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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

沉紅 周梅森 3273 2018-03-18
痴痴地回到客廳,電話鈴響了,響得驚心動魄。朱明安走到電話機旁看著電話機,就像看一隻即將爆炸的炸彈,想接,又不敢接。他知道,除了新遠東所務主任田先生,沒有誰會在早上六點多鐘把電話打過來。 劉媽已起了床,正準備去煮咖啡,聽到電話響,想過來接,可見朱明安正在電話機旁便不管了,還對朱明安說:“少爺,電話都響破天了,你咋還不接呀?快接吧。” 朱明安這才拿起了話筒。 果然是田先生。 田先生在電話裡叫:“理事長,不得了了!外面的人把摩斯路半條街都擠滿了,工部局和巡捕房的洋人說,再不開門,出了人命要讓我們吃官司的,你看咋辦?” 朱明安聲音顫抖地問:“你……你說呢?” 田先生說:“理事長,你既要我說,我就得說實話哩,'新遠東'完了,早開門早完,晚開門晚完,反正今日要完,我知道……”

朱明安還不死心:“連一線希望都……都沒有了麼?” 田先生說:“沒希望了,昨夜我和會計師已暗中清理了一下新遠東的財產,就算本所股還能保住一元二角的現價,放在騰達的款能提出,我們仍虧大約七十萬。而理事長你可能知道的,騰達日夜銀行已完了,珍老又下落不明,騰達的款我們一分拿不到。再者,新遠東的本所股也保不住一元二角的現價,只怕第一盤開拍就會跌得一錢不值。” 朱明安驚恐地問:“那……那我們會虧多少?” 田先生說:“怕不下五百萬吧!” 朱明安不太相信,又問了一遍:“多……多少?” 田先生再次肯定地道:“五百萬左右!” 天哪,竟是這麼大的窟窿!這就是說新遠東已破產了,開門不開門都沒意義了——只怕開門情況會更壞,本所股跌至一錢不值,他和新遠東交易所的負債額就更大!

田先生怕他逃跑,又在電話裡嚷:“理事長,你可不能害我呀!你得馬上來,你要不來,我可負不了這天大的責任!” 朱明安這時雖是萬念俱焚,卻還沒想到逃,雙手攥著話筒想了半天,想出了一頭汗,攥話筒的手也出了汗,才對田先生說:“你先別急,也……也別提前開門,我馬上就過去。” 田先生道:“好,好,那你就快過來吧,其它的事我就不說了,見面我們再商量。” 放下話筒,朱明安馬上想到何總長,覺得何總長咋著也得對新遠東負一份責任,事情鬧到這個地步,老東西想脫身開溜是不行的。 便把電話掛到何公館。 接電話的是五太太,五太太說,何總長不在家,昨夜被某議員邀著去了北京,想為國會擬個南北統一約書草案。 朱明安一听就知道五太太在說謊,怒道:“你莫騙我,昨夜他還和我通過電話的!”

五太太不急不躁地說:“是呀,就是和你通完電話沒多久,老東西便走了。那個議員硬拖他,且又是事先約好的,頭等車的票也拿來了,不走不行。明安,你不要氣,你想想,南北統一,多大的事呀,老頭子這種憂國憂民的人,能推麼?” 朱明安氣得渾身發抖:“那……那新遠東他就不管了?” 五太太說:“哪能不管呢?老頭子臨走時留下話了,要我轉告你,第一,公告社會,以合乎情理之名義,使新遠東本所股票交易停板三日,靜觀其變;第二,作為債權人參加胡全珍騰達日夜銀行之財產清理拍賣,力爭減少本所損失;第三,他不會袖手旁觀,其餘的事,待他回來總有辦法。” 全是屁話!朱明安憤憤地放下了電話。 再掛電話到《華光報》報館,找孫亞先,孫亞先仍無踪影。接電話的人說,孫亞先已和一個做實業的什麼人一起逃了,還捲走了大發銀行的二十餘萬現款,眼下正在抓,大發已送來公告,宣稱,凡提供消息使其抓獲者,均賞銀洋三千元。接電話的人大約想賺那三千的賞格,一勁問他:你是誰!是不是和孫亞先很熟?孫亞先欠不欠你的賬?

朱明安一言不發,把電話壓死了。 這才想到逃——既然何總長、孫亞先他們都逃了,他為什麼不逃呢?他若是現在逃,沒準還能在車站追上於婉真,趕上那班藍鋼快車。上了藍鋼快車,這場風潮就與他無關了,一切就算過去了。 這念頭令他激動不已,心裡想著要不動聲色,臉上的神色卻掩飾不住,腦門發涼,渾身直抖,腿也發軟。跌跌撞撞先在樓下自己早先住過的房裡找了兩身要穿的衣服,又慌忙跑到樓上收拾其它要用的東西。 一切準備好了,下得樓來,正見著劉媽端著熱騰騰的咖啡、雞蛋過來。 劉媽詫異地問:“少爺這是要到哪去?” 朱明安不耐煩地道:“你少管!” 劉媽呆了一下,才嘆口氣說:“不管咋著,也得吃飯呀!” 朱明安一夜沒睡,早已餓了,點點頭,在正對著一排落地大窗的沙發上坐下了,先喝了幾口咖啡,又吃煎雞蛋。

吃飯時,眼圈就紅了,別情離緒禁不住湧上心頭,想著自己十四歲第一回到公館來,就是在這大客廳裡見的小姨——小姨正在落地窗外的玫瑰叢中賞花,見了他,跨過開著的大窗,走到他面前,摟住他,把一陣玫瑰和法國香水混雜的香味送進他的鼻翼。東渡扶桑的起點也在這大客廳裡,是一個夜晚,他死活不想走,到最後時刻了,還夢想小姨會改變主張。小姨卻硬把他推走了,他哭,小姨也哭,還不敢讓他看見。再就是這次他回來了——他又是在這里以一個男人的名義,向小姨求愛,而最終竟實現了,他因此而擁有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夢也似美妙的時光…… 朱明安這才發現,這座小樓已成了他和於婉真生命的一部分,不管日後能否回來,又不管日後走到哪裡,他和於婉真都永遠不會忘記它的。

想到此,心中驟然一驚:他和於婉真今後再不回來了麼?五百萬的虧空已成事實,他現在再逃走,那些債權人會不會拍賣這座小樓?而真要拍賣這座小樓,於婉真就太慘了!這座小樓對他朱明安來說,只是一個龐大的愛情信物,可對於婉真來說,還是她賣身給鄭督軍七年的代價——那是一掐就滴水的青春的代價呀! 走的決心竟動搖了,他咋著也得對得起於婉真,不能再把於婉真這最後的棲身之所都葬送掉!他是大男人,一人做事一人當,他非但不能走,從今天開始還就得住到交易所去,把自己和這座小樓的聯繫割斷,就算——就算是吃官司蹲班房,抑或是被人家撕碎,他也不能再連累於婉真了…… 然而,勇敢的念頭最終還是熄滅了,吃過早飯,點了支雪茄只抽了兩口,還是決定走——於婉真說過的,錢財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這小樓也一樣,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再說,沒准他走了反好,賬都算到他頭上,誰也想不到到這鄭公館裡打主意……

卻不料,朱明安捻滅手上的雪茄,正要起身出門時,劉媽過來收拾碗碟,神色異樣地看著朱明安,再次怯怯地問:“少……少爺也要走麼?” 朱明安點點頭:“實是沒辦法了,我和我小姨只好出去躲一躲,總……總還要回來的,你替我們守好門就是……” 劉媽又問:“你們……你們這麼一走,新遠東交易所咋辦呀?還有發出去的那麼多股票……” 朱明安苦笑道:“劉媽,你別問了,這事與你無關——新遠東完了,股票也成廢紙了……” 劉媽一驚,手中的碗碟跌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繼而,捂著臉嗚嗚地哭出了聲。 朱明安心裡煩,沒好氣地道:“哭什麼喪呀?這是我和我小姨的事,又不是你的事……” 劉媽卻抬起淚水滿面的臉說:“少爺,你……你說得輕鬆!這咋不是我的事呢?你哪裡知道呀,我……我把這十來年積攢的二百三十塊錢都……都拿出來買了你們新遠東的股票,是……是二十三塊一股買進的,一共十股……”

朱明安呆住了,愣愣地看著老實巴交的劉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劉媽又用衣袖抹著淚說:“止園的趙媽,秦公館的王姨娘,還……還有好些人也信了我的話,都……都買了新遠東的股票,你……你今日這麼一走,我們這幫買了你們股票的下人可咋辦呀……” 朱明安更覺羞慚,心都顫了。他再沒想到,新遠東害得他和於婉真破了產,竟也害得這麼多可憐的下人老媽子跟著遭殃。又想到自己十四歲到公館來時,便是劉媽照應的,眼圈竟紅了,後又把捻滅了的雪茄點起來吸。 吸著煙只想了片刻,朱明安從口袋裡掏出二百三十塊錢遞給劉媽道:“劉媽,這……這種炒股票的事哪是你們這種下人做的呀,錢你拿去,日後可別再這麼乾了!” 劉媽欣喜地接過了錢,卻又問:“少爺,你不是要走麼?身上帶的錢夠不夠?”

朱明安說:“你別管我。” 劉媽哪能不管?想了想,還是把錢還給了朱明安:“少爺,你先帶著路上用吧!這一去,還……還不知啥時回來呢……”言畢,又噙著淚推朱明安快走。 不料,卻晚了。 劉媽話剛落音,門鈴響了,新遠東交易所的一位所員帶著巡捕房的兩個洋巡捕找上了門,要朱明安立刻到交易所去,結束交易所門前的混亂局面。於是,朱明安的逃亡未及開始已告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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