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沉淪的土地

第47章 第八章

沉淪的土地 周梅森 5274 2018-03-18
賀紹基面臨著一個嚴峻而痛苦的選擇,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實際上已被裹進了一個危險的政治漩渦。 從感情上講,他不願背叛紀氏父子,也不想留在西嚴和共產黨合作共事。他承認,中國公司董事會做出“保留西嚴,靜待變化,選址台南,籌建新礦”的決策是清醒、正確,而有遠見的。這麼一來,公司既可以繼續從事採煤事業,建立新的後方基地,又可以立即使用現存的採礦器材,使之不致閒置廢棄。同時,西嚴礦區不進行爆炸,不管日後形勢怎麼變化,中國公司都將立於不敗之地。形勢好轉,國軍反攻得勝,它可以利用保留下來的西嚴礦井,迅速恢復生產;國軍失敗,西嚴礦區乃至整個中國大陸落入共產黨手中,它也可以憑藉台南新區立腳紮根,謀求向海外及其它領域發展。

然而,把董事會這一重大決策付諸實施,卻又是極其困難的。首先,國民黨決不願意將一個完好的能源基地拱手讓給共產黨,新二十六師炸礦的命令是不容違抗的。目前,他雖然以公司的名義做了些疏通工作,拖住了爆炸司令宋大來的後腿,卻不能保證他不炸。當國軍從礦區撤退時,礦井是非炸不可的。其次,工人們也在顯示自己的力量,他們祖祖輩輩以礦為生,既不同意公司撤退,也不同意炸礦。公司南遷要假工人之手完成,工人們不干,拆遷機器、設備的工作就無法完成。還有礦區出現這空前的混亂,四鄉農民勢必要混水摸魚。連日來,農民鬧事頻繁,並且已和失業外工迅速合流。現在,包圍經理樓的人流中,就有四鄉農民的請願團代表。 經理樓是上午十時左右被突然擁入的礦工、鄉民包圍的。擔負著西嚴煤礦保衛工作的礦警隊,根本就沒進行阻攔,也沒採取任何防範措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擁入了西嚴煤礦腹地,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包圍了經理大樓,後來,他們乾脆直接參加進來了。礦警隊大隊長孫人俊已公開聲稱:如公司決意撤退,他將和礦警隊的弟兄集體辭職。孫人俊和他手下的那幫礦警隊員,大都是本鄉本土人,和礦工、鄉民一樣,也要靠西嚴煤礦吃飯,炸礦、南遷也不符合他們自身的利益。故而,一貫代表公司,和工人們勢不兩立的礦警們,現在也毫不猶豫地和工人們站到了一起。

包圍經理大樓的人們是冷靜而克制的,他們赤手空拳,顯然不准備用武力逼迫中國公司就範。他們自己清楚,只要他們不答應,這家煤礦公司是遷不走的,它的命運已掌握在他們手裡。開初,他們站在那裡,還攥著拳頭喊口號,後來,連口號也不喊了,一片片席地而坐,等待著他們的代表和公司進行交涉。 要求和賀紹基見面的代表共計五人,分別代表了失業外工,機器廠、電廠、土木廠里工,地方農民和公司礦警隊。五名代表一走進經理樓,賀紹基便立即答應就公司南遷問題,聽取大家的意見。 代表們提出:一、不論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中國公司都不得接受炸礦命令。二、堅持生產,堅持開工,不得拆遷礦井設備。三、如中國公司不顧各界反對,執意南遷,西嚴工人、職員、礦警,將要求公司立即發給每人三個月至一年的工薪作為疏散費。四、公司遷移前,需賠清四鄉土地塌陷之損失費用。

這四項要求是致命的,無論如何,公司都拿不出這筆數目龐大的疏散費,更甭說還有四鄉農民的土地賠償費。這無疑是一種反對公司南遷的要挾手段。 賀紹基沒有立即表態,僅僅答應考慮。他勸代表們動員請願的人們先回去。代表們不同意,要求立即答复。賀紹基無奈,只得後退了一步,提出:給他一個小時的單獨考慮時間,然後答复。代表們同意了。 賀紹基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身體和精神同時垮了下來。他萬萬想不到,他慘淡經營了兩年零十個月的西嚴煤礦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萬萬想不到,自己又面臨著一次滅頂之災!他曾把自己事業的希望寄託在國府和中央身上,卻不料,國府和中央竟這麼軟弱無能,把一場本可以打贏的戰爭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這個整天嚷著要保護實業的國民政府,竟也會向中國公司發出炸礦指令!

他對共產黨的成見,就在於共產黨炸毀了那座耗盡了他心血的二號大井。現在,國民黨在自己戰敗時,也下達了這種可惡的指令!因此,他也明白了一個道理:戰爭,是冷酷無情的,戰爭的雙方都是以自身的需要為行動依據的,需要,在戰爭中永遠是第一位的!只要戰爭需要,主宰戰爭的人們可以把一個繁華的都市化為廢墟,可以把波濤洶湧的江河扒開缺口,自然,也可以炸掉一座小小的煤礦。戰爭的失敗者永遠是,也只能是千千萬萬個無辜的民眾。 自民國二十七年台兒莊會戰爆發,西嚴煤礦已經進行了兩次爆炸:一次是中國公司自己親手將它炸毀的,一次是共產黨將它炸毀的。現在,又輪到了國民黨。難道西嚴煤礦的命運永遠和那驚心動魄的爆炸緊緊聯在一起了麼?

和公司董事會,和廣大礦工、職員、礦警一樣,他也反對炸礦!三號大井馬上就要最後完工,這是他畢生的一個傑作呵!讓他眼見著這個傑作在他手上再次化作廢墟,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 基於這種考慮,他斷然決定,在遷移問題上進行讓步,和礦區的工人、職員、礦警們通力合作,阻止任何人的炸礦企圖。 十二時十分,賀紹基回到了二樓大會客廳,向各界代表們表明了態度:一、公司將和大家合作,為維繫礦井安全竭盡全力,不論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決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藉口炸毀礦井。二、礦井恢復生產所需之一切設施,暫緩遷移,待和公司董事會最後磋商之後再定。三、田屯煤礦照常生產。四、為防不測,也為對公司董事會有所交待,生產上暫時用不著的設備、器材,裝車運往京、滬。

末了,賀紹基道:“我賀紹基說話是算數的,我今天以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理的身份講這個話,是經過反复考慮的,希望諸位代表相信我!” 代表們卻不相信。他們認定賀紹基在耍滑頭。經過一番激烈爭吵之後,代表們又提出兩條要求:一、自今日始,工人代表將參與公司之財務監督,決不允許公司將礦區資金轉移出去。二、擴大工人護礦隊,用公司庫存之槍支武裝工人護礦隊。 這兩條都是違背公司利益的,但是,賀紹基還是答應了。他知道,事到如今,不答應是不行的,連公司礦警隊都背叛了公司,那些庫存的槍支還有什麼用呢?發給工人,雖然不是一件好事,可多少能在牽制國民黨爆炸隊,保護礦區上起點作用。至於工人參與財務監督,也還是有一定好處的,至少它能起到穩定人心的作用。再說,公司在西嚴礦區的現金有限,監督不監督都一個樣。

代表們和請願人員得到這許多許諾之後,終於撤走了。 代表們和請願人群撤走之後,賀紹基想到了一個新問題,即將主宰西嚴礦區命運的共產黨現在在哪裡?他們的意圖是什麼?這些請願工人背後,是否有共產黨操縱?他的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大膽的念頭:和共產黨取得聯繫,看看共產黨的態度!假如共產黨要為日後的新政權建立一個龐大的工業體系,不能不考慮到西嚴煤礦這一重要能源基地的! …… 然而,難哪。他認識的,有過接觸的兩個共產黨員,幾天前死於非命。為這兩個人的事,綏署治安隊的傢伙還來公司找過他的麻煩,一再追問他和劉大柱、卜曉丹有過什麼秘密聯絡,他簡直哭笑不得!而那些依然在工人中活動的共產黨人,他又一個不認識……

卻也巧。就在賀紹基產生了要和共產黨取得聯繫念頭的當天晚上,共產黨找到他門上去了。 找到賀紹基的這人叫劉繼業,綽號三狗子,年紀約摸四十出頭,矮矮瘦瘦的,尖下巴,小眼睛,像個兩條腿走路的老鼠。他頭戴一頂舊禮帽,身穿一件灰布長衫,儼然一副教書先生的派頭。 劉繼業同志無疑是有勇有謀的,為了黨的利益,為了人民的解放,為了礦區的安全,單槍匹馬,深入虎穴哩!懷裡自然得揣上傢伙——只有武裝的革命,方可對付武裝的反革命,劉同志懂! 劉同志革命鬥爭的經驗是十分豐富的,入黨年頭也頗為久遠了。他入黨那陣子,也許這西嚴礦區還沒有黨的細胞哩!他是民國二十年秋天,在鄉下一間茅草房裡入的黨,入了沒幾天,黨組織被破壞了,幾個黨員全部被捕,他嚇得連夜逃出了家,先是到運河碼頭上扛大包,抬煤筐,日本人過來後,又到西嚴煤礦乾了里工,再沒向任何人提過入黨的事,更不敢,也不願打聽礦區地下黨組織。一晃,許多年過去了,世界,在風風雨雨中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入過的那個黨越鬧越紅火,竟然把蔣介石的幾百萬軍隊打得落花流水。積十八年革命之經驗,劉同志認定,這一次蔣家王朝八成要完了!國民黨大勢去矣,共產黨必得天下。機不可失,時不我待,現在不干,更待何時? !

然而,就在劉同志想到找黨的時候,經三路五號慘案發生了,這就是說,如果真幹,劉同志也有流血犧牲的可能哩!可是,得乾,說啥也得乾,人生原本是一場賭局嘛。自然嘍,下注之前,得反復權衡,反复考慮,有時,也得掐掐算算。半個月前,劉同志就在推背圖上推了一回,“推”出了共產黨要坐江山的結論。於是乎,幹起來! 首先,得拉出一撥人馬,形成一種左右大局的勢力,萬一倒霉,挨槍子兒也有墊背的。劉同志決定,在礦區建黨。這工作極其順利,不到兩天,劉同志就單線發展了十幾個黨員。黨建立起來,就得做一些工作呀,就得拿出點成績呀,到時候,共產黨坐了江山,論功行賞,他得拿出一份顯赫的功勞來!所以,劉同志決定:首要的事情是拖住中國公司的後腿,不能讓即將落到人民口袋裡的財產跑了,故而,劉同志以及劉同志手下的那幫同志們全投入到了反遷移鬥爭中,工人請願他們也參與了。

現在,為了鞏固請願的戰果,劉同志要給國民黨反動派的代理人賀紹基一個下馬威,讓他明白,今日之西嚴,已不是往日之西嚴了,要想保住一條狗命,就得和劉同志,和共產黨好好合作,保護礦區,等待人民的接收和分配! 劉同志面孔緊繃,眼睛閃亮,走進賀宅客廳,未等賀紹基邀請,徑自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了。坐下來,眼珠兒就四處亂轉:嗯,這房子不壞,只要解放軍一進礦,老子就…… “請問,先生是——”賀紹基覺著這人面孔很熟,只是一時記不起姓名了,遂小心翼翼地問。 “不認識了?兄弟叫劉繼業!”劉同志冷冷一笑。 劉繼業?劉三狗子?那個在里工罷工中上竄下跳的地痞?怪不得這麼面熟! 臉上的笑斷然撤銷,賀紹基冷冷地道:“深更半夜,你來幹什麼?” “找你談談,隨便談談!” “隨便談談?我沒心思奉陪,請吧——” 媽的,敢向共產黨下逐客令? !劉同志火了,莊嚴地站了起來,十分嚴肅地道:“賀紹基,你知道我是誰麼?” 賀紹基嘲諷道:“你不就是劉繼業劉三狗子麼?我記得公司礦警隊的案卷裡有不少關於你的記載呢!” 劉同志哈哈大笑道:“恐怕記得不全吧?比如說我劉繼業是共產黨員,這一條,公司的案卷裡恐怕沒有吧?” 什麼?什麼?誰是共產黨員?就是面前這個劉三狗子?這……這是怎麼回事?這……這可能麼? 賀紹基吃驚地望著劉同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覺得這一定是出了什麼毛病,不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出了毛病,就是面前這個人的嘴出了毛病。他兩隻眼睛透過眼鏡的鏡片,牢牢盯住劉同志的面孔研究了半晌,遂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呵呵笑道: “劉繼業,劉先生,是不是又要趁機敲點竹槓呵?可我告訴你,敲竹槓也不要打出共產黨的旗號,這樣要掉腦袋的!” 劉同志急眼了,進一步亮出了牌子,說明了來意:“我劉繼業是中國共產黨西嚴礦區地下支部負責之人,今天到這裡來,不是為了敲竹槓,而是想和你談談保護礦區,迎接解放的事!希望你慎重對待。我想,你也清楚,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賀紹基一怔,不得不承認面前的現實了。這現實不管怎麼荒唐,畢竟是現實!現實是:這位地痞代表了共產黨,哪怕他對這人再厭惡,也得捏著鼻子接待! “劉先生請,請到裡面房間談!” 裡面是一間書房。進了書房,賀紹基便輕輕關上了房門。劉繼業將一封西嚴地下黨要求賀紹基制止炸礦,保護礦區的勒令信遞給賀紹基。 賀紹基接過信,先鑑定了一下信紙右下方的鮮紅印記,而後,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信是複寫的,措詞十分強硬。信中聲稱:如賀紹基拒絕執行地下黨的這一勒令,西嚴地下黨將發動礦區工人採取非常措施,直至武裝解決! 賀紹基大為震驚,他決不能,也決不願接受這種恥辱的城下之盟!即使中國公司董事會能接受,他個人也不能接受! 劉同志卻認為這是十分寬大的,他道: “賀先生,這是人民給你的一次機會!唯一的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只要你和人民站在一起,盡力盡心地保護礦區,人民將不追究你過去的滔天罪行……” 賀紹基再也忍不住了,不禁淒然反問道:“我賀某究竟有什麼滔天罪行?難道搞工程有罪麼?恢復礦區生產有罪麼?你們口口聲聲代表人民,可正是礦區的人民要求恢復生產的,這難道是罪惡麼?” 劉同志義正詞嚴地道:“你不要狡辯!我們共產黨和礦區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罪惡都記在我們的帳上了!你不為國民黨反動派賣命效力,何以成為他們的英雄?嗯?我再問你,你是不是國民黨陸軍部的接收委員?嗯?你是不是反動資本家紀湘南的忠實走狗?嗯?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和人民站到一起,保住礦區,否則,必將是死路一條!我勸你三思!” 劉同志為了給賀紹基一個深刻印象,從懷裡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將那封勒令信連同匕首一起,猛的插在寫字台的桌面上,而後,揚長而去。 賀紹基完全絕望了,他突然明白了,共產黨接管礦區,對他,對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意味著什麼。 十一月十六日,新二十六師撤出西嚴礦區,爆炸司令宋大來僅在田屯、西嚴廢棄之老井進行了爆炸之後,帶著中國公司奉送的美鈔、金條,倉促南逃。 新二十六師撤退的翌日,礦區周圍幾千鄉民突然擁入西嚴,搶占礦區,聲稱:要和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算總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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