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沉淪的土地

第27章 第七章

沉淪的土地 周梅森 5052 2018-03-18
卻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工團代表在天津和德羅克爾公司單方面談判的消息,終於在二十二日前後,被地方代表周叔衡,紅槍會總老師劉順河知曉。週、劉十分惱怒,當即通過鄉礦協調部,告知劉家窪工團委員長劉廣福,要他親赴西河寨紅槍會二團團部“會商要事”。信使稱雲:如劉不赴會,一切後果概由工團方面負責! 這事來得突然,暗中潛伏著殺機,許多人勸廣福不要冒險赴會。廣福不聽,沒和任何人商量,便欣然應允。大夥兒都為廣福捏了一把汗。 廣福卻坦然得很,他決不相信此次赴會有什么生命的危機。他是西河寨的人,是西河寨的父老鄉親看著長大的,他強健的身體上流淌著西河寨劉氏家族的純淨血液,他的兄嫂、姐妹至今還生活在那殘破的寨圩子裡。他相信,即使鄉礦關係徹底破裂,西河寨也只能是他的庇護所,而決不會是埋葬他的墳場。況且,罷工至今,他劉廣福從未做過一樁對不起父老鄉親的事,他沒有理由為自己的生命擔心。養育了他的西河寨,是寬厚而講情義的,是值得信賴的!

廣福沒讓大批糾察隊員護衛,僅帶了兩名西河寨的窯工一路同行,就像早幾年上窯回家一樣,隨隨便便,輕輕鬆松。 德羅克爾公司接辦劉家窪煤礦那年,廣福的老母親因病身亡,鄉間先鬧土匪,後鬧紅槍會,三天兩頭打仗,人心惶惶;廣福無田無地,便辭別兄嫂,合家遷到了劉家窪的西窯戶鋪,認認真真做起了窯工,和祖祖輩輩居住的西河塞分手了。 然而,這分手卻是表面的。儘管他身在三百米深的地層下,儘管他已將合家生計寄託在小小的煤鎬上,可鄉間的一切,無時無刻不讓他惦念、掛記。久旱無雨時,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龜裂飢渴的土地;暴雨大作時,他便惦記起寨子裡那低矮的茅屋、破敗的寨牆,擔心著山洪沖毀田間的收穫。他清楚地記著和土地上的收穫密切聯繫著的一切節令,什麼時候該耩麥,什麼時候該翻地,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叨嘮出來,不管是在地層深處的煤洞子裡,還是在窯戶舖的豆油燈下,不管有人聽沒人聽。

他也時常回家——儘管這家已不存在了,每逢走出礦區,走到散發著淡淡的泥土的腥味的田埂上,他就會突然產生一種感覺,彷彿他從未離開過土地,從未離開過西河寨老家。在這時刻,和土地分離的那段實際的空白便不存在了,昨天勞作在這塊土地上的他,就和今天用赤裸的腳板親吻著土地的他,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了,他又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農民。 和許許多多窯工一樣,他的最高理想,依然是做個有地種的農民。他從骨子裡不信任那巨獸般的礦井,他知道,終有一天,這巨獸的血盆大口會活活吞了他。即使他本事高強,能躲過礦井下的一切噩運,不被礦井吞掉,也難保在精力耗盡,年老體衰時,不被這無情的礦井拋棄。挖煤是年輕人的事情,是男子漢的事情,而一個人決不可能一輩子都年輕,一輩子都當男子漢的。為了不在今後的某一天餓斃街頭,唯一靠得住的,還是土地!

他要攢錢買地。 希望卻一次次破滅了。德羅克爾公司接辦劉家窪時,正值飢荒,勞力資源極其充足,公司便把工價壓得極低,挖煤外工,每工比興華公司時期低八分,僅二角八分。廣福沒有埋怨,沒有洩氣,沒有認為定工價不合理。他一天下兩班窯,把一個男子漢的全部精力無保留地拋進了深深的礦井。拼死拼活干了兩年,終於積攢了一些錢,能買三畝薄地了。可就在這時候,一次片邦,砸傷了他的腰,使他臥床三個月,不但用光了全部積蓄,反而欠下大櫃十幾塊錢小債。傷愈上班之後,他又從頭乾起,拼了一年半,還清了舊債,再一次有了一點積蓄,老婆又出了意外——她在新矸子山上拾炭,被山頂傾倒下來的矸石埋上了,險些送命…… 直到這時,廣福才感到世道不平,命運不公,才開始懷疑自己每日付出的血汗,和得到的二角八分錢的工薪是否合理。他喝上了酒,學會了打架,懂得了仇恨。他打了幾次惡架,被公司巡捕房的印度巡捕關押過……在劉廣田去世之後不幾年裡,廣福又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窯工弟兄的又一個“二哥”,代表劉氏家族,取得了靠山窯戶首領的地位。

“五卅”滬案爆發後,李玉坤等人來到礦區宣傳反帝,首先通過熟人關係找到了廣福。廣福和玉坤、羅維仁二人只談了一次話,便發下誓言,要和玉坤他們合夥,把德羅克爾公司搗個底朝天。玉坤、羅維仁提出的增加工薪、縮短工時,出了工傷由公司包薪包醫的罷工條件,實在是廣福夢寐以求的,若是真能這樣,廣福買地的願望不出三、五年定能實現! 於是,便鬧騰起來了,辦夜校,辦工團,搞罷工,鬧得不可一世的英國人屌法沒有,眼睜睜地看著大井被淹!廣福認為,這一切都沒有錯,他爭取的既是自己的利益,窯工的利益,也是在為這塊土地上的所有窮人爭取利益。設若罷工勝利,工薪提高一倍,以後那些因破產而下窯的鄉民們,也會得到實際的好處。 從哪方面講,他都沒得罪這塊土地,沒得罪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他問心無愧。他決不相信工團代表和公司談判有什麼不利於鄉民百姓的地方,也決不相信李玉坤、章秀清他們會置鄉民百姓的利益於不顧,單方面結束罷工。如果真是這樣,他這個做委員長的也決不會同意!

他要把這些想法告訴鄉親們,讓他們不要聽信街面上的謠言,要相信他,相信工團,相信劉家窪那原本來自鄉間地頭的一萬一千窯工們——他的兄弟們! 然而,廣福卻沒想到,在西河寨村頭迎接他的,竟是紅槍會威武的槍陣。 西河寨是三縣紅槍會的發源地。民國九年,饑民暴動之後,地面在一夜之間混亂起來,匪患不斷,青泉縣境內竟有大小匪團十餘夥,窩村窩寨二十餘個。這些土匪明火執仗,綁票派款,答應稍有遲緩,即燒房殺人。鄉民們在此情況下,被迫組織紅槍會,進行武裝自衛。 這紅槍會的發起人便是劉順河。 劉順河有個遠房親戚是河南某縣紅槍會的傳道師,順河便在這位傳道師的指點下,先打槍頭子,後置白巾、皂靴。一應物品備齊之後,紅槍會便在西河寨寨樓上設壇焚香,正式成立。

紅槍會成立不到兩個月,適逢縣西兩伙土匪聯合打劫,雙方接火交戰,紅槍會大獲全勝,一時名聲大振,許多村寨紛紛派人聯絡,請順河點撥。 順河正愁紅槍會人數太少,不足以和縣境內所有大兵、土匪抗衡,欣然應允。到得十年秋末,縣內、縣外,紅槍會勢力已達四十八個村寨。其時,許多富商、鄉紳、前清遺老、知名人士,也插足進來,企圖藉這支民間武裝保護自己。青泉商會會長周叔衡,就是這時介入紅槍會的。 十一年五月,紅槍會已形成了組織嚴密的武裝集團,參加人數已逾五千。紅槍會最高領導為總團長,亦稱總老師,其人便是劉順河。總團下設團,一團管十村紅槍會;每村設有紅學,學有學董。平日,大都各自為政,習槍練武,一遇險情,傳帖聯絡,八方支援。

紅槍會崛起之後,土匪大部絕跡,世風頗有好轉,故而,縣府衙門也樂得如此,對其行動,不加約束,你就打死三、五個人,他也不管不問。 十一年十月,直系一團大兵流入青泉,該團長先想藉紅槍會力量,擴充自己的兵源,遂和總老師劉順河談判。談判未獲成功,大兵們便對西河寨二團的紅槍會發起進攻。不料,西河寨未能攻下,大兵們反被火速趕來的另外四個團的紅槍會包圍了。最後,該部官兵突圍大半,留下打掩護的百餘名官兵全被俘獲。此役共得槍支百餘,馬數匹,火砲一門。火砲沒有砲彈,總老師劉順河便下令炸毀了。 大兵們不甘失敗,又增兵報復,遂在東原鎮殲滅紅槍會兩個團的人馬,紅槍會活動一時受挫,各村寨紅學大部解散。 直到十三年春,鄉民和德羅克爾公司因地皮銀、地煤銀一事發起爭執,紅槍會才在鄉紳、富人的支持下,大部恢復活動。

今日,紅槍會集一團之兵力列隊於西河寨,意在示威。總老師劉順河,要給他遠房五叔、工團領袖劉廣福一個下馬威,要在廣福腦海裡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讓他知曉:今日之鄉民,已非無知之群氓,他們在自身利益受到侵害時,會憑藉手中的紅槍拼命的! 西河寨是紅槍會二團的團部,本村紅槍會員約有三百餘人,另加上東大鄉其它村寨的紅槍會,計有會員一千一百之眾。二團團長,由總老師劉順河兼任。 當廣福和兩名同行的窯工走到離西河寨寨門兩里外的老龍橋時,橋頭已有十數名紅槍會員執槍迎候。廣福繼續前行時,通往西河寨的黃土大道兩旁,便湧出許多手執鳥槍、獵槍、大刀的壯年漢子。寨門兩側的圩子上紅槍林立,宛如一片片成熟的高粱。 在廣福大步蹬上壩堤時,總老師劉順河,商會會長周叔衡,在一群鄉民、鄉紳的簇擁下迎了出來。

走在頭里的劉順河頭扎白巾,足登皂靴,一副披掛出征的裝束。 “五叔,失敬!失敬!大熱的天,害你跑了這麼多路!” 周叔衡亦道:“劉委員長,老朽本當和順河親赴劉鎮,登門請教,卻不料,這裡鬧了點小小的麻煩,脫不開身,讓您屈身下就了!” 廣福見這陣勢,早已明白了幾分,他冷冷看了劉順河、周叔衡一眼,單刀直入道:“順河,周先生,你們這是做什麼?示威麼?!” “豈敢!豈敢!”周叔衡道,“老朽我剛才不是說了麼?寨子裡出了點小小的麻煩,弟兄們聽說工團方面已和公司談判,不日即要單方面結束罷工,氣不過,要結夥開到劉家窪鎮上和你們工團論理哩,嘿嘿嘿!” “我們想問問你,廣福五叔,工團講話究竟算不算數?”

廣福毫不遲疑地回答:“算數!當然算數!在這裡,我可以以工團委員長的名義,向你們作出保證:工團決沒有單方面復工的決定!你們千萬不要上人家的當!不要聽信工賊們造出的謠言!” “那麼,請問:工團已派人到天津和公司談判,是不是事實呢?” “是事實。不過,談判,僅僅是談判,決不等於復工!談判也是一種鬥爭手段麼!” “那麼,老朽又要問了:既然如此,為何不邀我地方代表一起參加呢?” 廣福一怔,立即將責任推給了公司:“談判是公司方面提出來的,公司方面沒請你們派代表參加,是公司的責任!而我工團代表赴天津談判,其條件並未變更,已包括你們地方之六條十八款,如工團談判成功,地方的利益也就在其中了。” 順河想了一下,對廣福道:“五叔,這話,請你和紅槍會的弟兄說說,也解解他們心中的疑惑!你也是劉家族中長輩,是從這寨子裡出去的,你說話要比我們說話管用哩!” 廣福應了,當即在劉順河、周叔衡的陪同下登上寨樓子,對著肅立在曠野地頭和村寨裡的紅槍會員和西河寨的鄉民百姓,發表了講話。廣福以工團的名義再次保證:劉家窪一萬一千名窯工決不會單方面復工,決不會做對不起這塊土地,對不起父老鄉親的事,鄉礦、工農將繼續精誠團結,互相支持,直至取得最後的勝利。 廣福講得極其動情。他講到了鄉民與土地,窯工與礦井,窯工與鄉民,土地與礦井之間割不斷的血肉關係。他講到了他已經死去的,做了一輩子農民的父母雙親,講到瞭如今還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兄嫂、姐妹……他用的是西河寨人聽慣了的腔調,說的是鄉民間廣泛流傳的口頭語,大實話,使人聽了不感到生疏。 他特別強調了一點:他也是農民! 最後,廣福拍著黑紅、滾燙的胸膛說: “如果有一天,我劉廣福背叛了父老鄉親,做了對不起西河寨劉家的事,定遭五雷擊頂,不得生還!” 鄉民百姓歷來是相信賭咒發誓的,廣福發下如此大誓,鄉民百姓焉能不信服? 廣福講完話後,一場即將爆發的鄉礦糾紛煙消雲散了。順河和西河寨的鄉紳們象款待遠征歸來的大英雄一樣,搬出成壇好酒,擺出了八大四的席面,熱情招待廣福。廣福謝絕了,堅持沒在紅槍會的團部吃飯。 他回到了自己的老宅,和自家親兄嫂吃了一頓晚飯。這頓飯他是含著淚吃的,嫂子為了款待他,跑了三家,才借了兩個雞蛋,一瓢麥麵,給他做了四張雞蛋菜合子。望著三個眼巴巴盯著菜合子的侄兒、侄女,廣福咽不下去了,只喝了兩碗用菜葉子、高粱面燒的鹹湯,便匆匆告辭了。臨走,將身上僅有的幾角錢現洋,偷偷掖到了炕席下面。 他發現了一種差別,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紅槍會團部八大四的席面,和哥嫂家幾對飢餓的眼睛統一起來。他覺著,他要為像他兄嫂這樣的貧窮鄉民奮鬥、抗爭,而不能為那些吃著八大四的鄉紳們流血、拼命! 哥哥藉著月光,將他送出寨子,送過老龍橋,送得很遠、很遠。臨分手時,又用骨節暴突的手捏著他的肩頭說:“兄弟,你們可得爭口氣鬧出個名堂!為支持你們罷工,鄉親們把這點破家底都當光賣盡了!鄉親們苦呵……” 廣福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眼裡的淚,一下子湧出許多。噙著淚,他莊重地點了點頭,像一個男子漢那樣,緊緊擁抱了彎腰駝背、瘦骨嶙峋的兄長。 兄長,他的兄長呵! …… 他感到了一種沉重的責任。 八月二十五日,談判由天津移至劉家窪鎮。鑑於席捲全國的反帝浪潮,鑑於中國公司和紅槍會對罷工窯工的支持,總董雷斯特·德羅克爾下令讓步。公司方面遂在八月二十七日的談判中答應工團全部條件,然對地方提出的六條十八款不予理睬。總理約翰·康德稱雲:地方條件,應在時機成熟之時,由公司和地方代表再行磋商,與此次談判無關。工團代表李玉坤、章秀清據理力爭,未獲結果。 八月二十八日,工團領袖雲集西窯戶鋪劉廣福家,就拋開地方條件,單方面復工事展開討論。會上出現激烈爭執,工團內部發生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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