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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四章

沉紅 周梅森 5280 2018-03-18
劉三先生是個極易接近的慈祥老人。臉龐圓圓胖胖的,白中泛紅,保養得很好。他愛喝青茶,用一種能握在掌心的紫陶砂壺湊著壺嘴斯文爾雅地慢慢呷。呷一口,存在嘴裡“咕嚕、咕嚕”漱一下口,打嗝一般很響亮地嚥下去;然後,再來一口。偶爾,他也抽點大煙,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煙色。先生眼見著是六十歲的人了,面龐上卻沒有多少皺紋,腦後那黑白相間的小辮似乎多少還有些生命的活力。近年來牙齒倒是脫落了大半,佈著細長黃須的嘴巴已有了些癟縮的跡象,這益發加重了滲透整個面容的慈祥。 三先生肥肥的、冒著紅光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宣告著內心的滿足。心滿意足的人,自是心平氣和。慈祥,便在這心平氣和中誕生了。然而,這慈祥之中又透著威嚴,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好像他那兩隻時常瞇著的眼睛,不但能傳播陽光,也能發出電火似的。

他輩份不高,因排行老三,早年中舉後又在自家府上辦過兩年義學,人們便一律稱他三先生。他的土地扯扯連連遍布三個縣。這三縣的縣長無不與他稱兄道弟。自打民國初年辦礦以後,他兼任了兩代公司的地方顧問。這顧問他是不願做的,因為他對辦礦頗有成見。可人家三請九邀,非要他做不可,他有什麼辦法?只好捏著鼻子做,否則,就是瞧不起人了。 三先生不願瞧不起人,也最恨人家瞧不起他。 對興華公司,三先生是很憋了一些氣的。別的不說,興華接辦劉家窪煤礦一年零幾個月,居然不派人到西河寨走一走,到他舍下坐一坐,這就很使他不平。那日勘察陷地,王子非的言語又一次觸犯了他的尊嚴:你有礦圖?你那礦圖算屁!先生根本不予承認。就憑公司看不起先生這一條,先生就完全有理由實施其“不承認主義”。

這日午後,三先生喝了點高粱燒,頭腦有點暈乎,仰靠在正堂太師椅上剔牙——先生的貌相無可挑剔,獨獨一口牙齒長得不好。 剔完了牙,托起砂壺抿了口新沏的青茶,很響亮地嚥下去,先生伸了個懶腰,想小憩一番。這時,管事的祁先生進門禀報:興華公司總經理秦振宇、礦長王子非來訪。 三先生托著下巴凝神片刻,低吟一聲:“請!” 三先生對一切人都是彬彬有禮的,萬事禮為先麼!他尊重人,尊重一切人。不懂得尊重人,便無以在這個世界立足,先生一貫這樣認為。 整衣正帽之後,三先生把秦振宇、王子非迎進了門。分賓主坐定,他便招呼奉茶,上點心,彌勒佛般笑瞇瞇地望著來訪者。 與長袍馬褂的三先生相比,秦振宇和王子非是地地道道的新派裝束:西裝洋鐵片似的筆挺;皮鞋又黑又亮;腦袋油光光的,能滑倒蒼蠅;脖子上還預備上吊似地拴著個花布帶。這很使先生不舒服。三先生對西裝革履是深惡痛絕的。深惡痛絕的原因,就是三先生看了不舒服。三先生看了不舒服的東西,決不是好東西。

例行的寒暄過後,王子非首先開口:“先生乃本縣名流、開明紳士,一直對敝公司辦礦極為贊助,前不久還不辭勞苦隨敝公司代表勘查礦地。我們總經理十分感動,今日專程拜訪,以致謝忱!” “哪裡!哪裡!”三先生謙虛地道,“鄙人不才,耳目閉塞,不過,實業救國的道理也還略知一二!” “正因如此,總經理還想請您老在坍陷地畝一事上為敝公司出謀劃策呢!” “噢,好說!好說!” 三先生連想都沒想,便習慣地應道。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好說的事,關鍵在“好”,不在“說”。什麼叫好?三先生認為好就是好。興華公司就不好,傷天害理,敗壞世風,不把先生這個大偉人看在眼裡。 “據悉,先生也有地畝在坍陷區裡?”秦振宇道,“兄弟要向先生道歉了!”

“唔,好說!好說!” 這回的“好說”,有點打哈哈的味道了,似乎答非所問。仔細品品,卻別有風味——三先生的外交風味,純屬沒有任何誠意的禮貌應酬。 “先生坍陷的土地大約有多少畝呢?” 三先生開始掏耳朵,用一根細長的銀針似的耳勺,輕輕地,慢慢地,莊重嚴肅地掏。當冰涼的耳勺觸到耳壁的嫩肉時,先生瞇著眼睛打了一個很舒服的冷顫,細長的辮子亦隨之一擺。 “不多,也就是千把畝吧!” 王子非一怔,抬眼看了看秦振宇。千把畝?怎麼可能? !根據公司掌握的情況,最多也就是七百餘畝,這明明是在敲竹槓。 “您打算如何向公司索取賠償呢?”秦振宇謹慎地問。 “我?噢,我麼,好商量!好商量!” “如今的地價是個什麼數?”秦振宇又問。

三先生呷了口茶:“這不好說,很不好說!這土地有好有壞,有厚有薄,有生荒,有熟地,豈可一概而論呢?就拿東大崗我那三百多畝地來說吧,振亞公司每畝出洋二十,我都沒賣!” 王子非心中一緊,知道三先生又在要挾公司了,看來,今天的談判將是十分艱難的。其實,王子非早已把土地價格摸得一清二楚,生荒地三四元一畝,上等熟地不過十元左右。 秦振宇並不計較,笑著道:“先生的地,公司將另作處理,包先生滿意。我們現在想談的是所有坍陷土地。我們擬定了一個方案,根據公司掌握的地價,每畝以八元計,我們準備收買所有陷地,作為礦用,地權永屬公司。另外,如地主不願出賣地權,公司則只負賠償之責,每畝土地的收成,公司每年賠洋二元。這個方案還請先生過目、指教!”

王子非打開公文包,將擬好的方案遞給三先生。 先生接過後並不去看,抓在手裡拍打著膝蓋,晃蕩著腳尖道:“我還是那句話,我個人麼,好商量,問題是要各鄉受害之地主、鄉民認可!你們覺著這個方案鄉民百姓會認可麼?!” 秦振宇意味深長地道:“這就盼先生替敝公司做些疏通工作嘍!” 王子非看了秦振宇一眼,適時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公司銀票,放到三先生面前的茶桌上:“為表示敝公司一點小小的敬意,這五百元操勞費,還請先生笑納!” “哦?”看到硬紮紮的淺綠色銀票,先生瞇乎著的眼睛睜大了,黃眼珠裡放出炯炯光芒。他晃動著腦袋,緩緩站了起來,把那銀票捏在手上,仔細盯了半晌,像古董商鑑定古董似地,翻來覆去擺弄著,折疊著。

突然,“啪”的一聲,先生將手連同銀票有力地按在茶桌當中。 “二位小瞧劉某了!劉某自己標標價,也不止賣上五百!二位用這區區五百元收賣劉某,真是笑話!” 王子非、秦振宇都被先生的舉動搞愣了,他們萬萬想不到,此君的胃口會這麼大。 王子非賠笑著道:“公司目前還尚有困難,待日後小有發達……” “哈!哈!哈!哈!……” 三先生仰面大笑,細長的辮子在腦后索索抖動,一張少牙的嘴洞似地敞開著,臉頰上的肉向上聳著,把兩隻眼睛擠成了兩個小小肉弧:“雪裡送炭,一文能值千金;不義之財,千金不如一文!劉某知道二位的意思了,二位看我能在鄉親父老面前講幾句算數的話,想用這五百元買我的嘴,講你們的話,對否?我不妨再告訴你們一樁秘密:日前,四鄉父老已委託鄙人為全權代表,向公司交涉賠地一事,鄙人這裡也有一份方案呢!祁先生——”

管事的祁先生應聲從偏房跑進來:“有啥吩咐?” “把前日鄉民代表們議定的賠地約法拿來,請公司的老爺們過目!” “是了!” 祁先生取出一份小楷手書的約法草案,笑嘻嘻地遞給秦振宇。 秦振宇一目十行看了一遍,隨手將約法草案遞給王子非,氣急敗壞地道:“這個方案,公司斷然不可接受!據我公司實測,陷地總數決沒有五千九百畝!不出讓地權,可以。但,一年一畝地損失賠償,決不能支付八元!” 王子非匆匆看畢,笑道:“先生和代表們擬訂的方案,是否可以再修改一下?目前看來,確乎是苛刻了一些哩!” 三先生冷冷地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方案鄙人無權修改,也無意修改。二位贊同與否,簽字與否,和鄙人並無干系!”

說畢,三先生拿起銀票,很禮貌地還給了秦振宇:“總經理的一片真情,鄙人心領!” 秦振宇簡直氣得七竅生煙,將銀票往懷裡一塞,立起身便往門外走。王子非也站了起來,隨之出去。走了幾步,才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向三先生一抱拳:“打攪了!” “好走!好走!恕不遠送!” 望著秦振宇和王子非的背影,三先生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得體,很有意味。彷彿這一笑便決定了興華公司的命運。至少三先生這樣認為。 然而,三先生還是有些鬱鬱不快,有一種無端受辱之感。那張巴掌大的淺綠色銀票,老是在眼前恍恍惚惚如怪影似地晃……先生躺在椅上閉上眼,那淺綠色的紙片便穿過眼皮,在瞳人裡飄! 先生千真萬確地受辱了。 東大鄉四村,青泉縣境內,提起劉叔傑劉三先生,誰個不佩服?誰個不豎大拇指?先生仗義疏財,品格雖不敢說驚天地,泣鬼神,至少不像興華公司想像的那麼低下。從祖宗手裡接下的產業,先生從未看得十分金貴。民國二年,出銀兩千架了座溝通西河寨南北二村的大石橋,人稱“功德橋”。民國五年,出資修繕了寨圩子和寨樓。民國七年,先旱後澇,莊稼顆粒無收,先生打開糧倉,將陳年谷麥盡數取出,接濟鄉親父老。還不還,他根本不在乎,開初連賬都不上。後來,還是族長出面,記下了賬目,才使先生大致收回了放出的陳糧。沒還的,先生再也沒催過。錢算什麼?先生不稀罕!

三先生只要個好,只要面子。只要給了先生面子,只要在先生面前真心誠意地說聲好,行,先生包辦一切,能把世界許給你一半——假如這世界是他的。 對自己在坍陷區裡的七八百畝土地,先生大可不在乎的。不就是五六千塊錢么?白給又怎麼樣呢? !問題是公司沒給他面子,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根本的一條,先生不主張辦礦。 對辦礦的危害,先生最初是沒有料到的。早年開小窯的時候,先生也挖過幾座。後來,辦礦的規模越來越大,鋪鐵道,豎大井,用機器;煙囪、洋樓,撲啦啦立了起來,才搞得先生目瞪口呆。民國六年深秋,振亞公司的小火車第一次沿著西河寨的寨圩子馳進劉家窪。隆隆前進的車輪碾碎了這片土地的沉寂,也給先生帶來了莫大的恐慌。先生有一種預感:這片貧瘠的土地似乎要發生點什麼事情。 果然,在汽笛的震顫中,在車輪的旋轉中,在公司鍋爐房大煙囪的滾滾黑煙裡,要發生的事一一發生了:烏黑賊亮的皮鞋,把一個個深深的印跡嵌進了這塊古老土地的胸膛;洋服出現了,增多了,不時地在先生困惑的眼前飄蕩,後來,居然堂而皇之地飄進了縣衙,飄進了縣城的大街小巷。劉家窪奇蹟般地繁榮起來,這時候,先生已經比較清醒地認識到:隨著這塊土地的日益熱鬧,自己的尊嚴、權威、名聲,將成為昨日黃花,一文不值了。 先生有了點小小的悲哀。 不僅如此。 更使先生憤怒的是:打出招牌的妓院在這裡出現了,公開的賭場出現了——不是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出現的,而是大大咧咧、得意洋洋出現的。事先,也決沒和先生打個招呼,讓他有個思想準備。這妓院叫“一枝香”,在劉家窪西窯戶舖的深巷裡。開張不久,劉四爺便逛過兩回,據說是十分銷魂。頭一次,四爺沒有經驗,受了婊子的捉弄,寬衣之後未能大顯身手,便被婊子的纖手騙去了全部資本。第二次,咂! ……盡情地玩了一回之後,四爺義不容辭地替“一枝香”做起了義務廣告,在西河寨圩子里大肆張揚,毫不知恥地大談婊子的紅唇、奶子,以及三先生都不忍說出口的部位和動作。更可惡的是,這四爺居然還買了一套淫畫,其畫面簡直不堪入目,而竟廣為流傳,以至於在圩子裡攪出了許多傷風敗俗的男女勾當。為這事,先生打了四爺兩個極響亮的耳光,打過之後,卻情不自禁地落下兩滴英雄淚。 三先生有了一種英雄感、使命感,先生要拯救沒落的世風。是的,在先生看來,偌大的青泉縣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了…… 這次土地坍落,進一步激起了先生的仇恨。先生一貫認為:“民以食為天,食以地為本。”土地乃萬物之本,可以毀壞一切,獨獨不能毀壞土地。毀壞了土地,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對不起子孫後人。可興華公司,為了掏地下的一點點煤,賺那一點點黑心錢,竟不顧這淺顯的道理,實有傷天害理之嫌的。如果要先生在這重大問題上也一味讓下去,那麼,先生寧可拿根繩子去上吊的。 地畝糾紛出現以後,三先生成了眾人矚目的人物。前前後後找到他門下,請他與公司交涉者不下百人。後來,縣境內的鄉紳也相邀來訪,一致推他出面為地方作主,商量方案時,幾乎是異口同聲授予他全權。眾人知道,只有先生能和公司抗衡,要想狠狠啃公司兩口,非先生出面不可。先生因此卻產生了一種鄙薄:這些土頭土腦的傢伙似乎只認得老洋,世風的淪落好像與其無關。如此下去,只怕是趕走了公司,也無法根除其禍。 現在,先生和公司攤了牌,下一步就要採取行動逼迫公司就範了。在行動之前,先生要好好考慮一下具體步驟。首先,他想到,要穩住縣知事尹文山,只要官府裝聾作啞,公司便失去了一半的依靠;而穩住這位縣太爺,先生是極有把握的,最多不過破費兩個錢財罷了!下一步,要把各村寨的民間武裝集結起來,必要時予以統一調動…… 三先生歪在太師椅上認真地想,那張淺綠色的銀票強加給他的污辱已經淹沒在紛亂繁雜的思緒中…… 就在這時,劉清倫滿頭大汗衝進門來,向他報告:劉廣田被縣府抓捕。 劉廣田解至縣城的同時,以興華公司名義起草的訴訟狀遞至縣府。罪名計有四條:一、行凶傷人;二、聚眾滋事;三、破壞生產;四、煽惑窯工。公司要求:嚴以法典,以遏亂萌。 縣衙當即開審。其時,劉家窪窯工百人聚至門前,齊聲呼冤,要求釋放劉廣田。工友稱:劉並未打週一拳一腳,週系醉酒下窯,被載重拖筐撞傷。庭審欲當場驗傷。遂發傳票,傳周洪禮。下午五時,週被四名礦警抬入縣衙,驗證有傷,系鈍器所擊。劉廣田稱:雙方衝突,自己手裡並無鈍器,由此可見,縣衙斷事不公。劉力陳大櫃草菅人命之事實,反告周洪禮。六時許,縣衙門前聚眾已近兩百,激憤之詞頓生,有窯工呼:“打進縣衙去,揍那狗官!”形勢一觸即發。 七時,劉清倫帶劉叔傑劉三先生手書,拜見尹文山,請求保釋。蒙準。劉廣田遂被庭訓開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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