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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七章

沉紅 周梅森 5104 2018-03-18
拒馬峽在群山環抱之中,因地勢險要而得名。峽南是虎踞關,峽北為一線天,東西皆是懸崖絕壁。峽中有個五百來戶人家的村落,叫作點金地。據當地老人說,點金地這村名系乾隆爺欽定。乾隆爺南下巡幸,駕臨鳳鳴,赶巧峽中出了個新科舉子,奉昭迎駕。乾隆爺問起峽中情形,舉子便道,峽中有良田坡地三千畝,五穀豐登。乾隆順口說,“實乃點金之地也。” 皇上金口玉言,這村落自此便叫點金地了。 光緒年後,世道日衰,點金地成了歷年巨匪的巢穴,先後出過欽匪金菩薩,滾地龍萬大發子,如今又出了個大名鼎鼎的徐福海。 徐福海原是山外人,只因吃了官府的冤枉,率著幾十個族裡弟兄進了山。那時,佔著點金地的是萬大發子,萬大發子和徐福海不和,終致翻臉。徐福海一怒之下,帶著族裡弟兄遠走高飛,去了河口的黑龍溝。去年春天,萬大發子吃參吃死了,手下弟兄互不服氣,才又把徐福海請了回來。徐福海這次回來已非當日可比,嘯聚身邊的人馬不下三百之眾,毛瑟快槍也有了幾十桿,任誰也難以撼動了。

細說起來,拒馬峽實有三派。 一派以徐福海為首,勢力最大;一派以點金地老人為主,首領人稱二先生,也有幾十杆槍,百十口人;還有一派,人馬原是民團李司令的部下,當家的名號“快槍王三”,大家只叫他三閻王,人手不多,卻最是凶悍。三閻王天不怕,地不怕,任誰不服,只服徐福海。這倒不是因為徐福海如何了得,而是因為徐福海救過他的命。 幾年前三閻王酒後滋事,殺人被拘,官府將他懸於站籠中示眾三日,且定好三日後槍斃。偏巧,徐福海帶著一干弟兄進城去耍,殺了官兵十二口,救下了等著挨槍的三閻王。三閻王當下便想隨徐福海去闖世界,只因家中尚有八十老母,未得走成。待老母亡故,再去找徐福海,已不知徐福海潛臥何方了。於是,三閻王便和起辦刀會的李司令攪到了一塊。

李司令開初不是司令,自稱刀會點傳師,後來刀會變做民團,做了民團團總;民團勢力鬧大,才自封了個司令。三閻王雙手能使快槍,李司令十分看重,便先叫他做團副,待自個兒封了司令,又把三閻王栽培為副司令。前年冬天,孫旅長要打鳳鳴,三閻王和李司令也把人馬拉上去了。一打就打成了,三閻王甚是得意,已想著要請人去尋徐福海來城中坐坐,一來謝恩,二來敘舊。不料,孫旅長不是東西,竟要繳民團的械。李司令大怒,讓弟兄們備傢伙開打。這一打打慘了,李司令挨了砲彈,幾日後送了性命,手下的弟兄也作鳥獸散。 三閻王無路可走,這才碾轉進山奔了徐福海。徐福海收下了三閻王,也一併收下了三閻王帶來的弟兄,當日拉著點金地的二先生,設案熏香,結為盟兄弟。徐福海居長,做了大哥;二先生小徐福海三歲,做了二哥;月份比二先生小的三閻王便是小弟。

三閻王進山最晚,又欠著徐福海一命之恩,自然對搶掠之事最為賣力。但凡有出山的活計,總是當仁不讓。就連原本瞧不起三閻王的二先生都說,三老弟是條好漢,生就個殺富濟貧的料。 綁玉釧和趙會長那日,三閻王也去了,按他的心意,不但綁人,再把鳳鳴城鬧個人仰馬翻才好——打從被孫旅長逼著逃出城,三閻王便恨個賊死,不但恨孫旅長,也恨鳳鳴城。徐福海也許知道他的壞心,沒讓他進城,只讓他在城南門接應。 待到徐福海一行人馬出得城來,三閻王才看到馬上的麻袋,和小匪劉三生摟著的俏姑娘玉釧。麻袋裡裝的啥,三閻王不問也知道——綁趙會長的票已謀劃多時,又是福海大哥親自進城辦的,必是成了。只是玉釧也在馬上,令他不解。徐福海替天行道本有三戒,一戒搶掠民女;二戒殺人耕牛;三戒滋擾寺廟。大哥怎會搶女人呢?

走在路上,三閻王便問徐福海:“大哥,搶這女人幹嗎?” 徐福海臉一繃道:“誰說是搶?我只是請她到點金地玩玩。” 三閻王益發不解:“點金地有啥好玩的地方?” 徐福海正經道:“咋沒有好玩的地方?咱那裡有和尚有廟,還有大肚子菩薩哩。” 三閻王笑了:“你說的菩薩,我咋沒見過?” 徐福海也笑道:“你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的……” 到了點金地老營,二先生見到玉釧也覺驚奇,將三閻王拉到一旁悄聲問:“咱大哥這回是咋了,自己立的規矩自己破了,日後還怎好再訓導下面的弟兄?” 三閻王嘴一咧:“二哥,你問我,我去問誰?大哥只說要把她請到這兒來看風景哩。” 二先生又問:“這漂亮妮兒是誰家的千金?” 三閻王笑了起來:“哪來的什麼千金?這妮本是觀春樓窯子中的小婊子,大哥看著順眼,就把她帶進山了。”

二先生想了想,點著頭道:“這就對了,娼婦不是民女,另當別論了——咱大哥終是快四十的人了,也該有個家室了,我們弟兄要促成這事才好。” 二先生當下囑咐三閻王,要三閻王不要再把玉釧稱作婊子,時時處處還得循個禮數。 三閻王卻不以為然:“二哥這就錯了,我大哥乃拒馬峽總當家,一世英雄,要娶個壓寨夫人,也得尋個良家小姐,哪能要這種風塵女子?!” 二先生詭笑道:“這便是你小老弟的無知了,良家小姐如何肯隨咱大哥在槍雨刀尖上過日子?既便硬搶來,也無真心。你老弟別忘了,大哥在咱眼中是了不得的英雄,在那尋常人看來卻是匪哩!只有這種落入絕地的風塵女子,方會真心相伴。我留心看過,那姑娘倒不俗氣,或許正是咱大哥命中註定要娶的太太呢!”

三閻王聞聽二先生這番述道,心裡服氣了,自嘆眼力心智比二先生都是不如的…… 二先生是群桿的軍師,又是老營的內當家,識得子曰,斷得詩文,是拒馬峽中最有學養的人。光緒末年,二先生中過秀才,還趕赴省上參加鄉試,求取功名。只可惜閱卷學道不喜他狂羈文風,硬是給他批了個不通。 那是大清朝的最後一次鄉試,策論考的是洋務時政和萬國通郵。二先生策論起講就非同凡響,束股更是漂亮,論及洋務推行時,大言不慚說:世界已非舊日世界,中國已非昨日中國,操辦洋務勢在必行,然縱觀當今洋務多見敗績,實乃“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過也!以吾之見,洋務若得成功,當以“西學為體中學為用”方是上上之策。 後來想想,二先生實是害怕,被批個“不通”,真算是便宜他了。辛亥年後,民亂四起,許多革命黨就有他那主張的。當時卻不知道。 ——山中不比城裡,許多音訊傳進來,外面的世界早已變了模樣。

山外世界變化時,山里的點金地也在變化。 山外是革命,山里是鬧匪。 村中首富萬大發子為防四面山里散匪滋擾,武裝自衛,其後就通了匪,繼而也成了匪。二先生打從省上落榜歸來,便成了萬大發子的賬房並私塾先生,嗣後不知不覺也就通了匪,成了匪。萬大發子吃參死後,大家想擁戴他做個大哥,萬家的侄兒大疤子偏就不服,加上二先生生就淡泊,也不想出頭,才把在點金地呆過的徐福海請了來。 請徐福海的主意是二先生出的,二先生看重徐福海是因為徐福海也曾是個讀書人,頭回在點金地時,就和二先生處得來。二人時常談講些詩書文章,也時常感嘆世道的不平。二先生當時就覺得徐福海和萬大發子不同,日後能成大事。 對三閻王,二先生則多有看不上的意思,不為別的,只為三閻王生性魯莽,胸無點墨。然而,三閻王也有個好處,知恩圖報,義氣忠心。且因自己無甚學養,便極敬重有學養的人,對二先生和徐福海都是口服心服的。還好學樣,但凡逢到三人把酒對坐,吟詩弄文,總要上去湊趣,雖大都不通之至,上進的心性卻也讓人動容。

這日傍晚,徐福海興致極高,把綁來的趙會長鎖在房中不管不問,只要二先生和三閻王擺酒,說是要為請來的客人接風。 三閻王故意問:“客人是誰?” 徐福海說:“還會有誰,自然是玉釧了。” 三閻王和二先生這才知道搶來的那俏姑娘叫玉釧。 二先生想成全福海,推說身子不適,起身告退。 三閻王卻一把扯住二先生說:“二哥,你上哪裡去?上午你還說大哥要有個家室,咱也要有個新嫂嫂,咋就不願見新嫂嫂的面呢?” 二先生只好當著徐福海的面,把話向三閻王說破:“三弟,正是為了大哥和新嫂嫂,咱們才得告退哩。” 徐福海笑道:“現在說玉釧是新嫂嫂還為時太早,咱們有心,人家是不是有意就不知道了。我看,咱們還是把玉釧當客人看待,你們二位都別走,都給我在一旁坐著,也免得我難堪。”

二先生和三閻王只好遵命。 一桌四方,三人坐下,酒菜也上齊了,玉釧只是不從後院出來。 三閻王等得心焦,說是去請。 二先生起身把三閻王攔下了,笑道:“要你把她綁來可以,用了這個請字,就不是你的事了。”言罷,二先生自己去請,臨走又對三閻王交待說;“今日你三老弟可得儒雅一些,給大哥撐點臉面,別讓人家以為咱只會殺人放火。” 三閻王頭直點:“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玉釧住處在忠義堂後院,是上午徐福海臨時安置的,院中三排房屋,呈門字形,玉釧住在朝南的一間,屋子寬闊明亮,一應家甚俱全。北邊一排房子低且破,是鎖票所在,趙會長便被關在裡面。 玉釧被摟在馬上走了一夜,既困又乏,進屋以後,再顧不得多想什麼,和衣倒在床上就睡了過去。待一覺醒來,天色已朦朧發暗,摟她來的小匪劉三生說是總爺有請,她這才在忠義堂大廳重見了那個黑臉漢子,才知道那個黑臉漢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巨匪徐福海。

徐福海說要為她把酒接風。 玉釧不敢不應,只說要梳洗一下,才暫時脫了身,重回自己的南屋。坐在屋裡,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一顆心總在白少爺身上。這日正是十八,如果不是昨夜讓背時的趙會長點上,她此刻決不會坐在這裡,與匪為伍。沒準已見到了白少爺,甚或已和白少爺出了城。白少爺見她不到,還不知作何感想哩! 正悲嘆不已,門扣響了。玉釧起身開門,見二先生在門外站著,知道是徐福海那邊等得不耐煩了,遂強作笑顏說:“先生稍候,我馬上就好的。” 二先生一點不急,極和氣地道:“並不忙的,姑娘只管慢慢收拾。” 也沒啥可收拾的,胭脂、口紅、粉盒都沒帶來,玉釧只抿了抿額前的散發,又把臉揩了揩,便磨磨蹭蹭出了門。 坐到酒桌前,玉釧也不敢輕言放肆,知道此處不比鳳鳴城裡,本是匪之巢穴,極怕稍有閃失落下災禍。明明是被巨匪徐福海綁來的,徐福海偏說是請來的,也只好認下。當然,這也不無好處,綁來便是肉票,請來則是客人。說是為她這貴客接風,卻並沒有怎樣灌她的酒,循著禮數,把該喝的酒喝了,三個頭領便像似把她忘了,徑自談講起詩文書畫了。 大哥徐福海最是稱道杜工部,說杜詩難得如此體撫民困時艱;又說,斬蛇起義的漢劉邦,雖然不是詩人,一首《大風歌》也實為千古絕唱呢。徐福海提到《大風歌》,激起了二先生的酒後豪情,二先生即時立起,朗聲誦道: 大鬍子老三最是有趣,待二先生誦畢,馬上說:“就這三句話也算個千古絕唱了?那好,俺也唱上一回!”愣了片晌,三閻王把麵前的一大杯酒喝了下去,赫然吼道: 不知因啥,大哥徐福海臉色挺不好看的,直到玉釧忍俊不住,格格笑了起來,徐福海的臉色才又和緩下來,嘆著氣對三閻王道:“三弟呀,你咋不是殺就是搶?就不能來點文乎一些的?!” 三閻王不好意思地看著徐福海嘿嘿直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玉釧看著坐立不安的三閻王說:“要我看,這詩偏就不錯哩!” 二先生見玉釧說三閻王的詩好,便笑道:“客人說好,那必然是好了——三弟這詩雖說粗魯了一些,倒也不失磅礴氣概,漢高祖只要個守四方,三弟竟想轟八方!” 衝著桌首的徐福海一笑,二先生又對三閻王說:“三弟,得獎賞你三杯酒!” 三閻王老老實實把三杯酒喝了,再沒敢胡言亂語。 酒喝得斯文雅緻,玉釧漸漸便沒有了那種身陷匪巢的感覺,倒好像是在觀春樓陪客一樣。不過,細細想一想,又覺著和在觀春樓陪客還有不同:在觀春樓陪客,得媚眼四飛,討客歡喜;客也不老實,不是在你這裡捏一把,就是在你那裡掐一把,心裡從沒把你當人待過。最可恨的還是那個身為官軍的孫旅長,那回說是請她喝酒,卻把她脫光了,讓手下的兵按在酒桌上公然凌辱她。 面前這三個身為匪首的男人,卻是這般老實,說喝酒就是喝酒,沒人碰她一下,而且把吟詩作文看成聖事,這是她再也想不到的。一時間,玉釧真鬧不清了:官軍孫旅長和麵前這三個打家劫舍的男人,究竟誰是匪?誰更有匪性? 因著這一番感慨,玉釧暫時把滿腹心事全拋開了,待到徐福海和二先生對酒賦詩,邀她作和時便說:“你們沒把觀春樓的古琴拿來,若是拿來了,我倒可以給三位大哥彈上一曲,助助酒興——作詩我卻不會。” 三閻王來了精神:“妹妹,你若真要古琴,我給你取來就是!” 徐福海擺擺手道:“算了,今日來不及了,要是玉釧願意,就請玉釧唱支歌吧!” 玉釧自然願意,站起來,面對三位好漢唱起了剛進觀春樓時聽小鳳姐姐唱過的《風塵曲》: 一曲唱罷,已是淚水充盈,玉釧強忍著沒讓淚珠落下來,重回到桌邊坐下,沒讓任何人勸,便將面前的一杯酒喝了,喝罷,禁不住嗚咽起來。 二先生勸道:“莫哭,莫哭,今日得高興才是哩!” 玉釧卻哭得更兇,邊哭邊道:“我……我的命咋就這麼苦?!” 徐福海嘆道:“有這苦命的並不是你一人呢,我們弟兄誰不是被逼到這地步的!” 三閻王也說:“可不是麼?當年我們大哥,吃的罪才叫多哩!大哥若不是揭桿而起,只怕早就被人折磨死了……” 三閻王還要再說下去的,徐福海卻搖頭道:“都別提那些舊事了,今日咱是給玉釧這貴客接風,都多多喝酒吧!” 於是,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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