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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歸

女神一號 冯唐 6132 2018-03-18
在舊金山飛北京的CA986上,白白露坐在田小明的左側,兩隻手一直抱著田小明的左胳膊,醒著,睡著。白白露想了想,還是要回趟國,幫田小明安頓一下。 QH大學的男生,多數自理能力極差,五個男人脫了鞋,四個襪子是帶破洞的。在白白露成為田小明女友之前,田小明的襪子也是帶破洞的。田小明說,完全不影響生活質量啊。白白露說,影響我的,我心疼。 白白露第一次清晰比較QH和B大的男生是她大學一年級,北京的初冬。圓明園遺址西側一個叫“湖山在望”的小湖來了四隻天鵝,白白露同時被QH和B大兩撥儿男生邀請去看最像她的禽類。白白露想了想,說她自己去。白白露看天鵝的下午,陰天,B大男生騎車來的,衣服五花八門,到了湖邊,支好車,席地而坐,看天鵝、看她、看雲彩、看天,有人背《離騷》,有人說政治,有人悶頭寫自己的詩。 QH男生跑步來的,一水兒運動服,上唇一抹軟黑胡兒,上身一股汗味兒,見到天鵝,駐足三五秒,點了點頭,轉身接著跑,“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當時在天鵝面前,白白露心裡比較了一陣,以後找個QH男還是B大男,QH男讓人心疼,B大男讓人心動,沒想出結論,接著看天鵝。

“如果每次越洋飛機都這麼坐,我開心死了,好浪漫啊。”白白露又緊了緊抱著田小明的雙手。 “既然回國了,要不要辦個婚禮?”田小明問。 “你找死啊?我們家三代鄭州郊區,不擺二十桌不可能夠坐,你一桌喝一大杯酒,就直接去醫院了。還有我爸,我在QH上學的時候,每次寒暑假離開家,他都要找茬打我弟弟。我婚禮上,他得哭得稀里嘩啦。” “真的嗎?” “他會很難看,會把場面搞得很難看!” “明白了。” 飛機飛了一段,機艙裡的人陸陸續續睡了,空姐集中在操作間,小聲地聊天。田小明坐得近,無意中聽了聽,也都是男友、美容、減肥、明星、八卦、薪水之類,和地面上女生談的沒啥兩樣。 “田小明,你說人長大過程中是不是要修正很多錯覺?”

“比如?” “比如空姐,原來覺得真是個夢幻職業,長大了,坐多了,就是餐廳服務員加酒店服務員,還整天在天上,盒飯比地攤還難吃。這活兒漂亮小姑娘真不該干,應該像美國一樣,都是中老年大媽幹。再比如護士,以為溫柔賢淑,能問寒問暖,其實,白天在病人身上累得賊死,回去怎麼會有笑臉給你?對了,你喜歡空姐嗎?” “我還好。屬於製服誘惑的一種。我還是看本質。” “本質是什麼?” “外在,還有發自內心的熱愛。” “對了,你以後如果總是飛北京/舊金山、舊金山/北京,每次都遇上這幾個年輕空姐,她們會不會追你啊?” “航空公司設計流程時早就想到了。如果像公共汽車那樣,固定線路固定乘務員,早就各種緋聞了。航空公司都是大輪班,乘坐一個大航空公司,你碰上同一個乘務員的概率很低。我沒仔細算過,可能稍稍高於空難概率。你要不要我拿筆算算?”

“算啥啊?田小明,你個無聊無趣中理男,中年理科男。那,如果你每次都遇上不同的空姐,萬一遇上一個你一見鍾情、一見魂飛天外的,你還能不顧一切地愛嗎?” “我有你了啊。” “我沒給你挖坑。這樣吧,如果你五雷轟頂地愛上了某個空姐,你怎麼和她認識上?” “理論上,很多方法啊。” “比如?” “比如你一直要酒喝。” “太俗了。” “比如你買免稅商品,多買件不錯的東西,她幫你刷卡後,你把東西送她。” “嗯。你經驗很多,追過幾個?”白白露臉色變了。 “我是說理論上嘛。講理論,就是理論。我講不出幾個,就是智商太低,你作為老婆,多沒面子啊。”“反正你小心,這是社會主義新中國,不要色迷迷地盯著空姐。”

“別把自己的壞思想放在別人腦子裡。” 白白露死掐田小明的胳膊肉,田小明咧嘴,沒叫。機艙裡,有兩個孩子開始咧嘴哭,聲音越來越大。機艙裡不少祖輩兒帶著孫輩兒的,一人一個比他們腦袋還大的iPad。機艙黑暗,熊孩子們在iPad的映照下,像一個個的小鬼兒。 白白露說:“正好,睡不著,咱們接著聊天,我發現在飛機上聊天比在床上聊都好。誰都不能玩手機!你想要幾個孩子?” “就這種往死裡哭的?” “孩子嘛,不哭不鬧,不是孩子。” “我沒想過。父母逼過一陣,後來絕望了,就清淨了,我《論一切》還沒弄完,也就沒再想小孩的事兒。” “我想至少要三個。我想過很多命名方案。中文的,比如,三個孩子,就叫田心、田肝、田寶貝。簡單喊,心肝寶貝,他們三個就跑過來,好玩吧?還有英文名字。比如,三個孩子,就叫Jay、Kay、Al,和J、K、L三個字母的發音一模一樣。簡單喊,J、K、L,他們三個就跑過來。好玩吧?”

“他們三個長大了會恨你嗎?” “不會。我的孩子會愛我,如果你傷我心了,他們會扁死你。有個兒子,彷彿看著另外一個性別的你在用你想不到的方式做你想不到的事兒,很多細節,不是想像能填滿的,彷彿看著你的前生生活在現世,好像看著你的後世生活在現世,如同看著你自己的靈魂生活在現世。我能一整天一整天看著他,一天一天看著他長大,一點兒都不煩,比看大片還精彩,我現在漸漸理解母親看兒子的眼神兒了。生命太奇妙了。” “可惜了,要早知道回國,就該提前把孩子懷上,你前生也好,後世也好,靈魂也好,你好好在美國玩,你就不寂寞了。” “沒事,你也別太擔心我在美國無事生非,整天遠程煩你,電子工程的課程其實挺重的,我開始兩年有些太貪玩了,你不在,我正好多學習,多鑽研,多搞出幾個專利,將來的專利費留著給三個孩子上學用。其實,我已經在NASA找了個假期短期工作,我都乾了幾次了,挺喜歡的,我幹上癮了之後,沒准我編程能力會超過你田小明。”

“分開後,你的生活如何解決啊?” “田小明,如果電視上出現你和王大力嫖娼被抓,你怎麼辦啊?我怎麼辦啊?我警告你!” 田小明沒接話,接不下去了,他看了看機艙,機艙裡一片黑暗。忽然,燈亮了,一個女聲播報:“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將在三十分鐘後降落首都國際機場。飛機已經開始下降,請收起小桌板,調直座椅靠背,係好安全帶。衛生間將在十分鐘之後停止使用。” 飛機從一萬英尺的高空下降,從一個藍白色的明亮空間破入一個灰黑色的殼兒,似乎進入另外一個灰黑色的星球,越下降,灰黑色越濃、越豐富,像液體一樣,沿著飛機舷窗掠過。田小明腦海裡一片空濛,二十年前離開湖北小鎮到北京,十五年前飛離北京,十五年後飛回北京,二十年前是一個大破箱子、一個普通話帶口音的理科屌絲少年、二十年後是兩個箱子、一個英文帶口音的理科中年男子、一個阿修羅老婆、一部未完成的《論一切》,中間的時間和空間,淺得彷彿快喝光了的湯底,清晰得看得到盤子的白色。起落架和地面在一剎那間接觸,咯噔一聲,田小明的心也咯噔一聲,似乎墜入一個說不清楚的狀態。在下一剎那,田小明清楚地聞見煤煙味兒,似乎飛機什麼地方著火了,但是不是,是北京到了。

田小明帶著剛取的托運行李和滿腦子兒子意象的白白露走出首都機場T3航站樓,王大力已經在接機口等了。田小明對白白露說,那個個子不高、一個圓肚子上頂著一個圓腦袋、圓腦袋上沒多少毛髮的就是王大力。王大力用力舉著一條橫幅的一端,另一端由一個短頭髮、淡妝、長腿的年輕女性舉著,橫幅太長了,中間又擠滿了人,個子高的人,腦袋在橫幅上面,個子矮的人,腦袋在橫幅下面,個子不高不矮的,伸手壓了橫幅,露出自己的腦袋來。遠看,橫幅上斷斷續續地寫著“歡迎小明效力”,走到很近,看全了,上寫著“歡迎美國斯坦福大學生物工程學博士田小明回國效力”。 白白露說,田小明,你出名了。 王大力搶了行李車,交給他帶來的女人,給田小明和白白露介紹,“小青,我助理,兼司機。”小青笑著點頭,沒說話。

小青和白白露在前面走,小青穿了高跟靴子,腿顯得越髮長。王大力和田小明走在後面,田小明問王大力:“你和小青什麼關係?” 王大力真誠地笑了:“同事關係。” “真的?” “小青很能幹的,將來在中國生命科技公司裡,沒準還能幫你不少忙呢。” “她還生了一個孩子,一歲多了吧?是你的嗎?” 王大力一腳站住了,“田小明,你在美國學的是生物還是算命啊?” “小青還是當你助理和司機吧,別在這個生命公司裡摻和。” “行,都聽你的,你是真會算命還是消息靈通?你說,孩子是我的嗎?” 田小明接著跟著小青的長腿往停車場走,沒回答王大力。到了長虹橋附近一個不大的酒店,放了行李,王大力說:“田小明,你名聲太大了,一個QH的大師兄知道你來,非要給你接風,我們去吧。”

車開到朝陽公園東邊的一群住宅樓,東拐西拐,到了一個沒有門牌沒有大燈的門口,下車,進門,田小明見到了這輩子從沒見過的大圓桌。 一個能坐三十六人的大圓桌。 王大力、小青、田小明、白白露進去的時候,三十六個位置只剩四個空位。四個空位中間坐了一個又高又瘦但是有個小肚子的中年男子,坐的位置正對門口,看到王大力他們進來,不緊不慢站起來:“見王總總是不容易,貴人總是姍姍來遲。” 王大力緊趕兩步上前,雙手捉住中年小肚男的手:“我來遲了,我來遲了。” 中年小肚男甩開王大力的手:“你就沒一點正經,這兒不是災區。” 王大力笑:“飛機倒是準點,出海關太慢了,抽檢率太高,總認為長得像個學生的就一定帶反動讀物和淫穢光盤。開玩笑,開玩笑,遲到了,抱歉,抱歉。秦總,我給你介紹,這就是我常和你說的,美國最有名的斯坦福大學生物工程學田小明博士,我的發小,但是比我有學問多了。小明,我給你介紹,這是有明確意向要投資我們中國生命科技公司的著名風險投資人、洪齊資本的秦時樹,秦總。”

“紅旗?”“洪福齊天的洪,洪福齊天的齊,洪齊資本。” 田小明和秦時樹握了握手,覺得他手很軟,握的時候根本不使力氣。 “秦總你好。這次回國要常住了,行李多,等了半天,耽誤大家吃飯了,抱歉。” “田博士太客氣了。別聽王大力的,他除了生意,其他沒一樣正經。等下灌他酒。田博士,真是久仰久仰。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我們就有生物工程領域的技術制高點了,再在歐洲買個中小型的技術公司,有產品和研發團隊就好,在國內生產,先在國內賣,然後再賣回歐美去!有你在,這個模式就不難,一盤棋就活了,你看王大力像高科技嗎?他和我一樣,趕上了好時候,大國崛起啊,這麼大的市場,這麼多渴望產品和服務的人民,想不崛起、想不掙錢都難啊!來來,先坐下。那位是田太太吧?長得也這麼高科技和書卷氣,坐,坐,坐先生旁邊。王大力,你坐我左邊,今晚我盯死你,看你喝酒還耍不耍賴!” 三十六個人坐滿了。因為距離遙遠,田小明看不清楚桌子對面的人。白白露小聲對著田小明的耳朵說:“我不喜歡這個男的。'長得也這麼高科技',你們全家長得都這麼高科技!你們全家長得都大數據!你們全家長得都雲計算!”田小明拍了拍白白露的大腿,噓。 和每個人一樣,田小明面前擺了四個杯子,一個極小的白酒杯,一個紅酒杯,一個啤酒杯,一個飲料杯。白酒杯已經都倒上了白酒,紅酒杯已經都倒上了紅酒,另外兩個杯子空著。 秦時樹站起來,很豪邁地端起白酒杯,其他三十五人也跟著站了起來,秦時樹很豪邁地說:“各位,我們今天在這裡隆重歡迎田博士夫婦回國,隆重重溫和加深我們彼此的友誼,隆重拜早年並祝各位闔家幸福、身體健康。杯中酒,乾了!”然後很豪邁地將小白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酒杯底兒衝著大家,顯示已經乾了,然後眼神兒掃視,看誰沒幹。 田小明說:“我不喝白酒。我喝紅酒吧。”伸手,提杯子,把小半杯紅酒喝乾了。周圍人鼓掌,叫好,三十幾人,聽上去挺有氣勢。 白白露說:“我剛懷了田博士的孩子,我能喝嗎?”大家紛紛恭喜,紛紛說,不能喝,不能喝,上溫開水。田小明盯了白白露的肚子一眼,白白露回看了他一眼。 然後,秦時樹逐一介紹了一下這三十六個人,一部分做投資的,一部分做公司的,一部分身份不能明說的,一部分想明說也說不清楚的,最後一部分,秦時樹讓他們自己介紹。一個男的說自己是個詩人,一個坐秦時樹正對面的年輕女士說自己是個酒鬼。秦時樹馬上糾正:“這是我的搭檔,廖春分,才女,酒量深不見底。”田小明看了一眼,真漂亮,真年輕。介紹一圈,半個小時過去了,涼菜吃了一半。 然後,秦時樹又站起來敬全桌兩杯酒:“三杯為敬,之後各位隨意,隨意,盡興啊。” 然後,秦時樹又站起來,從田小明夫婦開始,逐一敬酒。秦時樹和田小明碰杯,說:“再次歡迎來國內,喝酒慢慢習慣,習慣了就好了。今天就算認識了,中國生命科技公司我投定了,拜託博士了。”一圈酒敬回來,又半個小時過去了,涼菜吃完了,熱菜開始上。 然後,就亂了,所有人都站起來,轉著桌子敬酒,所有人找所有人。田小明注意到,自稱酒鬼的女士在轉桌子時,給自己和她敬酒的對像都倒上大半杯紅酒或者一滿杯白酒,然後一飲而盡,田小明算了算,這一圈轉完,她至少五瓶紅酒喝下去了。 然後,就高了,除了號稱懷了田小明孩子的白白露,每個人在和每個人喝,每個人都高興了,每個人的聲音都大了,每個人都是每個人的兄弟姐妹了。 王大力拉著田小明說:“我們已經掙錢啦。我答應你的,我出錢,你出力,我做董事長,你做CEO,我出了第一輪種子基金一百萬,我一半,你一半。我把我請你回國說的那番話和秦時樹他們說了,他們願意投第二輪種子基金一千萬。當然,公司控制權還是你我的,但是你已經是百萬人民幣富翁了。等過一年,你做出點東西來,我們做第一輪PE融資,我們至少融一個億。到那時候,不用等產品出來,你就是百萬美金富翁了。” 田小明說:“我聽明白了,你還控制著公司,投資已經回本,剩下就剩我出力了。” 王大力的酒醒了一點兒,衝著田小明笑:“從某個角度,這麼理解也對。但是,原始資金全是我出的啊。”田小明笑:“原始資金還不夠你給你老婆買一個限量版名牌鱷魚皮包的吧?我們實驗室不遠也有購物商場,也有Neiman Marcus這樣賣奢侈品的商店。” 王大力笑:“我家老婆能讓我拿出這麼多錢來運作,已經不容易了。你理解女人對於名牌包包的感情嗎?我常常分不清楚,對於她們,是小孩兒更親還是包包更親!兄弟,女人不能多沾啊。她們不是喜歡美國嗎,讓她們都去美國吧,空氣、水、食物!田小明,十五年前,你悄悄地走了,十五年後,你跩跩地來,你知道這十五年最大的變化嗎?不知道吧?我來說,我們祖國強大了。十五年前的美夢是,在美國掙錢,在中國花。十五年後的美夢是,在中國掙錢,在美國花。乾杯。浮雲。田小明,你能回來,我非常欣慰。錢,是次要的,一定會有的。我們做出來,就都有了。”白白露問王大力,能不能和田小明說話時不要總抱著田小明的胳膊。王大力問,有嗎? “有,你已經抱了很久了。” 田小明不知道是怎麼回到酒店房間的,衣服沒脫就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周圍還是黑的,忽然醒來,一個嗝返上來,一鼻腔的紅酒味兒,開了燈,衝進洗手間,抱著馬桶,吐了,蹲著,緩了緩,又吐了。田小明洗完手,回到床上,白白露白眼看著他,說:“我如果說我後悔讓你回國了,你會怎麼想?” “不怎麼想。血裡太多酒,智商是負的。我們都是好兄弟。” “你和王大力以前在中學的時候就是壞學生吧?” “當然沒有。我們那個時代,那個地方,中學抽煙都會被記過處分,兩次記過就開除。” “你和王大力以後不能亂搞,知道嗎?” 田小明俯身,兩眼上下打量,“你酒桌上說,你懷了我的孩子。我閨女在哪裡呢?我怎麼看不見?我怎麼看不見?” 白白露的頭一直在枕頭上,雙手放在腦袋後面,眼白一直看著田小明。田小明打了一個哈欠,又一股紅酒味噴在房間裡,倒頭睡在白白露的肚皮上。白白露替田小明整了整被子,關了燈,在黑暗中睜著眼,等時差和疲倦商量出結果,什麼時候能夠讓她有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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