攪混在一起,唾沫星子亂飛,沒明沒黑地辯論著:證明自己革命,對方反革命。到處都是講壇,到處都在進行著唇槍舌戰。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蜂窩,嗡嗡聲整天不斷。各處論戰的雙方都在引經據典,馬、恩、列、斯、毛主席、魯迅的話被整段整段地引用背誦;這些神聖而莊嚴的經典也可能立刻又被淹沒在一片諷刺、挖苦和辱罵聲中。嘴巴這武器不得力了的時候,就開始扛肩胛,動拳頭,直打得鼻子口裡血直淌!真理和謬誤混雜在一起,舌頭和拳頭交替著使用,華麗的詞藻和罵娘的粗話都能博得歡呼……

而在另外一些地方,比如紅總總部所在地人委和紅指指揮部所在地縣委,總司令、總指揮分別和他們的常委們以及對方罵作“狗頭軍師”或“黑高參”的智囊人物們,也各自正在沒明沒黑地開會,以便策劃下一步的行動。在他們各自的會議上,拍桌子、摜板凳、摔茶杯,爭辯、論戰、好說、臭罵……刺耳的聲浪把會議室的玻璃窗震得噝噝價響! 兩地大門和圍牆周圍,站著和走著一些立眉豎眼的人。這些人手裡提著棍棒,腰里別著刀子,像御林軍守衛著皇宮,神色莊嚴而驕橫。這是兩派首腦部門直屬的組織,跨行業組成,打人、抄家、給“走資派”上刑都由他們管。紅總叫“孫大聖”戰鬥隊;紅指叫“千鈞棒”戰鬥隊。這些人一般白天睡覺,晚上活動…… 而這時,兩派所有的這些活動都無不圍繞著他——縣委書記馬延雄而進行。

可是,他現在在哪裡呢? 他在縣監獄裡。 監獄坐落在縣城南邊的城牆根裡邊,是一排用巨大的石頭砌成的窯洞。石頭與石頭之間澆灌著水泥,顯得渾然一體。監獄後邊的城牆不知是哪個朝代為軍事防禦而修建的——因為這裡離內蒙古只有幾百里路程,本縣縣志記載著歷史上游牧民族的數次進攻和浩劫。城牆有的地方已經塌陷殘缺,上面長滿了茂密的蒿草和苦艾。南北兩道城牆順著一座叫牙峰山的山勢,蜿蜒向山頂伸展而去,最後交叉在那裡,形成一個夾角。這個夾角里面,就是本縣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全縣主要的物資集散地。夾角的底邊是一條流量不大的河流,繞過縣城,在南邊一百多華里處,流入了咆哮的黃河。 監獄四圍的高牆同樣是用巨大的石頭砌成的,石頭與石頭之間也澆灌著水泥。牆外有一座哨樓;哨樓高出圍牆,在上面可以俯視整個監獄的院壩。現在,那上面站著一些穿“紅衛”服的人,手裡提著棍棒,替換了原來持槍值勤的解放軍。

由於形勢緊張,本縣所有的在押犯人都在一個月前被解押走了。隨即,紅總便控制了這個地方,將縣委書記馬延雄押在這裡。 他現在住在這座監獄最中間的一孔窯洞裡。 深秋的陽光透過窗上鐵柵欄的空隙,在土地上印下一些長方形的亮塊。他,過去的縣委書記,今天的“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正背抄著胳膊,在這亮光和暗影織成的圖案上來回走動。 他走著,腳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時在鄉村的山路上一樣,似乎有許多急事要他趕緊去辦。 這樣走著,他有時竟忘了折轉身,便一頭撞在了石頭牆上。這時,他猛地抬起頭來,一雙眯縫著的眼睛長久而迷惑地望著這牆壁,好像是在夢中被驚醒一樣。隨後,那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便劇烈地哆嗦起來,想要說什麼——不,是想要喊什麼,但什麼也說不出來,什麼也喊不出來。

他這樣站了許久,輕輕地嘆一口氣,然後退回到炕邊,拉起那件破棉襖裹住乾瘦的身板,坐在了爐台上。 他從這破棉襖的一個破洞裡,取出一張折疊成小方塊的紙片和半截鉛筆來。然後小心地展開這紙片,拿那半截鉛筆在上面勾畫起來。 地上的陽光移到了他那多時沒剃沒洗、像氈片子一樣的頭髮上了;又從這氈片子一樣的頭髮上移到牆壁上了……而他連動也不曾動一下。那張瘦削的、像白蠟一樣的臉久久地對著那張小紙片在出神。 這是一張油印的本縣地圖。 他所有的書籍和筆記本都被抄收了,只藏下了這張小小的地圖。它是他生活的伴侶,是他精神的依托。 當他打開這張地圖時,全縣的山川河流便一起擁到了他的眼前。那標著村莊山寨的小黑點,在他的眼裡也立刻都變成了具體的村莊和山寨:這個村是怎個模樣,誰家的窯洞挨著誰家的窯洞;大隊飼養室在哪裡,機房在哪裡……他都能清晰地看得見。一張張親切的面孔同時也都向他擁來,公社書記,大隊書記,生產隊長,都向他圍攏過來了。他和他們談心;和他們謀劃壩在什麼地方打,水庫在什麼地方修;他拿他的短煙鍋和他們的旱煙鍋對火,一邊互相吹、吸,一邊翻起眼皮瞧著對方

多少日子了,當他渴望田野的時候,他就在這張小小的紙片上聞到了泥土的氣息和莊稼的味道;當他思念那些彎腰駝背的農民朋友時,他就在這張小小的紙片上看見了他們的音容笑貌。啊,這親愛的地圖! 他出生在這塊土地上。十歲失去雙親後,就在這土地上給地主攔羊了。後來,他和莊稼人一齊起來打倒了他們的東家,從此便開始了漫長的革命生涯。他從鄉文書、鄉長、區游擊隊指導員、區長,一直到走上縣委書記的崗位,永遠處於緊張的戰鬥生活的風暴中。可是,他從來也沒有離開過這塊土地。這是祖國的一塊寶地。他愛它,並不僅僅因為他出生在這裡。在過去火熱的戰鬥歲月裡,多少革命的領袖人物都曾經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過。現在的十五個公社中,毛主席、週總理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轉戰時期,就先後走過十二個公社的地方。二十多年來,他發誓要把這個地方的工作做好,以不負這塊光榮的土地。在戰爭年代與和平建設的歲月裡,他在這塊土地上流過不知多少汗水,也流過血:身上有三個槍疤,一塊刀傷;而右腳上的那個小指頭是前年修水電站時被大石頭鋒利的棱邊剁掉的。他承認他犯過不少的錯誤,他想起這些錯誤就痛心疾首!尤其是在今天,他不願意多想自己曾做過什麼好事,他經常想自己那些做錯了的事,並時時刻刻想用汗水、鮮血,甚至生命來

彌補這些錯誤給革命造成的損失。但是,現在他一切都被剝奪了:他既沒有為革命創造功績的權利,也沒有彌補自己錯誤的機遇。他被宣佈為“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你是不是反黨呢?是不是反革命呢?”他在心靈里為自己設立“黨的監察委員會”來不斷審查自己。 “不,我沒有反黨!我把黨像母親一樣看待,我怎能反她呢?我有錯誤,但我二十多年來都是跟黨一心一意鬧革命的呀!”他向心中的那個“黨的監察委員會”喃喃地念叨著。他不灰心。他相信黨不會丟棄他的,他跟黨二十多年了。他相信有一天,黨會對他說:你是黨的好同志,你繼續為黨努力工作吧! 每當這時,希望的光芒便照亮了他的心靈。他想:為了將來,不管眼下情況如何困難,都要千方百計地工作。將來還要建設呀!還要修水庫呀!還要好好辦農業呀!現在農民的生活還很苦,他發誓在他閉上眼睛前,要看見全縣農民碗裡的黑疙瘩換成黃疙瘩(玉米麵饃)和白疙瘩(白麵饃)。

每天,除過挨打和被審訊,所有的時間,他都用來在這張縣民政局油印的地圖上做未來的規劃,從全縣農、林、牧、副、漁的佈局,一直到中草藥的種植。有時候,遇到了難題,他就在這囚室的土地上心急火燎地踱步,直到頭碰牆壁為止…… 有了堅強的信念和明確的目標,人就能變得冷靜。此刻,說實話,他留戀過去火熱的戰鬥生活,同時寄希望於將來,但也決不准備迴避現實!此刻,別人因為是造反派而感到驕傲,而他,因為自己是共產黨員而感到光榮。讓他們說他死不改悔、頑固不化吧!頑固不化就頑固不化,他要頑固不化到底;他準備為這付出代價,哪怕是生命的代價! 此刻,你看他坐在爐台上,披著那件破爛的棉襖,半截鉛筆在那張揉皺的地圖上指點著,勾畫著,嘴裡喃喃地念叨著,就像他以往坐在辦公室里工作一樣,緊張而又安詳。

突然,外面監獄大門上的鐵鎖“吭啷”一聲,使他從沉思中驚醒。他很快將地圖和鉛筆塞進棉祆的破洞裡,然後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胳膊腿,神色坦然,像做完了一件事,又準備去做另外一件事。 門開了。囚室裡先後進來了兩個人。 先進來的四十多歲,胖、高、黑,一部絡腮鬍子從兩鬢角一直延伸到衣領裡邊。他大腦袋上的頭髮毛渣渣的,像團起來的刺猬。眼睛不知喝了酒還是熬了夜,紅得要淌出血來。整個形象使人馬上想到神廟裡的凶煞。他叫金國龍,是“孫大聖”的隊長。 “文化革命”前,他曾是縣百貨公司的採購員,因貪污和盜竊商品物資被判刑五年,前年才刑滿釋放。當年他的案子是馬延雄一手抓的。不用說,前犯人對現犯人的仇恨是刻骨的。 後進來的那個只有二十歲左右,長相和金國龍正好相反:痩、矮、白。倆人在一起,就好像凶煞旁邊立著個廟童。這小子很漂亮的一雙大眼睛裡卻有兩股凶狠的光。殘酷的表情似乎和他的長相很不協調,但這種生理的美和神態的醜硬是統一在這張臉上了。他叫周小全,縣高中六七級學生,運動初期造反,被工作組打成了“反革命”。以後批資反路線,他就拿造反當營生了,天不怕,地不怕,紅總專門把他選出來當了“孫大聖”的副隊長。中學的工作組是縣委派出的,由此他認為縣委書記比反革命還反革命! 紅總讓這兩個來看管馬延雄,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他們對他不會心慈手軟的。 這兩個人每天都要來審問和折磨他。今天又例行地來了。這種審問有時根本沒有內容,也不一定每次都是他們的總司令和政委指示的。他們純粹是為了折磨他。像抽煙和喝酒一樣,打人成了他們的嗜好和癖性。 “走!咱們再去拾掇拾掇那個老傢伙去!”金國龍每天都要這樣招呼一聲他的“副統帥”,口氣像是飯後招呼一個人和他一同去散歩。 現在,這兩個一高一矮的凶神惡煞站在馬延雄面前,齜牙咧嘴地看著他。 金國龍歪著他的刺猬腦袋,開言道:“呔!你這個老東西!壞東西!前幾天我倒忘了給你說啦,你曉得不?老子當年坐禁閉正好也就在這個號舍裡!哈哈哈……”他笑得肚皮一拱一拱的,“這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那個“呀”的顫音很快變成了咬牙切齒。笑容一斂,他換上一臉殺氣,肥大的右手一把揪住馬延雄的領口,狠勁搖扯著這個瘦弱的身軀,嚎叫開了:“你給老子平反!平反!平不平?”隨即就狠勁地打了馬延雄幾個耳光。 “平不平反?”金國龍繼續吼叫。 馬延雄喘息著,眼光掠過金國龍的刺猬頭,透過鐵窗的空隙,望著窗外那一小塊高遠的藍天和藍天上浮動著的白雲片兒,緩緩地說:“這話,你問過不知多少次了。我也回答過不知多少次了。如果你認為有必要,我可以再告訴你一次:從我的嘴里永遠不會說出給你平反的話。你犯罪是事實,黨和政府判你的刑沒有判錯。” 金國龍鬢角的血管像兩條蚯蚓在急驟地蠕動著,紅眼睛瞪得像兩盞燈籠:“你們這是什麼黨?什麼政府?” “共產黨!人民政府!”拳頭打在了他的胸脯上、兩腋下! 這時候,“廟童”上來把凶煞推開來點,兩手叉腰站在馬延雄面前了。他牙齒咬著嘴唇,凶狠的臉扭弄得皺紋巴巴的。他的聲音慢、低、狠,吐出來的字像扔出來的石頭:“那麼,你這個黨和政府,為什麼把我這個革命造反派打成反革命呢?說!” 馬延雄抬起頭來,兩道溫和的目光落在這張年輕而蠻橫的臉上。他恨不起來這張臉。儘管他把他打得皮開肉綻,他從內心裡不記恨他。他和他的兒子一般大小!他誠懇地說:“小全,我個人不能代表黨,也不能代表人民的政府,我是為黨和人民工作的一個普通人。可是我沒把黨和人民交給我的工作做好,把你打成反革命是完全錯誤的。把你們這些小將打成了反革命,我對黨和人民犯了罪。你什麼時候叫我檢査,我就什麼時候檢査……” 這時候,突然傳來一聲連一聲的打鼾聲。周小全吃了一驚,趕忙轉頭向炕上看去:只見金國龍四肢大展,已經舒服地躺在土炕上睡著了。 這是一個真正的魔鬼! “老金!老金!”周小全走過去,一隻手在金國龍肥囊囊的胸脯上狠狠揉搓了幾下。 金國龍停止了打鼾,睜開兩隻紅眼,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坐起來了。 周小全譏諷地說:“哈呀,這倒像是回到你家裡了!老金,你在這土坑上睡了五年還沒睡夠嗎?” “放你媽的屁!”睡了一兩分鐘的金國龍精神卻來了,哆地跳下炕,兩條胳膊向空中一舉,伸了個懶腰,一身的骨關節發出咯巴巴的響聲;然後扭過頭,瞪了一眼站在地上的馬延雄。 這個挨打的人臉上被手掌摜下的紅印子已經退了,又恢復了蠟白,一綹氈片一樣的頭髮緊貼在額前。 “走吧。聽見你打鼾,我也瞌睡了。”周小全對金國龍說。 “走?”金國龍對周小全瞪起血紅的眼睛,“今兒個就這樣便宜他呀?”他扭轉刺猬腦袋,兩隻手幾下就把馬延雄的上衣扯扒下來。 任何一個人,如果他還有點心肝的話,看見這個脊背都會難過的:這瘦弱的脊背,從肩胛到勒褲帶的地方,已經沒有一塊正常的皮肉了。有的地方結著幹痂,幹痂的四周流著黏黃的膿液;有的地方一片烏青,像凍紫茄子的顏色一樣。那些紅色的斑痕是不久前留下的,破裂的地方正滲著血。肩窩和下腰部有兩個地方的肌肉萎縮成坑狀——這是四七年胡宗南匪兵留下的槍傷;大腿上也還有這樣一個坑和一個刀痕。 金國龍對周小全頭一擺,然後自己先跨出了門檻。周小全莫名其妙地跟他出去了。 不一會兒,金國龍從外邊的院壩裡抱回來一塊幾十斤重的石炭,然後狠勁地把這塊毛渣渣的石炭壓在了馬延雄千瘡百痍的脊背上。 馬延雄慘叫一聲,趴倒在地上。 似乎有一絲人性的光影在周小全蠻性的臉上閃過。他看了看石炭壓著的馬延雄,猶豫了一下,對金國龍說:“這樣會把他弄死的,是不是……” “你他媽的在走資派面前賣好?段司令還說你小子造反精神強哩,強個屁!”金國龍呵斥著周小全,吼叫道:“走!”兩個人啪地關上房門,揚長而去。 囚室裡漸漸昏暗下來了。 那血一般的殘陽此刻大概正在西邊的群山中沉落。秋風帶著入膚的冷意,吹過高牆,吹過鐵窗,吹醒了這個苦難的人。 沒有血色的臉,沒有血色的嘴唇,緊貼著泥土地。只有在他出氣的時候,才能感到些微顫動,才能感到那黑色的石炭下壓著一個活著的生命。 他咬緊牙關,想爬起來,想掀掉他背上的重負。但,他又一次昏過去了。蒼白的嘴唇上留下兩顆殷紅的血珠。 夜色籠罩了山川大地。沒有燈光的囚室里傳出了一聲聲悲慘的呻吟…… 快來救救這個人吧!他也許再活不了幾個小時了。而這個人是不應該這樣死掉的——他在留鎖鎖頭的時候就參加了我們的隊伍。他為祖國的解放和人民的幸福勞作了二十多年;他身上有敵人留下的槍傷、刀傷。革命能離開這樣的人嗎? 可是,誰來救他呢? 在這裡,所有的黨組織都被奪了權。政府更不存在了。法律呢?法律像垃圾一樣被倒在了城壕溝裡!現在,一切都由造反派說了算,造反派又由造反派頭頭說了算。他們現在既是立法的議會,又是執權的政府。這是些膽大而激烈的人物,革命的暴風雨剛席捲過社會,他們就露出了頭角,站在這場革命的前列沖沖殺殺。他們的性格特點如果能打比方的話,可以這樣說:要蓋一座房子,他們也許都是些笨蛋;如果要拆一座房子,他們會比誰都拆得又爛又迅速!在以後的歷史中,他們之中的有些人,經過反复,或遲或早終將勇敢地背叛了自己最初的信仰,成了很成熟、很有頭腦的公民。但他們之中的另外一部分人,在眼前和以後的歷史中,給這個國家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和災難。這是些民族的罪人! ……黑夜籠罩著大地。悲慘的呻吟繼續在這涼颼颼的秋風中顫抖著。誰能聽得見這聲音呢? 突然,囚室的門嘩地被掀開了。一道眩目的手電光首先照在了黑色的石炭上,然後又移到了那張垂死的、白蠟一樣的臉上了。只聽見“啊呀”一聲驚叫,一個人很快進了房門,啪啪地打著了打火機,點亮了爐台上的煤油燈。 燈光顯出了這個人的面貌:高個,大背頭;臉白淨而透紅。上身不穿外套,白襯衣上套著駝色的毛背心。粗看像三十剛出頭,細看額上頭紋很深,夠四十來歲了。 這人很快把那塊石炭從馬延雄身上抱起來,扔到了牆角里;然後蹲下看了看這個脊背,臉嚇得煞白。他站起來,兩下把炕上的鋪蓋打開;然後用兩條很長的胳膊把這個奄奄一息的人抱在炕上,摸索著給他穿上上衣,讓他半靠在被子上。 現在他張開嘴一迭聲喊著:“老馬!老馬!老馬……” 這個“救命菩薩”是誰呢?他是縣委副書記李維光。 這真叫人奇怪!當全縣大大小小的當權派都在戴著紙帽子,掛著黑牌子,敲著破銅爛鐵遊街的時候,這位縣委的副書記怎能輕而易舉地來到這個黑暗的囚室呢?而且看來,他的精神和身體都沒受什麼損傷。 不要奇怪。李書記也是個造反派,是縣委常委裡的造反派。他在去年就“殺”出了縣常委,向紅總表了態,站在造反派行列裡了。紅總所編的《馬延雄三反言行(之一)》和《馬延雄——貨真價實的走資派》兩份材料的內容,大部分都是由他提供的。 那麼,他現在來幹什麼呢?而且竟仁慈地把這個“貨真價實的走資派”從死亡中救出來了? 這個謎還得由李維光本人來解開。 上面說了,當李維光把馬延雄抱在炕上後,便一迭聲地叫開了“老馬”。 他這樣叫了好一陣,馬延雄慢慢睜開了眼睛。當他看見站在身邊的竟是李維光時,我們可以想像他是如何的吃驚了。但脊背上刀犁一般的疼痛使他不能集中精力思索更多的問題。他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喘息著,從那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裡吐出來幾個禮貌性的字:“維光,你來了……” “來了!是我來了!”李維光連忙接應。似乎馬延雄的痛苦表情也感染了他,他臉上的表情也蒙上了一層痛苦,眉頭皺成一個疙瘩,像是對馬延雄,也像是自言自語說:“他媽的,'孫大聖'這些龜孫子把人打成這個樣子了!”(他敢罵造反派!)接著他又補充說:“要鬥思想嘛!怎能鬥身體哩?” “維光……你來幹什麼來了……”馬延雄仍然閉著眼睛,喘息著問。 李維光躬下身子,臉幾乎湊到馬延雄臉上,說開了:“啊呀,老馬!這對你來說,可真是個特大喜訊!你聽我說,你千萬不要因為高興而激動得太厲害了。你身體不好。你聽我給你慢慢說。” 他眉頭中間的疙瘩散開了,右手上去摸了摸頭髮,說:“自從奪權以後,紅總總部接連開了兩天兩夜常委會。忙得連屙尿的空都沒!他們讓我也參加了。你大概不知道,地區紅總這一派的人已經把軍分區大量的武器彈藥奪取了,已經把地區紅指那一派的人趕出了城。地區紅總指示各縣這一派的人很快籌備成立革命委員會。這兩天紅總的常委會集中就討論這事呢。儘管有分歧,但最後還是統一了意見:決定讓你站出來亮相表態,以革命幹部的身份進三結合的革命委員會哩!其他都沒麻煩了,縣武裝部胡政委已經公開表態支持紅總了。現在是三缺一。這事也不復雜,只要你公開表個態支持紅總就行了。書面也行,口頭也行。” 馬延雄閉著眼睛聽著。現在,思考壓住了疼痛。從臉上可以看出來,他是認真聽李維光說話的。李維光看見,他的話還沒說完,馬延雄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笑容。 啊,他大概真的為這“特大喜訊”而激動了!是嘛,從此再不受這苦情了,他能不高興? 李維光說完後這樣想著,正想說“你別太激動了”時,馬延雄已經睜開眼睛,仍然帶著笑意,喘息著說:“維光,你不是早已經站出來亮了相嗎?怎還'三缺一'呢?” “我?”李維光像針在身體的某個部位扎了一下,不自在地避開馬延雄的目光,說,“人家紅總看上個咱?咱算個老幾?人家看上你了!只要你站到紅總一邊,全縣的農民就都站到紅總一邊了。將來這縣革委會總不能光領導紅總的那些人吧?全縣十三萬人口,就有十二萬多農民哩!現時農民大部分還沒觀點哩,但都是保你的!這樣一來,他紅指還能不垮?咱算個啥?咱不想撈什麼稻草!只指望你將來大權重握時不扣掐咱就行了……” 馬延雄聽著這些話,漸漸明白了李維光今天來的用意,也明白了紅總破天荒叫他“站出來”的目的。他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他強忍著疼痛,把上身豎高了一些,問:“維光,你是自己要來的,還是紅總的領導人派你來的?” “當然是紅總常委會委託我來通知你的!段國斌司令和侯玉坤政委親自給我安頓的,要不我怎能進了這院子的門呢?……你到底是怎個態度?我好給頭頭們回話!”李維光追問。 馬延雄回答說:“你回話去吧。你告訴國斌和玉坤,我不能這樣做!” “為什麼?” “我是共產黨員,不是小孩!我要對全縣的人民群眾負責。紅總、紅指都是革命群眾組織,也肯定都有一些壞人。不論怎樣,兩派大多數的群眾都是好的。我不能因我自己的行為造成任何一方群眾受到損害。你用你所支持的群眾組織的觀點來看待問題,這當然是你的自由;但我要用共產黨員的觀點來看問題,這也是我的原則。我不准備對任何群眾組織表態,我只給黨表態。我更不會站在任何群眾組織的一邊,去反對另外的群眾組織;我只站在黨的立場,反對任何違背黨的原則的行為!” 馬延雄幾乎是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然後垂下頭大口大口地喘息。蒼白的臉上,汗珠一串跟著一串滾落下來,滴在了瘦弱的胸脯上。 他最後抬起頭,對木然呆立在炕邊的李維光說:“就這,你回話去吧!” 他閉上眼睛,頭無力地歪靠在了被捲上。 “不必回話了!我們都來了!”門外傳來一聲蒼老的話音。接著,有兩個人一前一後從門外走進來。 這兩個人正是紅總的段司令、侯政委。段司令一進門就開口道:“你們二位的對話我們都聽清楚啦!”聲音是洪亮而有力的。剛才門外那個蒼老的聲音顯然是侯玉坤發出的了。 馬延雄睜開眼看看他們,說:“國斌,玉坤,你們來了……” 說完就又喘息起來。喘息中帶著細微的哨音。 李維光先是對這兩個人的突然到來吃了一驚,隨即咧開嘴明顯討好地笑了笑,問:“你們倆早就來了?從哪裡來的?” “來處來的!”段司令叱吒風雲地回答。他不看李維光,一眼盯著仰靠在被捲上的那張蠟白的臉。這臉安詳而平靜,但也堅毅而神秘!段司令緊閉著嘴巴,眼光死死地看著這張臉,像是在看一件自己看不明白的東西,顯得嚴重而吃力。 段國斌身材不高,但紮實得像一台碾場的碌碡。黃頭髮,黃鬍鬚,黃眼珠。同樣很黃的臉上靠左鬢角的地方,有拇指大一小塊鮮紅的痣。 這個人前不久還僅僅是縣電影站的放映員,一年多就出息得成了本縣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可以拯救生命,也可以扼殺生命。他有資格製定法令,也有權力廢除法令;可以叫原來堂堂的縣委副書記變成自己的二等馬弁。 侯玉坤背靠窗台抽著紙菸。他三十多歲,但容貌顯得很蒼老;說話像六七十歲的人一樣,低緩,無力。頭髮脫落得稀稀拉拉,瘦身板風能吹倒。臉色永遠是疲倦的,像熬了很長吋間夜或者睡了很長時間覺。除非憤怒了,一般說話都很軟綿。 可是,俗話很對:人不可貌相。這個人的內心是一個風暴的世界;那乾癟的胸膛裡經常洶湧著激浪。他是原縣委秘書。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正當段司令他們苦於找不到“三反分子”馬延雄的“罪行”時,他在縣委機關舉起了造反大旗,把縣常委會的記錄像砲彈一樣源源不斷運送到了造反前線。他並且做工作讓縣委副書記李維光“殺”出了縣常委會,向紅總表態亮了相。他還很快幫助段司令把分散的同派觀點的人統一起來,成立了“紅色造反總司令部”。社會的大動盪既產生帥才,同時也就產生謀士。如果說段國斌是一把鋒利的刀,侯玉坤就是使這把刀的強手。 紅總“解放”馬延雄這一“戰略性”舉動,就是侯玉坤謀劃的。他在那兩天兩夜爭吵的常委會上反复地說服“鷹派”:“咱造反派如今奪了黨組織的權,就成了執政黨哩!能鬧著玩嗎?執政黨要執政,就要爭取民心哩!這道理國民黨都解開哩,咱革命造反派反倒成了些糊腦松?明說哩,馬延雄農民擁護嘛!咱就把他往出抬!爭取民心,壓垮黑指,咱們掌權,此乃一舉三得,一箭三雕!等咱的政權穩了,再把他扔掉還不行嗎?” “鷹派”們被他的雄辯折服了,一致同意了他的方案。會一結束,他就把李維光打發來。李維光一走,他又把段國斌拉來站在囚室門外,聽裡邊李維光和馬延雄的談話…… 此刻,他背靠著窗台漫不經心地抽著煙,只見他悠然地吸進去,又悠然地吐出來;然後脖子略微向前一伸,把吐出來的煙重新又吞進嘴裡。最後,才通過兩道鼻孔慢慢地讓它們飄散出來。 段司令現在把目光從馬延雄的臉上移開了。他兩手揣在褲兜里,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急速地來回踱起了步。踱了一會,腳步又停在馬延雄躺著的炕邊,黃眼睛盯著他蠟白的臉,用洪亮而有力的噪門說:“馬延雄!你到底向我們造反派表態不表態?你說嘛!你聽見了沒有?'孫大聖'把你的耳朵也打塌了?咹?” 馬延雄睜開眼睛,望著那一雙黃眼睛說:“國斌,該說的我都給維光說了,你們也都聽見了。我這人正如你們所說的,頑固不化。這些你們也都知道。另外,我還想不通哩!昨天,你們還說我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怎麼今天我又成了個'革命領導幹部'呢?”然後他嘲弄地補充說:“你們成立革委會需要幹部,維光不是個現成的人才嗎?” 他說完,眯縫著眼睛又看了看窗前抽煙的侯玉坤,就把自己的目光移向了窯頂。窯頂上,一隻黑色的甲蟲正在慢悠悠地爬著。 李維光坐不住了,咳嗽一聲,走出了房門。門外黑暗中又傳來一聲很用勁的咳吐聲,腳步就漸漸遠去了。 段國斌躁了,手從褲袋裡抽出來,兩條胳膊狠狠交叉放在胸前,眼珠子一瞪:“老實告訴你!在我們造反派需要的時候,我們可以把你打倒,同樣,在我們造反派需要的時候,就要叫你當'革命領導幹部',非當不行!” 馬延雄不說話了。他再能說什麼呢?他眯縫著的眼睛繼續望著窯頂。那隻甲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飛掉了。 這時候,侯玉坤蒼老的聲音開腔了:“老段啊,你看你!老馬已經成了咱們自己人了,你怎還一吹鬍子二瞪眼呢?往後,不,很快就要一塊在革委會里工作嘛!咱革命造反精神強,老馬有經驗。咱們的革命造反精神和老馬的經驗搭配在一起,又有人武部胡政委支持,這個三結合,肯定能把咱縣的革命搞好哩!叫黑指在一邊乾瞪眼吧……”他說著,痰在氣管裡響著,邊慢悠悠地走到馬延雄身邊,躬下乾痩的身子,故作吃驚地說:“啊呀!老馬瘦成這個樣子了?” 他扭過頭來,像自己臨時決定的樣子對段國斌說:“老段!我看叫老馬今晚上就回家吧!咱先不和他談敘站出來的事了。先叫老馬回家養幾天身子,到醫院看看病,罷了咱再說。你看行不行?” 段司令立刻說:“可以!”然後又帶著施捨者的神氣看了一眼馬延雄,補充說:“你可別忘了革命造反派的恩情!” 侯玉坤又關切地躬下身子問:“老馬,要不要派人把你送送?” 看再沒有什麼回答了,兩人便互相遞了個眼色,一前一後出了房門,走了…… 馬延雄掙扎著坐起來,摸索著穿上自己的破棉襖,用枯瘦的手按了按那個裝地圖和鉛筆的破洞。 這時候,只聽見外面的大鐵門嘩啦一聲響,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喊叫說:“馬延雄,快往出走!” 他呻吟著下了坑,靠在牆壁上喘了幾口氣,然後便一步步挪出了囚室。 他挪過了院壩,來到監獄的大鐵門前。 他把自己火辣辣的頭靠在冰涼的鐵門框上,歇了好久,然後才又一步步挪出了監獄的大門。沒有什麼人監視,看來這是真的放他出去了。曠野中第一口清冷的空氣灌入了他的胸腔,使他感到一陣陣令人陶醉的眩暈。 現在,他站在監獄的外邊了。他衣服襤褸,蓬頭垢面,像一個流浪漢。明亮的月光映照出了他的臉龐,慘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他眯縫著眼睛,貪婪地瞭望著遠方群山的剪影,順著古城牆下邊的條小路,蹣跚著向家中走去…… 深秋的夜晚,除了個把秋蟲的聒噪聲,天地間一片死氣沉沉。遠處的山岡黑幢幢地屹立著,月光照出的半面山坡,收穫過莊稼的土地顯得很荒涼。城市是寂靜的,但潛伏著危險。這時間,“孫大聖”和“千鈞棒”們說不定在每一個角落里活動著。黑夜是屬於他們的。 馬延雄順著城牆下的小路,步履蹣跚地走著。好在這地方荒涼,又是夜晚,所以沒有什麼人,他的精神暫時不那麼緊張了。城牆上和小路邊長得正茂的苦艾散發出濃烈的味道,直往他鼻孔裡鑽。 他在這秋草叢生的小路上走著,高一腳,低一腳,踉踉蹌蹌。脊背像背著一捆葛針,疼得萬箭鑽心。路啊路!你將通向何方? 對他這樣一個為黨奮鬥了二十多年的人來說,黨的命運、國家的命運、革命事業的前途,永遠在他個人命運之上。目前社會的現實狀況使他不寒而栗:天啊!怎麼人民和人民打起來了?群眾批他、鬥他,他想得通,共產黨員嘛,怕群眾批評還行?可是,怎麼壞人也起來斗上好人了?好人打好人,壞人打好人,這成了什麼社會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呢? 他有經驗:黨的歷史上任何一次群眾運動都會出現些不正常的現象,但到最後總是能糾正的。這次運動實在是太過火了,但他相信最後也一定能糾正的。他對黨對毛主席的感情和信賴,是幾十年革命鬥爭的血汗凝結成的,是不可動搖的。他個人挨打也罷,受氣也罷,只要對黨有好處,他也心甘情願。 他,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黨的縣委書記,在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的不正常情況下,在這些流血的日子裡,應該怎麼辦呢?他想:一個共產黨員最基本的黨性原則還不就是為大多數人民群眾謀利益,保護人民群眾,勇於為人民群眾獻身嗎?他現在也完全應該這樣做。當然,他知道他是當前全縣矛盾的焦點,一切災禍都可能由他身上引起。他個人又對現在任何事態的發展無能為力,他只有挨打和被批鬥的份兒。但是,他在內心中要求自己:要在這最複雜、最困難的時候,盡他的一切可能保護人民群眾,他不能胡說、胡表態、胡應承,不能為了自己的安危考慮,而造成人民群眾的不幸。就是這個原則。他這樣想著,走著;走著,想著。已經快到城牆的豁口了。出這豁口就到了城外,再下個坡,就是他的家。家啊!現在成了個什麼樣子呢?他三個月沒有回家了。那三口人現在怎麼樣了呢? 正在他這樣想的時候,路邊的草叢裡突然率率地鑽出一個人來,一下子撲在他懷裡,抱住他哇一聲哭了! 這是一個女孩子的哭聲,淒切而又可憐。他感覺到那個小小的腦袋在他的懷裡痙攣地顫抖著! 啊,在月夜的朦朧中,他認出,這是他的女兒!是他的小梅! 他伸出兩條枯瘦的胳膊,一把把孩子抱起來,他自己跟著又摔倒了。一顆石子正墊在脊背的傷痂上,痛得他幾乎大聲喊出來。 他咬著牙坐起來,頭上沁出了一層冷汗。 孩子還在他懷裡。她已經顧不上哭了,兩隻小手在他身上摸索著,—雙驚慌的淚眼望著他,嘴裡呢喃著:“爸爸!爸爸!跌痛了沒?跌痛了沒?……” 他垂下頭,把自己蒼白的額頭貼在孩子的額頭上,親暱地摩擦著。半天,他才說:“不要緊,不要緊……小梅,告訴爸爸,你怎麼一個人這時候跑到這兒來了?” 孩子啜泣著,小嘴唇發著顫,說:“媽媽的胃病又犯了,打發我到中學做飯的劉伯伯那裡尋幾顆止痛片。返回來時,我看見城牆根下過來一個人,我嚇了一跳,還當是個討飯的呢!後來才認出是爸爸……爸爸呀!”孩子又一次嗚嗚地哭起來。 兩顆淚珠從他眯縫著的眼睛裡湧出來,從白蠟一樣的臉頰上淌下來,滴在了孩子的小臉蛋上。 一陣嗚咽從他胸脯裡升起,哽在了喉眼上。他不能放出聲來!他又把這嗚咽咽回到肚子裡去了。他枯瘦的手撫摸著孩子的頭,問:“媽媽在家嗎?哥哥在家嗎?” “媽媽在哩,病了,一直在炕上躺著。哥哥不在了,說劃清界線哩,給人家造反派提糨糊桶哩……那天你游街,他還喊打倒你哩!可罷了,我見他藏到城壕溝裡放開聲嚎哩……” 馬延雄鼻子一酸,帶著顫音問:“……那……誰給你們……鬧糧鬧柴哩?” “糧站不給咱家賣糧了,炭也只剩了一點點,我們一天才吃一頓飯,也吃不下喀……我也不敢到學校裡去,也不敢到街上去,人家娃娃們打我,說我是狗崽子……” 她小小的肩頭劇烈地聳動著,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在那張小臉上滾淌。在那大動亂的十年中,有一批孩子就是這樣長大的。他們和父母共同承受著巨大的社會壓力,在擔心和驚怕中度過童年。 馬延雄的心像刀絞一般痛楚。他想說幾句安慰孩子的話,但他又能說什麼呢?他枯瘦的手只是神經質地輕輕揪著她小腦袋上的羊角辮,嘴裡喃喃地說:“別哭了。小梅,別哭了。爸爸不是回來了嗎?” “咣!咣咣咣……” 一陣敲擊金屬的響聲,突然從城牆的豁口里傳過來。 悲痛的父女倆一驚:只見豁口裡走出來一個高大的人,光頭,駝背,嘴裡機械地重複著一句話:“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 “老高!”馬延雄忍不住脫口喊出了聲。 高大的駝背人猛地站住了。他遲疑了一下,跑過來了。他站在馬延雄的面前,把手裡的銅馬勺和撥火棍扔在了地下。月光下,兩個人互相扶抱在一起,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們一同坐在路邊的草地上。 馬延雄打發小梅先回家去。他把自己的破棉襖放在一邊,一隻手輕輕搭在高正祥厚實的肩背上。高正祥是這個縣的縣長。 他和馬延雄從小在一起攬工,又一起起來鬧革命。四七年打游擊,馬延雄是區游擊隊指導員,他是隊長。以後他們又多年一起工作,既是老戰友,又是親密的弟兄。 老高是個直筒子,有時候在紅總或者紅指批鬥他的會上,如果不符合事實,他就自己為自己辯護,甚至頂撞批鬥他的人。為此,他挨了不少打。好在他身體結實,還沒被打垮。 造反派們也抓不出他什麼大問題,就任意扣了一頂“三反分子”的帽子,強迫他每天“自我游斗”,時間從每天早上六點開始,一直到晚上下一點結束。他每天就這樣重複著那句“自報家門”的話,從滿天星星走到星星滿天…… “延雄,黨……大概不要咱們了……”高正祥緊挨馬延雄坐著,痛苦地開口說。 他說了這一句話,半天合不住發顫的嘴唇,銅鈴般的大眼睛裡淚光點點。這是一個感情激蕩的年代,誰沒有溢流過這感情的液汁呢? 他等待著馬延雄回答。他相信他比他想得更遠更深一些。 “老高,千萬不要這樣想。”馬延雄吃力地拔起一棵苦艾,把那帶泥土的根舉在鼻前貪婪地吸吮著。 “黨最終不會丟棄我們這些人的。到任何時候都應該堅決相信這一點。咱們應該自覺地把眼前的這一切,都看成是黨對咱們的考驗。” 馬延雄把手裡的苦艾倒過來,臉偎著它冰涼的枝葉,繼續緩緩地說:“咱們這一批人,在民主革命時期經過大的考驗。歷史證明,咱們經受住了。社會主義革命時期能不能經受得住考驗呢?”他眯縫著眼睛望著他的老戰友,“十幾年來有過一些考驗。但這'文化大革命'也許是一次根本的考驗,考驗我們能不能把社會主義革命堅持到底……” 高正祥沉思著這些話,呆呆地說:“問題可能應該這樣考慮,可是我咋也想不通:為什麼有人不工作,沒人鬥,咱們拼命工作,卻挨鬥。拼命工作的人都成了反革命,不工作的人倒成了沒問題的人……你看,咱們不知流了多少汗修起來的水電站,現在也成了'黑水電站'了。他們就在明晃晃的電燈下說這電站是'黑的'。真不要臉!為修這水電站,你把一個腳指頭都叫石頭剁掉了……而李維光屁都不干,現在卻成了'革命領導幹部'了……再說吧,那些壞傢伙為了把你打倒,紅口白牙,全不顧事實,顛倒黑白哩!”高正祥一邊說著,一邊用拳頭狠狠地捶著路邊的草地。 馬延雄丟掉手中的苦艾,親切而嚴肅地看著高正祥,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正祥,問題也不能光從一方面來看。十幾年來,我們的確搞了許多蠢事,也的確積了不少問題。許多做法都傷害了群眾的利益。黨的干部身上也滋長了嚴重的官僚主義,有的甚至完全成了群眾的老爺,群眾心裡有氣嘛!就拿咱們縣來說吧,搞了十幾年社會主義,結果許多群眾至今還少吃沒穿!難道我們就沒有責任?因此我們要正確對待群眾,也要正確對待自己。要不,群眾不打,我們也要垮台!只要我們時刻從群眾的利益出發去考慮問題,大多數群眾最終是會諒解我們的。當然,少數壞人亂扣帽子,我反感。不知你怎樣,我是在心裡有意無意給這些人記著賬哩。但是,不能把這些人和群眾的批判混在一起來看。老高,任何時候,都不要讓不正常的情緒攪亂了正常的思考……” 高正祥睜圓眼睛望著馬延雄蒼白的臉:這個瘦弱的人,他的胸懷是多麼寬廣啊! 他把自己出過力的大手放在馬延雄的膝蓋上,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農民似的臉淳樸地對著馬延雄,說:“延雄,我理解你這些話了,我們應該多檢查自己的錯誤。不管我們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能失掉共產黨員的覺悟。你的話很對,我們應該自覺地把眼前的一切看成是黨對我們的考驗。就是有些人把我們當反革命看待,自己也應該把自己當成共產黨員來看,是不是這?……唉!不是你今晚這一番開導,說不定我明天就跳崖了。挨打受氣不要緊,思想痛苦比什麼都折磨人!” 馬延雄把自己枯瘦的手壓在高正祥的手上,滿懷感情地說:“正祥,不要灰心,要撐下去!” 兩個人從草地上站了起來。 月光下,他拾起了他的破棉襖,他拿起了他的馬勺和撥火棍。他們微笑著,無言地互道著珍重,情緒甚至有點激昂,不像是兩個被批鬥的“走資派”,倒像他們當年離開游擊隊的露營地,分頭去執行任務…… 馬延雄的家在南城牆外土坡下的兩孔土窯洞裡。 這是一個地道的農民式的家庭:地下靠牆的一排瓷甕,是盛水和醃酸菜的;窯掌一溜泥紙漿捶成的小甕,是裝米麵的。牆上掛著割莊稼的鐮刀和背莊稼的繩索;門後立著挖土的镢頭和擔糞的扁擔。 不大的土炕上鋪著半舊的炕席;炕席上面鋪幾條綿羊毛擀的氈。 馬延雄光著上身趴在氈上,他老伴紅汞水伴著淚水,正給他擦拭著脊背。小梅在旁邊舉著煤油燈。 煤油燈照出的這張中年婦女的臉,和她正擦拭的那個脊背一樣,看了令人難受。這張臉反映的是一顆受傷的心靈。 她一邊輕輕擦拭著,一邊哭著,說著:“……你長年不顧家,革命哩,鬧共產主義哩,結果鬧成個反革命了……你參加革命時,公家連一雙鞋都不發,我在家裡種地給你供糧,說是為了咱們的革命……為了革命,咱們什麼樣的苦都吃過,從沒有過一點點的怨言。這而今就落了這麼個下場……成了……反革命了……” 她說不下去了,扯過棉被給他蓋上,頭扭到一邊,兩手蒙住臉放開聲哭了。 馬延雄從枕頭上撐起一條胳膊,抬起頭,眯縫著眼睛,望著大放悲聲的老伴,叫著她的名字說:“玉蘭,你相信我是反革命?”哭聲戛然而止。 她的兩隻手從臉上垂下來了。那痛苦萬狀的臉陡然間變得非常激 動。她幾乎是對他嚷著說:“不!你當娃娃時就跟毛主席鬧革命,你沒做過壞事,你沒給咱家拿過公家的一根針,你不要怕!就是黨的政策變了,說你不能革命了,那咱就回家去,回家去當農民!咱本來就是農民……” 馬延雄望著這張激動的臉,一種十分深厚的愛從心頭升騰起來。他重新躺下,覺得渾身舒坦,脊背似乎也疼得不那麼厲害了。 外面充滿了驚濤駭浪,家照舊是溫暖的。他想:他今晚要舒舒服服睡一覺了。這是多麼難得的幸福啊!他已經多少天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篤篤篤!” 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美好願望。這令人心驚的敲門聲又把他帶到不安穩的世界中來了。 “是'孫大聖'?是'千鈞棒'?……”他心中驚駭地想。 小梅哭了。這可憐的孩子,一點細微的響聲在她聽起來都像炸彈一樣可怕,都可能是大難臨頭。 他老伴用發顫的聲音問:“誰呀?請進來……” “你們睡下沒?”一個似乎很陌生的聲音在門外問。 門開了。進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高大個,串臉胡,粗眉毛,一身家織布衣服,扎一根老藍布腰帶,頭上包著一塊很髒的羊肚子手巾。這人站在屋當中,一眼瞅著炕上睡著的馬延雄,肩膀上扛著的一個很沉的口袋滑落下來,咚地掉在了地上。一張粗糙的臉因吃驚而劇烈抽搐了。 馬延雄也撐起胳膊,抬頭望著來人。兩個人幾乎同時叫起來:“老馬!” “秉奎!” 這個黑胡巴茬的莊稼人和縣長高正祥一樣,對馬延雄來說,像弟兄一樣親。他是離縣城最遠的雙廟公社(而今改名叫“紅衛公社”)柳灘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那裡是全縣最窮的地方,也是他長期蹲點的地方。六七年的時光裡,他在那裡灑了多少汗水呀。一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變成了全縣的農業先進典型——當然,現在已經是他的“黑典型”了。 柳秉奎雙手怎麼也壓不住,馬延雄硬是掙扎著坐起來了。他吩咐老伴和小梅:“小梅,給你柳叔叔拿煙。玉蘭,趕緊給老柳做飯。” 他親切地望著柳秉奎,說:“秉奎!你忙得從不進縣城,也沒來過我家。你快說,你是怎來的?” 柳秉奎坐在坑沿上,接過小梅遞上的一根紙菸,在煤油燈上吸著,說:“咱那里傳說城裡有一伙子壞東西把你關到禁閉室裡了,消息閉塞,前幾天才聽說的。全村人都急得滾油澆心哩!大家都要來城裡看你哩!我想這如今兵荒馬亂的,怕大家出了事,叫我勸說住了,我就代表他們來城裡看你了。我想就是見不上你,把你家裡的人看看也好。你看,”他指了指掉在地下的那個口袋說,“我還給你背了一口袋白面。聽說那伙子壞東西把你們家的糧食都停了,真是作孽哩!” 說到這裡,他突然從炕沿上溜下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鍋台邊,雙手擋住準備做飯的玉蘭,嘴裡連連說:“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隨便拿點乾糧我吃兩口就行了。黑天半夜的,千萬不要動煙火,這如今風聲緊!” 馬延雄、玉蘭怎說他都不讓做。 玉蘭只好從窯掌的箱蓋上取來一個榆條編的小筐,遲疑著放到柳秉奎面前說:“他大叔,乾糧不好,你……將就著吃點吧!” 柳秉奎從筐里拾起一個焦黑的麩皮饃,舉在燈前一看,兩道粗眉毛擰在了一起,張開的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心裡說:老馬啊!那幾年你常說,要把我們農民碗裡的黑疙瘩換成黃疙瘩、白疙瘩,如今把黑疙瘩換到你碗裡來了! 馬延雄一直在親切地看著柳秉奎。他往他身邊挪了挪,問:“柳灘爛包了沒?” “沒!”柳秉奎咬了一口黑饃,一邊吃,一邊說,“就黑三小子一個跑到城裡來了。你大概見了吧?你蹲點時整治了他的投機倒把,他是跑到城里報复你來了。另外還捎帶著搞黑市生意哩!除這小子,咱隊上所有的人都上山勞動著哩。他誰也不要想把我們攪亂。大家心裡清亮著哩:城里人不生產能吃上飯,農民不勞動就要喝西北風!” “旁的村怎樣?” “有爛包了的。但據我知道,大部分農民還都在土地上哩。”“好!”馬延雄臉上露出了寬慰的笑容,把身子又往柳秉奎身邊挪了挪,眯縫著眼睛,激動地說,“秉奎,就要這樣幹。十六條裡也有抓革命、促生產這一條。任何時候,都不敢把生產放鬆了。尤其是眼下,如果農民也不種地了,那咱們這個國家就完了……村子前砭上那個水庫修起了沒?” “上個月就修起了,還放了七萬尾魚苗哩!” “啊……”馬延雄輕輕叫了一聲,抬起頭癡呆呆地望著窗戶,好像看見了遠方那一庫碧波蕩漾的綠水。 他嘴裡喃喃地念叨著:“什麼時候我能去看看就好了……” 柳秉奎已經吃完了饃,他一展脖子喝了一大碗溫開水,抹了一把黑鬍渣子臉,眼睛閃閃發光看定馬延雄,說:“乾脆!我說老馬,你悄悄跟我走,到咱柳灘去,他誰也不要想找見你!” “走得遲了!”門外突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把柳秉奎的話打斷了。 門掀開了,進來一個戴眼鏡的人。 就像一盆子水潑熄了一堆火,滿窯裡霎時死氣沉沉。 戴眼鏡的人一進來,傲然地在窯裡掃視一圈,然後對驚呆了的柳秉奎說:“你出去吧,我們有事要談。”又轉身關切地對炕上的馬延雄說:“晚上才把你放出來的?” 馬延雄對他點點頭,轉臉對就要走出門的柳秉奎說:“秉奎!你回去給大家說,我不要緊,叫鄉親們別操心……” 柳秉奎一步一回頭,沉重地說:“你……多保重!”他戀戀不捨地跨出了門檻。戴眼鏡的人現在坐在炕邊上了。 玉蘭和小梅驚慌地給他沖茶、遞煙;他兩手連連擺動,一一拒絕了。 他先是輕淡地對馬延雄說:“關於黑總決定放你的消息,我們的'內線'中午就把情報送到了總指揮部……” 他把眼鏡取下,掏出手娟揩了揩鏡片,又重新戴上,語氣激昂了:“這是黑總一個十分惡毒的計劃!他們企圖利用你來壓倒我們。嘿嘿,狗頭軍師侯玉坤想得是美。但是,難道我們就是吃乾飯的?我們要讓他們的陰謀徹底破產!”他的右手在空中狠狠一揮,幾乎把炕上的煤油燈扇滅,好像“陰謀”在這一擊之下就“徹底破產”了。 這個前縣委宣傳部幹事、現在的紅色造反總指揮部的總指揮高順,從炕沿上下來站到了地上,像做報告似的給馬延雄講起了本縣兩派當前的形勢。 “當前,”他把這兩個字先擱到一邊,伸手從炕上拿起剛才拒絕了的紙菸,用打火機點著,噴了一口,才又說,“我縣革命與反革命的形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地區黑老總最近搶了軍分區的武器彈藥,準備在全區向我紅指進攻。估計不久,有一部分武器彈藥就會運送到咱們縣的黑總手裡。在這一形勢下,黑總的'狗頭軍師'侯玉坤策劃了一個惡毒陰謀。一方面,他們企圖用武力打垮我英雄的紅指;另一方面,準備'解放'你來爭取農民,也是要孤立和壓垮我英雄的紅指。用戰略眼光看,他們總的目的是要一派成立縣革命委員會,一派掌權。針對這一形勢,我們也要用革命的兩手來粉碎他們的反革命兩手!我們革命的兩手是什麼呢?這就是:第一,我們在目前的不利形勢下,為了保存革命的實力,決定把總指揮部機關和我們所有的骨幹力量轉移到石門公社去。那里山勢險要,易守不易攻。在萬一情況下,也有退路:東渡黃河,到山西省去。第二,我們要把你也帶上。我們也要解放你,是貨真價實的解放。希望你和我們團結在一起,戰斗在一起,勝利在一起!就是這些。什麼時候行動呢?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現在!” 高順演說完,把煙屁股輕輕一丟,兩手交叉著放在肚子上,眼睛透過近視鏡片,看著馬延雄。 玉蘭和女兒已經在灶火旮旯里大聲哭開了。 從高順的突然出現,馬延雄就感到沒有什麼好兆頭。現在他聽了這個自信而又自負的總指揮的話,感到一切比預料到的還要壞。 當兩派批鬥他的時候,為了顯示各自的造反精神比對方強,他們比賽著看誰把他批得更狠,鬥得更兇。而現在他們為了搶著掌權,又爭先恐後地比賽著看誰把他“解放”得更“徹底”。而這種“解放”對他來說,比鬥他、打他更可怕!把他鬥死、打死,死的是他一個人;而眼下這狀況再發展下去,誰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呀!他想到將要出現的群眾互相殘殺的局面,心頭不禁一陣顫抖。 他對高順說:“高順同志!你們兩派之間的事我不能說什麼,但你們把我帶走是不合適的。你們批我,鬥我,我都接受。但我不能跟你們去,這樣一定會加深兩派群眾組織的矛盾。我是靠邊的當權派……” “那麼,你準備像李維光一樣,給黑總表態呀?當這個反革命組織的黑後台老闆呀?”高順咄咄逼人地問。 “高順同志,請你相信我,我不會讓我自己的行為傷害了你們這方面的革命群眾。同樣,我也不能站到你們這一邊,傷害了那一方面的革命群眾……” “算了,算了!”高總指揮不耐煩地擺擺手,“你說什麼也不頂事了。為了你,我們的'千鈞棒'已經把南城牆控制了。兵貴神速。我們的第一批人馬已經出發了。我是專門留下奉陪你的。快收拾一下起身吧!黑總那面對我們的計劃已經有所察覺,晚了會出大問題。快點!今天你好走也得走,歪走也得走!” 小梅跳上炕,撲在爸爸的懷裡,大聲嗛啕,嘴裡一股勁喊:“爸爸!爸爸!我不讓你走,不讓你走!……” 馬延雄嘴唇哆嗦著說:“高順同志!不能這樣啊,這樣不行啊,這樣會產生嚴重的後果!……” 高順扶了扶眼鏡,朝門外喊:“來人!” 七八個“千鈞棒”的勇士破門而人,並且還抬進來了一副擔架。 高順指著擔架說:“我們知道你走不動,特意為你準備了這東西。怎麼樣?對你夠意思了吧?快走!” 馬延雄還想說什麼,只見高順手一揮,四五個“千鈞棒”已經奔到炕上來了。他們有的抱腿,有的扯胳膊,把馬延雄生扯硬拉抬下炕,放進擔架,拿軍用皮帶把他和擔架捆在一起,然後抬起就跑…… 玉蘭一頭暈倒在灶火旮旯裡了!小梅哭著追到門邊,又哭著跑回來撲在了媽媽的身上…… 就這樣,馬延雄從狼窩裡出來,又落進了虎穴。他曾有過一個小小的願望:就是能安安穩穩睡一個晚上的覺,但他連這麼一點點的權利和資格都沒有! 三天以後。 秋雨刷刷地下著。細密的雨絲在天地間織起一張灰濛蒙的幔帳。地平線消失了。褐黑色的雲朵依傍著山岡,天很低,視野也只有極狹小的一圈…… 縣城在一片緊張而恐怖的氣氛中度過白天和黑夜。 “孫大聖”們手裡提著從體委庫房裡拿出來的壘球棒,腰里別著從縣機械廠拿來的三棱子刮刀,在街巷裡巡邏,在城門洞口盤査行人。 街道房檐下的牆壁上,刷滿了赫然的大標語:“血洗石門!全殲黑指!活捉馬延雄!” 一張故弄玄虛的“通緝令”立即從縣印刷所飛出來了,在省城和全省大大小小的城市裡、交通要道口上張貼,上面蓋著“紅色造反總司令部”碗口大的印章—— 二十七日早晨,紅總在縣人委禮堂召開全體大會,傳達“中央首長重要講話”。 從昨天晚上半夜裡開始大起來的雨,一直沒有小下來。黎明以後,縣城籠罩在一片水霧中。 街道上,朦朧的雨霧裡走過一隊隊的人影;嘩嘩的腳步聲和令人心驚肉跳的口號聲在風雨中傳盪著。 為了壯威,每次開會,紅總都要將所屬各系統的“戰鬥兵團”統統集合到河邊的體育場,然後再一隊跟著一隊,喊著口號,穿過本城的主要街道,才進入會場——半山坡上的人委大禮堂。 今天雨大,侯政委企圖說服段司令是否免了這個老規程。但段司令咆哮著反對:“今天的會議不同尋常,別說是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要按老規程辦!” 現在,一隊又一隊的人馬,像一根繩子一樣,不斷頭地從體育場往人委禮堂的門裡伸去。 能容納一千人左右的禮堂建造得早,除了後來新修的舞台,幾乎沒有什麼水泥材料。牆壁是用青磚砌起的;頂部由一些粗大的木料川大鐵馬橫接起的巨大三腳架來支撐。十五個大三腳架等距離間隔排列。沒有天花板。從座椅上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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