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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沉淪的土地

沉紅 周梅森 5156 2018-03-18
劉四,劉四麻子,劉四爺,沒有一片瓦,沒有一壟地,卻透著硬氣,愣是敢稱爺。四爺愛喝高粱燒,愛吃豬頭肉,更愛湊熱鬧。偌大的西河寨少了任何體面的人物都可以,獨獨少不得他。你辦紅白喜事,若不邀他,他敢在你洞房的樑頭上上吊,敢在你祖墳上掘洞。他理直氣壯地認為,他生來就是吃世界的。恁大的世界,不讓他吃,還留著幹尿? !從滿清到民國,他硬是拳打腳踢,橫啃豎咬,鬧得個兩腮冒油,腦滿腸肥。 民國九年,四爺在這個世界上已實實在在地度過了五十個洋洋得意的年頭。昨日,在鄉紳劉叔傑劉三先生宴請鄉民代表時,他又飽飲美酒,順便慶賀了自己的五十大壽。在酒席上,聽說興華公司要來察看礦區周圍坍陷的地畝,便自告奮勇做了嚮導兼鄉民代表。

眼下,四爺正代表四村鄉民,比其他隨從更賣力地陪著劉叔杰和興華公司礦長王子非,視察廣袤的曠野。 路不好走,黃泥大道上四處是砂礓、浮土。入冬以後便再沒落過一星兒雨、雪,空氣乾燥得很,紛雜的腳步踏下去,灰濛蒙的浮土便沸沸揚揚地騰起來。沒出五里地,四爺已累得氣喘吁籲,灰面人兒似的了。汗珠子開始從保養得很好的皮肉中往外鑽,從額頭、臉頰、脖子上往下流;貼身穿著的黑乎乎、油膩膩、分不清本色的對襟小褂已被汗水打濕。 四爺委實辛苦了。 他不停地揭帽,用那軟塌塌的破氈帽搧風擦汗。他感到渾身刺癢,彷彿養在身上的蝨子一時間舉行了總暴動。四爺有點煩躁了,出村時那點可憐的得意,已被無端的仇恨所替代:“奶奶個熊,累殺了四爺,要賣爺肉?不孝順的東西!”

敢這樣想,卻不敢這樣講,四爺並不是所有人的爺,在三先生面前,他就不敢稱爺。三先生是什麼人?在晚清中過舉,名流!在名流面前稱爺?呸,什麼東西!四爺不是那種不識好歹的東西!要不,他何以從滿清吃進民國? !礦長王子非就不算啥了,他給四爺做孫子,四爺還作興不要哩!四爺有四爺的優越感,四爺光棍一條,通吃公司兩代。甭看王子非現刻兒西裝革履,油頭粉面,人模狗樣的,在四爺看來,通通是三寸厚的膘子肉,大白面的饃——遭吃的料。 從民國初年起,四爺就開始吃工業了。 光緒初年,後山莊的楊老大打水井,七尺見煤。一下子,這塊閉塞的土地唱大戲一樣熱鬧起來。先是當地鄉民開小窯,李鴻章辦官局,後是南方過來的資本家打大井。黃河故道北岸的劉家窪,原不過有十幾戶山東過來的災民,近年來變成了一個繁華的經濟政治中心。為了又多又快地運煤,煤礦公司拓了一條二十多里長的小鐵道,溝通了津浦線的河口車站。十年間,劉家窪以及劉家窪周圍荒蕪的土地上,吸引了幾千戶人定居謀生。

這塊土地下埋藏著富饒的寶藏,淺部煤層厚兩三米,深部煤層竟厚達五六米。當國外資本幾乎壟斷了中國能源的時候,有多少企業家想做這塊土地的主人呀!這令人垂涎的寶藏給了多少人發財的夢想。 不過,在這裡發財很難。第一代公司——劉家窪煤礦公司,投銀二萬兩,建了三座大井。出煤不到兩年,適逢洪水暴發,大井淹沒,資方無力維持,旋以一萬五千兩白銀盤出。第二代公司——振亞煤礦有限公司,辦礦五年,打井五座,終因軍閥混佔,勞資糾紛,地方勒索,瀕臨倒閉。民國八年初,折洋六十萬,盤給現在的新資團——興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 四爺和這三家公司都有緣分。 劉家窪公司開辦之初,他找到三先生,請三先生保薦他到公司做事。那時,三先生對辦礦的危害尚無深刻認識,又當著公司地方顧問,便在公司經理登門造訪時,提起了此事。經理礙著三先生的面子,捏著鼻子收了他。可四爺也太不爭氣,吃喝嫖賭,盜賣器材,不到三個月,便被攆走了。

拿不到公司俸洋,四爺還不辭勞苦地為公司操勞。其時,適逢井下窯木緊張之際,他便走家串戶四處揚言:誰敢賣窯木給公司,他就放火燒誰的房子。嚇得當地鄉民無不戰戰兢兢。後來,公司無奈,重又收用了他。 振亞時期,公司說什麼也不要他了。這時,公司的後台很硬,公司的主事人是袁世凱袁大總統的親戚,公司從北京調來十餘名大兵做骨幹,成立了礦警隊。一般的好漢都收斂了,四爺卻不。公司為煤礦前途計,決定修建直通河口車站的小鐵道。四爺聽到消息後,用雙倍的價錢買下了鐵道必經線路上的十五畝薄地,連夜撮了幾堆黃土充作墳塋。公司徵買了所需的土地,獨獨買不下這十五畝,逼得公司工程擱置。四爺聲稱:祖墳在此,這十五畝地千金不賣。搞到後來,還是當地鄉紳出面調停,公司旋以高出原價二十倍的價錢買下土地,並讓他當了掛名的土木股副股長,每月老洋十塊,洋面一袋,一直養了他五年。

去年初,興化新資團接辦公司。總經理秦振宇盛氣凌人,根本不把四爺看在眼裡,毫不客氣地砸了四爺的飯碗,並揚言:此類人等,興華將永不錄用。這著實傷了四爺的自尊心,恁大的公司竟不養著四爺,這委實太不合乎情理了,很有些天地不容的味道哩!四爺生氣了,發誓要給公司一點厲害瞧瞧! 盼了一年多,機會終於盼到了:興華公司開採地下煤,造成了大片未徵土地的坍陷,激起了四鄉民眾的憤怒。好,總算輪到四爺露一手了…… 想到這裡,四爺有了點小小的興奮,扭頭看了看彌勒佛一般端坐在轎子裡的三先生,酒糟鼻子愈發紅亮起來,凸凹不平的麻臉上擠出三分得意,七分諂媚的笑。 三先生十分悠閒,白胖的手上懶散地捧著個油亮的紫陶砂壺,嘴角上噙著王子非敬奉的洋菸卷,在轎子裡一顛一顛地搖頭晃腦。他慈善的面孔對著左首的轎窗,兩隻眼睛瞇著,眼皮像兩扇沒關嚴的門,瞳人透過門縫掃視著春天的曠野。

暖暖的太陽當頂照著,陽光下,極目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因嚴重的干旱而龜裂了,地裡的麥苗枯黃乾瘦,像老人下巴上的鬍鬚。這枯黃中又套著醒目的白色——那是浮在土表上的鹽鹼,使人不由地想起沒有洗淨的尿布。這裡的貧窮活生生地寫在廣闊無垠的土地上,沒法掩飾,也沒有誰想來掩飾。土地能夠供奉給人們的最高收穫,遠遠不能滿足人們肚皮的最低需求,於是便產生了合乎情理的貧困,而這貧困卻又是三代煤礦公司賴以生存的牢固基礎。貧困,為公司提供了大量的廉價勞動力。 漸漸地接近了礦區,坍陷的土地開始進入一行人的視野。坍陷是嚴重的,本來就缺乏綠色生命的土地,在這裡又被強大的外力扭曲了。 一行人停了下來。三先生、王子非走下轎子,二人一前一後,在四爺的引導下踏入了一塊墳地。

墳地位於坍陷土地的斜坡上,半數以上的老墳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有些墳穴露出了腐朽的棺木,有些葬得較淺的墓中露出了白骨。墳地上的樹木倒沒有因此死亡,大都歪歪扭扭地立著,彷彿以自身的存在證實著這罪惡的變化。 指著裸露的白骨,四爺終於找到了發洩仇恨的機會,脖子上凸起紅蚯蚓般的青筋,聲音頗為洪亮飽滿: “你們缺德喲!奶奶個熊,把人家祖宗拋骨曠野,這要斷子絕孫的!賺這樣的錢,黑心爛肺爛雞巴!要擱在你四爺身上,爺非跟你們拼了不可!呸!奶奶個熊!……” 王子非沒說話,他根本沒把四爺當作什麼東西。要緊的是注意三先生的臉色,不要惹出他的不快。在最後解決這塊坍陷土地問題時,三先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王子非居高臨下地瞥了四爺一眼,眼光中很有幾分輕蔑。

三先生揮揮手,很威嚴地打斷了四爺的話頭:“好了!好了!不要說了!” 他轉身對王子非道:“坍陷確乎很嚴重、很嚴重哇!” “是的!這是敝公司開採小湖系煤層所致,敝公司與鄙人確有不可推卸之責任。” “事前為何不和地方協商,徵買礦地?” 王子非稍一沉思:“敝公司根據採礦法及省頒條例之規定,'礦業用地,只需得到官廳許可,即可供用,損壞地容時,則負賠償之責'。況且,採礦之初,我們並沒有估計到會有如此嚴重之坍塌,故沒有徵買礦地。” “哦!”三先生吟哦一聲,點了點腦袋,又問,“貴公司現在已徵購的礦地多少畝?未徵之坍陷土地多少畝?” “敝公司從振亞手裡接過礦地計八千七百畝,劉家窪三千七百畝,東大鄉四村兩千畝,東原鎮三千畝。未徵購的坍陷土地麼,尚未做詳細測量。初估一下,約有三千畝左右,主要分佈在東大鄉四村及劉家窪西部。”

王子非系振亞公司高級職員,後被興華公司留用,肚裡自有一本賬,說出話來總是有根有據。 三先生冷冷一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三千畝怕打不住吧?啊?鄙人近月來連接鄉民、鄉紳之報告,坍陷之地,怕有五千畝以上吧?” “還不止五千畝呢!”四爺立即挺著脖子證實道,“光咱東大鄉就四千,三先生的地,一半在坍陷區!” 王子非道:“口說無憑,我公司有採礦地圖,坍陷區標得明明白白!” “哦?有圖?有圖就好!不過,王先生,鄙人有一言相勸:此地不同你們上海,民風剽悍得很哪!早年,乾隆皇上對此地曾御批八字:'窮山惡水,潑婦刁民'。每逢災荒,即有暴民鬧事。對坍陷土地一事,公司怕還要通融些喲!”

三先生這彬彬有禮的話語裡已帶了些威脅的意味。王子非立即察覺了,然而,他並未料到,這威脅轉眼間便成了事實。 從墳地裡走出來,一行人繼續東行。 五里之外便是東原鎮。東原鎮名為鎮,實則是一個規模較大的雜姓村落,素有武鄉之稱。早年,這村里出過一個武舉。在東原鎮村頭上,一行人被鄉民們圍住了。 為首的是個中年漢子,方臉大嘴,一口黑黃的大牙,滿臉短鬚,熊掌似的手裡攥著根鋤柄,渾身上下透著殺機。身前身後,男男女女聚了一群。他們衣衫襤褸,男的在前,女的在後;女的手牽著面黃肌瘦的孩子。 四爺走在前面,最先迎著那漢子。 漢子一抱拳:“四哥來了?” “來了!來了!” “公司的龜孫在哪?” “喏,那個坐在前面轎裡的!” 漢子騰地提起鋤柄,幾步衝到王子非轎前,未等轎子停穩,便撩開轎帘,老鷹掏雞一般把王子非揪了出來。 王子非懵了。一瞬間,臉上變了些顏色,一絲掩飾不住的恐懼,閃電似地在瘦削的臉上現了一下,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轎後兩個持槍礦警衝了過來,操起槍託對那漢子便掄。不料,槍托未能觸到漢子身上,漢子已猛轉過身,躲開了,掄起鋤柄,對左邊的礦警回敬了一下,卻也打空了。 短暫的交鋒之間,王子非已恢復了常態,恢復了一個公司代理人的尊嚴。他厲聲將礦警喝住。他明白,在這裡打將起來,他決不會佔什麼便宜,而且,事態鬧大更難收場。 三先生也從轎子裡走出,就勢將那漢子罵了一通:“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萬事禮為先,兵家還講究先禮而後兵。青天白日之下,你們招呼都不打一聲,竟敢持械行凶!沒有規矩了?咹?!丟咱地方的臉!” 漢子順從地垂下頭:“是,先生,小的粗魯!” 接著,漢子撲通一聲跪下了:“三先生,您老人家可得為咱地方的小民百姓做主哇!” 一群人全跪下了:“三先生,您可得為俺們做主哇!” 三先生大大受了感動,弓腰駝背,一一扶起眾人,頗動感情地道:“父老鄉親們,劉某一定為你們據理力爭!看著你們深受公司之害,我亦有切膚之痛!我當會同各鄉代表,與公司交涉,盡快訂出一個對得起諸位的賠償方案。” 王子非心裡也很不是滋味。看著面前這群被逼瘋了似的窮苦鄉民,心頭也掠過一絲痛楚。他們確有難處啊!祖祖輩輩賴以生息、繁衍的土地,突然在一個早晨下陷了,沉淪了,而且久久不予賠償,自己處在這個地位上也是不能容忍的。土地是農民的命,損壞農民的土地不就是謀財害命嗎? ! 他整了整被漢子抓亂了的衣領、衣襟,謹慎而真誠地道:“鄉親們,公司對不起大家,鄙人對不起諸位。但,鄙人在此願以人格保證,公司將在最短的時間裡著手丈量土地,對你們的損失予以賠償。也望諸位廣為傳告,以息眾怨。” 說畢,王子非對著眾人深深鞠了一躬,鑽進了轎子。 一個滿臉污垢,披散著頭髮的老婦人,拉著兩個瘦貓似的女孩兒,扒著轎桿哭道:“公司大老爺,你們說話可要作數哇!嗚——嗚——我們孤兒寡婦就這十五畝薄地哇!俺們只要賠償,不能賣地呀!嗚——嗚——嗚——” 三先生搖搖頭,長長嘆了口氣: “流年不利,今年怕又要鬧飢荒哩!” 安慰了老婦人幾句,三先生也上了轎。 …… 在回去的路上,四爺自行撤銷了嚮導的職務,從隊伍之首,退到隊伍之中,漸漸地,他又從隊伍之中,落到了隊伍之尾。 肚子開始咕咕地響,身上的汗已被曠野上的風吹乾了,餓中帶冷,四爺不禁把老藍布腰帶煞了煞,正正經經地打了兩個寒顫。他開始咽著唾沫,一廂情願地設計自己的晚餐,夢想著半斤老白乾、一斤豬頭肉。一陣倦怠之意接著襲來,四爺打了個很響亮的哈欠。冷餓之中又加上了困,奶奶個熊! 這是四爺最辛苦的一天。 興華公司的成立,在很大程度上是帶有偶然性的。宣統三年前後的收回利權運動,多多少少推動了中國企業家們實業救國的蓬勃野心。民族工業開始把目光投向能源的開發。因為,唯此一舉,才可企待大的發達。 民國七年秋,振亞危機,瀕臨倒閉,英商雷斯特·德羅克爾覬覦礦權。消息傳到上海,引起通達輪船公司、華生電廠、大西洋公司等十餘家用煤公司與用煤工廠的極大興趣。他們找到曾在外商煤礦當過買辦的秦振宇,商討辦礦事宜。十二月,遵照有限公司組織條例,興華公司宣告成立。八年一月,公司買下了振亞在劉家窪煤田的全部資產,推出秦振宇為總經理走馬上任。 英商大為惱怒,令其資本控制的開萍諸礦大幅度削減對興華入股辦礦者供煤。各用煤公司、工廠,遂投向日商控制的北方諸煤礦。日商趁機提高煤價。入股者叫苦不迭,旋向秦振宇施加壓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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