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沉淪的土地

第45章 第六章

沉淪的土地 周梅森 5020 2018-03-18
應聘來礦的工程技術人員是清一色的年輕人,年齡全在三十歲之下。他們當中有英美留學生,有清華大學、焦作礦院等國內工科大學畢業生,最不濟的也是礦冶、機械專業的專科生。這幫年輕人的到來,對賀紹基來說,簡直象昏暗陰冷的空中突然灑下了一片燦爛的陽光,使他激動不已,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本來,賀紹基對公司送往各大報館的招聘啟事就沒抱多大的希望,他決不相信眼下的那些大學畢業生會對遠離都市的一個廢墟般的私營煤礦感興趣。且不說這裡緊靠戰區,局面動盪不安,就是和平年代,這乏味而艱苦的生活,也足以使許多人望而卻步了。 然而,他們竟來了,從上海、南京、天津、北平這些繁華都市輾轉來到了這裡,和他一起為前景黯淡的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為多災多難的中國煤礦業,為一個苦難民族的崛起共同奮鬥!由此看來,中國工業的前途是光明遠大的,中國公司的前途也應該是光明遠大的。他從此以後,再也不必為三號井工程的技術力量不足而發愁,也不必為日後這座煤礦的恢復生產而憂心。況且,這還僅僅是開始,以後,說不定還會有許許多多有志氣、有抱負的年輕人陸續到來,他完全可以甩開膀子大干一番哩!

賀紹基身為工程師,深知現代科學技術對於現代的能源工業意味著什麼。他曾在公司董事會上,在紀湘南、紀華林面前,多次大聲疾呼過:科學技術就是資本,就是與金錢具有同等意義的資本,沒有一大批最先進的工程技術人員,公司的發展永遠是一句空話!提出高薪招聘年輕技術人員後,身為董事會長的紀華林曾提出疑義,認為在公司銀根吃緊,開工不足的情況下,每年支出這麼一筆錢,養這麼一幫人,未必是明智之舉。賀紹基據理力爭,指出:只有忍受住目前的困難,才能企望有日後的發展。現在,真正的實業家要有氣魄,有遠見,不能再象往日的守財奴那樣謹小慎微。時代發展了,實業家的步伐也要跟上時代的發展。最終,賀紹基說服了紀華林,使公司在吸收人才資本方面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

應聘人員大部到齊這一天,賀紹基拋開了一切暫時能夠拋開的事情,約請這些年輕的工科大學生們在經理樓二樓大會客廳裡會面。 經理樓的大會客廳是豪華而有氣派的。會客廳四周的牆壁上掛著一些名貴的字畫,客廳正中鋪著地毯,四周擺著兩圈沙發椅,朝南的一排窗子是落地式的,屋子裡光線充足,像個溫暖的花房。為了這次會面,賀紹基安排公司庶務處的工友買了不少蘋果、桔子、花生、瓜子,裝了幾個大托盤,分別放在幾張茶几上。賀紹基走進會客廳時,這幫年輕人已經坐在這里三三兩兩聊著天,嗑起了瓜子。 賀紹基躊躇滿志走進會客廳時,會客廳一下子沉靜下來,不知誰最先立起了身子,許多人也紛紛從沙發椅上站了起來。 賀紹基謙和、親切地伸出兩隻手向下壓了壓:

“坐下!坐下!不要客氣!” 隨同賀紹基一起參加會見的錢鈞介紹道:“諸位,這位就是本公司副總經理、總工程師賀紹基先生!” 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掌聲過後,一個年輕姑娘道:“知道,賀先生的事,我們早就听說過!” 聽到那尖細的女性的聲音,賀紹基才注意到,應聘者中竟有一個女的!他不由地定神對她多看了兩眼。這年輕女人長得不漂亮,可也不算醜,瘦削的瓜子臉,一對大眼睛,只可惜皮膚黑了些,臉上還有一些雀斑。她身著一件把身體勾勒得線條分明的淺色旗袍,旗袍外面套了件漂亮的毛線開衫,顯得大方而有風韻。 賀紹基微微一笑道:“你都聽說了一些什麼呢?” 那年輕姑娘道:“聽說你很厲害,四十年代了,還搞過去封建私塾的那一套,還打人家的手心!”

賀紹基一怔,繼而,呵呵笑道:“是不是聽李鳳樓那小伙子說的?” “哪個李鳳樓?我們不認識!” “那,一定是接待你們的老錢講的!” 錢鈞笑道:“實有其事嘛,說說何妨?!” 那姑娘馬上追問道:“這一回我們來了三十幾個,請問賀總經理,是不是要做三十幾個板子呵?每人專用一個。” 賀紹基開心地大笑著,幾乎笑出了眼淚: “你們這幫人,我請都請不到,哪敢打你們的手心?對李鳳樓,我也沒打過,甭聽老錢胡說八道!” 賀紹基舒舒服服地在一張空沙發上坐下了,他的心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好,剛才那一陣笑,彷彿使他一下子年輕了許多。 客廳的空氣活躍起來,這無疑要感謝那個無拘無束的女孩子。賀紹基對她產生了一絲好感。然而,對這麼一位女孩子能在艱苦的礦區待多久,他頗有些懷疑。再說,搞煤炭歷來不是女人的事情,即使她留下來,又能幹些什麼呢!這裡的陳舊習俗很厲害,往日甭說下井,井口邊都不讓女人偎。據說,女人一偎井口,井眼就得擠扁哩!賀紹基想:那就把她留在機械處吧,管管圖紙、資料,這事回頭得給錢鈞講講。

這時,錢鈞開始逐一向賀紹基介紹應聘的大學生們,介紹到哪一個,那一個便站起來,賀紹基也就簡單地和他交談幾句,詢問一下情況。當介紹到一個名叫卜曉丹的北方人時,那人打斷了錢鈞的話頭,自我介紹道: “我原是淮南煤礦局工程師,來這兒應聘,是聽了我的一個老師的勸告。我的這位老師,總經理也許認識,他叫紀華森。” 賀紹基一怔,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你的老師是誰?紀華森還是紀華林?” 回答是確鑿的: “紀華森,不是紀華林。” “他如今在哪裡?” 卜曉丹卻未再講下去。 賀紹基馬上明白了,在這種場合繼續談論這個話題是不明智的。毫無疑問,當年投奔延安的那位紀家小少爺現在還在共產黨那邊,還在替共產黨效力賣命。關於這位小少爺的情況,他有必要進行深入了解,只是得換個場合……

很好的情緒,因這不爭氣的紀家少爺而敗壞了不少,賀紹基對這位卜曉丹產生了一絲厭惡之情。自二號大井被共產黨炸毀,賀紹基對共產黨便再也沒有好感了,他決不相信共產黨的那些美好宣傳,也決不願和共產黨打任何交道! 然而,在這喜慶的日子裡,他不應該為這不值得煩惱的小事而煩惱,他得和這幫年輕人談談,懇切而熱情地談談,關於中國公司,關於中國的煤礦業,關於西嚴煤礦的發展前途。 呷了口濃熱的香茶,破例兒點燃了一支香煙,在吐著煙霧的同時,他緩緩開了口: “諸位,今天是民國三十六年六月七號,我賀紹基代表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代表公司董事會長紀華林,代表我公司創始人紀湘南老先生,向在座的諸位朋友致以深深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謝!”

年輕的應聘者們鼓起了掌。 “我感謝你們,不是因為你們為我賀紹基做了什麼,我賀紹基也和你們一樣,是中國公司的一名僱員,也是一個搞礦業的工程師,所不同的是,我比你們先走了一步。我感謝你們,是因為你們在這戰亂不已,動盪不安的年代,以一顆熱愛國家,熱愛民族的摯心,捨棄了繁華都市的生活,來為中國的民族工業盡力盡心……” 坐在賀紹基對面的卜曉丹微笑著插嘴道:“賀先生,我們沒有您想得這麼多,我們完全是為了找碗飯吃。我個人,是因為得罪了淮南煤礦局的那幫官僚,在淮南幹不下去了,才來西嚴煤礦的。他們,是因為畢業之後長期失業,肚皮向他們要飯吃,才到這裡來的!” 賀紹基又產生了一些小小的不快,但,臉孔上卻沒有表現出來,他強顏一笑道:“是的,卜先生言之有理,諸位來礦區做事,確也有各自不同的考慮與原因。但是,從公司角度來認識,從更高一點的角度來認識,你們的舉動,對中國的採煤業確是一種壯舉!”

接下來,賀紹基將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沿革歷史作了詳細的介紹,當談到民國二十七年,台兒莊會戰爆發,公司原董事長章達人被迫炸礦時,他的眼圈紅潤了。繼而,他又激昂慷慨地道: “我中國公司自民國十年吃進大通,創辦至今,已有四分之一世紀了。公司幾代同人艱難奮鬥,苦苦掙扎,方才苦撐至今。而今天擺在我們面前的,是怎樣一個局面呢?諸位請看——” 賀紹基站了起來,拉開了背後牆上礦區總圖的絲絨遮簾,操起一根細長的教桿,指著總圖道: “日本人投降之後,留給我們的是這麼一副爛攤子:西嚴、田屯兩礦,原有出煤大井共五座,其中,西嚴三座,田屯兩座。田屯兩座煤井因日本人開採井下煤柱,造成了井架嚴重傾斜,井筒毀壞。西嚴三座煤井,一號井廢棄多年,二號井改建後被共產黨炸毀了,三號井正在施工。礦區負一百二水平以上的中、厚煤層已被採空,形勢是極其嚴重的。”

與會的應聘者們低聲議論著,不時地交頭接耳。 “當然嘍,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我們礦區負一百二水平以下的藏煤量是極其豐厚的,鑽探取樣表明,負二百八的厚煤層達三米有餘。我們目前要全力拓建三號大井,力求盡快建成,使礦區早日全面開工。另外,我還準備修復田屯二號井,由田屯二號井做斜巷,貫通西嚴三號井,使之形成新的開採及運輸體系,再度把西嚴煤礦推入民國二十年前後的黃金時代。這一計劃能否實現,全要仰仗諸位了!在這裡,我賀紹基可以代表公司表示:公司決不會虧待大家,中國公司的發達之日,必將是諸位同人的發達之時,中國公司的事業,是諸位同人的共同事業!” 又一陣熱烈的掌聲。 賀紹基愈發激動,待那真誠的掌聲平息之後,又道:

“我還想講兩句題外的話。我公司創辦人紀湘南,可能大家還不太熟悉吧?我想和諸位談談這位老人。紀湘南時年八十有二,他幾乎是一輩子為煤炭事業追求不已。早在清朝光緒年間,他便以候補知縣的身份,在這裡開辦過官窯局,一開始就敗得很慘,後來的幾十年又屢受挫折。可他從未認過輸,從未向這塊土地低過頭!他的這種執著頑強的精神,是值得我們這些後來者好好學習的!現在,紀湘南年事已高,不再管事了,關於他們那代人的故事就要結束了,而我們跟上來了,我們一定要幹得比他們更好!我們的國家不會永遠內戰不休,我們的國家需要復興,需要建設,需要我們每一個人的才能和力量!” 會見在熱烈、歡快的氣氛中結束。 而後,賀紹基將卜曉丹留了下來,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了。 “說說吧,紀華森是怎麼回事?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卜曉丹馬上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給賀紹基道:“紀老師現在還在陝西共產黨那邊,這是他託人帶給我,讓我轉給您的一封信!” 賀紹基一看信封,馬上認出了紀華森的字跡,遂撕開信封,不慌不忙地看了下去: 賀紹基將信看完之後,沒有猶豫,立即劃根火柴將信連同信封一起燒掉了,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冷冷地對卜曉丹道: “卜先生,你不是工程師麼?那麼,就到採礦處去吧!具體工作由錢鈞安排!” 卜曉丹笑道:“賀先生,您誤會了!我的職業一直是教員,教國語……剛才,當著那麼多人,我只好講是工程師。” 賀紹基立即明白了面前這人的身份,認定他是紀華森安排來的共產黨員,心裡一陣煩躁不安。不要說他對共產黨沒有好感,就是有好感,他也不能擔這個風險!他是工程師,是副總經理,不是政治家! “那麼,你就到公司的學校去教國語吧!” “也好!” “我們學校的條件比較差呵!學生也不多,好像只有三、四個班,也許先生的抱負施展不開哩!”賀紹基意味深長地道。 卜曉丹不介意地答:“無所謂,只要賀先生不為難就好!”說罷便告辭了。 賀紹基並不挽留,也沒再問什麼,他將他送到房門口,又交待道: “卜先生,請記住,以後,請你不要在任何地方提起紀華森,同時,沒有必要也不要來找我。” 卜曉丹輕輕嘆口氣,點了點頭,推開門出去了。 當辦公室只剩下賀紹基一人時,他托著下巴,在辦公桌前沉思開了: 難道共產黨真的要坐江山了麼?不!不像!不可能!無論如何不可能!他曾斷定,共產黨十年內成不了氣候。遠的不說,就礦區周圍的形勢來看,共產黨一年半載就打不進來。再說,共產黨坐江山,對中國意味著什麼呢?對中國工業意味著什麼呢?那些窮山溝裡的土八路,能夠搞現代大工業麼?笑話!這幫土八路只不過是一些掌握了武裝的農民,而農民是現代大工業的天敵,他們愚昧而簡單的腦袋裡是裝不進現代工業的文明的。 不管怎麼說,他的陣腳不能亂。他得先乾起來再說!大井工程得加快進行,西嚴礦區得早日開工,不管形勢怎麼變化,他都得對得起紀湘南和紀華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決定,對共產黨和國民黨都躲得遠一點,那個卜曉丹,就讓他老老實實去吃粉筆末;那個宋孟春,還得讓縣大獄再多關他幾個月!哪怕為此再花點錢,再送出百十噸煤,也在所不惜…… 嗣後,又有十餘名應聘之工科大學生相繼來礦,中國公司技術力量日益增強,大井及礦區恢復工作進展順利,至翌年十月,公司所屬之田屯煤礦恢復生產,日產煤炭八百餘噸,西嚴大井工程亦進入掃尾階段。 其時,國內戰局急劇變化,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發表宣言,提出: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全國各戰場頻繁作戰,國民黨軍崩潰之勢業已形成。 三十七年十一月,中國國民黨為挽回敗局,組織徐蚌會戰(淮海戰役),雙方投入兵力達一百三十萬之眾,然,會戰初期,國民黨軍即一再失利,西嚴礦區亦隨之告急…… 為迎接解放,十一月九日夜,中共西嚴礦區地下黨組織在西嚴鎮經三路五號聯絡站召開緊急會議,不料,被黃色工會理事劉緒金發現,遂釀出一場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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