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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此夜漫長 周梅森 5058 2018-03-18
兒子取名鬧鬧,剛生下來時粉紅一團,濕淋淋的,柔弱可憐,很難讓人聯想到生命的尊嚴,族類的繁衍,事業的承繼等等博大精深的問題,倒是會讓人毫無道理地生出羞慚感來。這感覺挺怪,事過幾十年後司徒效達還弄不明白他為啥要羞慚?是因為在那粉紅的一團上窺見了和自己相關的生命秘密,覺得不好意思?還是當時就看出了這小生命未來命運的不祥? 粉紅的一團很響亮地哭,司徒效達從這固執而響亮的哭聲中認識了兒子。兒子是在半夜裡出生的,為了迎候兒子的出生,他披著件軍大衣在華東軍政大學醫院守候了整整7小時。在那7小時裡,他焦慮不安地在醫院走廊裡來回踱步,還平生頭一回抽了煙。當產房里傳來了兒子的第一聲啼哭,他衝進產房,看到一個年輕的護士倒提著兒子,在兒子屁股上輕輕拍打。

羞慚感正是在那時產生的,護士把粉紅的一團捧過來給司徒效達看,並向他道喜時,他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出來,甚至沒敢正眼去看護士。世界在那時刻一下子變得很靠不住,什麼都像幻覺,就連眼前粉紅的一團也像幻覺。許多年後——好像是1964年,當司徒效達從勞改農場出來,到郊區運輸隊拉板車時,曾和坐在板車上的兒子說過,當時的一切真像做夢,他根本沒想到這一團對他和方碧薇意味著什麼。 1964年的兒子已不再是粉紅的一團了,兒子13歲了,生了個大大的頭,和一副長長的身子,上小學六年級,站起來腦袋已超過司徒效達的肩頭。司徒效達拉板車,每天從城外把建築用的黃沙、石子一趟趟往城裡拖,兒子放學後就在東關路口迎他,用一根麻繩幫他拉車。

那是司徒效達和兒子一起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 13歲的兒子在默默無言中過早知道了人生和人世的艱難,在從粉紅的一團向瘋子過渡的過程中,呈現出了為人子者的全部善良和美好的天性。 那一個個夏夜和秋夜是值得司徒效達永遠記住的。 記憶中的夜空中總有那麼多星星,總有那麼多好看的月亮,還有許許吹拂的風和隨風飄旋的枯葉。他和兒子並肩拉著車,把汗水和希冀灑滿鋪著細砂石的路面。工作是計件的,拉一車料給一張工票,月底憑工票結帳,不分白天黑夜地干,一月可以掙到一百多——那時的一百多可是個大數目呢。他和兒子往往就在夜晚的星空下,很開心地算帳,算這月能掙多少,下月能掙多少,錢夠不夠3口人吃飯,外帶給方碧薇治病補充營養——那時方碧薇患肺結核正住著院——還有,啥時才能存夠156塊錢買輛“永久”自行車。

正是在星空下答應給兒子買自行車的。也是在星空下輔導兒子完成六年級大部分功課的。如果記憶沒欺騙他的話,自行車好像是作為對兒子六年級好成績的獎賞答應的。答應以後,兒子真興奮,臉都漲紅了,很激動地說,他要馬上把車子學會,等媽媽出院,他就能騎車子去接媽媽了。 然而,自行車在以後的兩年一直沒買成,不是沒錢,而是買不到。 1966年,當自行車真的買來時,兒子卻把它砸了,是用一把劈木材的斧子砸的。兒子不但砸了那輛車子,也砸碎了司徒效達和方碧薇的心…… 司徒效達常想,如果生命的腳步可以在人生的某段路程上多停一會兒該多好,那麼,為了1964年任何一個和兒子共同度過的夜晚,他都願付出10年的生命代價。 在那些夜晚,兒子不是走在他的身邊,便是坐在他的車上。他和兒子講他們那代人的人生故事:關於他自己,關於方碧薇,關於他和方碧薇共同擁有的緬甸,共同擁有的軍政大學,兒子入迷地聽著,許多路途就在這述說與傾聽中被遠遠拋到身後。

有時候,他和兒子還會停下來,在路邊的河溝裡捉魚,捉青蛙,用一片浸著苦澀的歡笑聲驅走白日一天的勞累…… 兒子那時真懂事,還一次次拉過他。兒子知道他累,知道他心裡苦,就讓他躺在滿是沙石渣的車上,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他身上,要他睡一會兒,再睡一會兒。 兒子拉著車在黑漆漆的路上唱歌—— 每每聽到兒子天真的歌聲,司徒效達不知咋的總想哭。那時他並不知道後來會有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災難,他想哭不是為自己,是為兒子,為兒子注定黯淡的前途,這裡面潛藏著的除了深深的父愛,再沒有一點別的了。兒子歌聲中隱含著的倫理悲劇和時代悲劇的因素,司徒效達一點都沒看出來。 當然,就是看出來,司徒效達也沒辦法,兒子不是孤立的存在,兒子是自然的人,更是社會的人,社會上風行的倫理道德是一定要影響兒子,改變兒子的,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不論是司徒效達還是方碧薇,做為個人都不可能和一個時代對抗,該來的一定要來,該變的一定要變。

變化在1966年夏天突然來臨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爆發,紅衛兵運動興起,小將們真格“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戴著紅袖章從學校走向了社會,“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司徒效達和方碧薇都被戴上紙糊的高帽子,讓自己的學生拉到街上游了街——這年二月,司徒效達已摘了右派帽子,重新分到東方中學做語文教員。 兒子當時正在東方中學上初二,自然不願置身事外,也想革命。可兒子要革命,革命卻不要他。一開始申請參加紅衛兵就碰了壁,後來上街破四舊也不准他去。東方中學毛澤東主義紅衛兵司令、高三學生聶松林很明確地說,他是黑五類,在沒和自己的反動家庭劃清界限之前是不能參加造反行列的。兒子真傷心,在家裡哭過,在學校裡哭過,還在語文教研室門口貼出大字報聲明,宣布和家庭脫離一切關係。但都沒用,革命不相信他——就像當年革命不相信司徒效達和方碧薇一樣。

兒子在絕望下採取了極端行動。把至少三枚毛澤東像章血淋淋別在胸前的肉上。咬破手指寫血書。在血書上說,他生是革命的人,死是革命的鬼,心中只有黨,只有毛主席,為了黨和毛主席,就是親手去鎮壓司徒效達和方碧薇這樣的反革命,也決不手軟! 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的聶松林這下受了感動,在自己的司令部召見了鬧鬧,對他說,忠不忠看行動,我們要看你拿出進一步的行動來。鬧鬧立即答應拿出行動來:親自帶著紅衛兵到自己家裡抄家。 兒子的毀滅就這樣開始了——從1966年秋天的一個很平常的早晨,從他帶著一大幫腰扎銅頭皮帶的小將衝進自己家門時就無可逆轉地開始了,從那時起,司徒效達和方碧薇失去了他們唯一的兒子,世間多了個喪失人性的革命瘋子……

事過這麼多年,司徒效達依然記得很清楚,兒子站在他面前時,他是怎樣的感到恐懼。許多年前那粉紅的一團變成了一個讓人不可思議的怪物,怪物手裡拿著斧子,先砸了剛買來的新自行車,說自行車是糖衣砲彈;接著,把家裡的所有花盆也砸了,還敲碎泥土,查看裡面有沒有微型發報機;最後,又在那幫紅衛兵目光的鼓勵下,要當著司徒效達和方碧薇的面宣讀一份和自己反動家庭宣戰的《鄭重聲明》。 司徒效達怕方碧薇受不了兒子惡毒話語的刺激,就好言好語地對兒子說: “鬧鬧,聲明就……不要念了吧,我……和你媽都知道你和我們劃清界限,向……我們宣戰了……” 兒子眼一瞪: “為什麼不要念?我就是要當著大家的面再次表明自己的忠心!我就是要讓全世界都知道,我是黨的孩子,不是你們的孝子賢孫!”

司徒效達說: “這事大家也……都早知道了,你在學校貼過大字報的,再說,我和你媽也有文化,你就讓我們自己看吧!” 司徒效達想從兒子手中拿過《鄭重聲明》。 萬沒料到,兒子竟一拳將他打倒在地,又在他身上踢了一腳,嘴裡還罵著: “司徒效達,你這個混帳反革命,到現在還要阻攔我的革命行動?真是癡心妄想!” 站在一旁的方碧薇哭了,撲過去抓住兒子的手說: “你……打你爸?那好,你……就先打我吧!” 兒子真就抬手打了自己母親一個耳光,打得方碧薇歪著身子站在兒子麵前,差不多傻了…… 司徒效達忘不了,正是在這時候,住在隔壁的工人師傅李四民看不下去了,從家門口走過來,一把揪住鬧鬧的衣領說:

“革命就興打爹打娘了?把你爹扶起來!” 鬧鬧不干: “他不是我爹,我沒有反革命的爹!” 李四民把鬧鬧的衣領揪得更死: “你就有個反革命的爹,這沒辦法!今天你不把他扶起來,我就打死你這個不通人性的東西!” 鬧鬧依然堅持著: “他不是我的爹,我的爹娘是黨和毛主席!出身不可選擇,道路可以選擇,我選擇了革命道路,就沒這種爹娘了!” 李四民一拳打到鬧鬧臉上,鬧鬧栽倒在地上連聲高呼“毛主席萬歲”。 直到這時,紅衛兵們才干涉了,團團圍住李四民,問他是什麼出身。為什麼破壞鬧鬧的革命行動。 李四民眼一睜多大: “啥出身?老子三代工人!現在也是機車廠工人造反司令部副總指揮!” “那你就該支持鬧鬧,支持我們!”

李四民哼了一聲: “劃清界限我支持,打爹罵娘我不支持!他爹娘再反動,也是屎一把、尿一把把他拉扯大的,不容易拉扯大的!今天我還得當著你們的面和他說清楚,日後我要再見他敢碰他爹娘一指頭,照樣要教訓他!” 鬧鬧抹著嘴角上的血喊: “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紅衛兵們也一起喊: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 …… 要革命的兒子從地上爬起來,站到了紅衛兵的行列中,和紅衛兵們一起挽著手唱起了語錄歌: 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於是就反抗,就鬥爭,就乾社會主義…… 多虧有個當造反副總指揮的李四民,那不堪回首的一幕才在一片語錄歌聲中結束。 鬧鬧和他的紅衛兵戰友走時,挨了耳光的方碧薇還擔心鬧鬧日後的生活,還想把家裡僅有的一百塊錢讓鬧鬧帶走,不是司徒效達死命攔住,沒準方碧薇就會追出門去,再討一場沒趣。 那天正好是兒子15歲生日——事到今天司徒效達依然弄不清楚:兒子挑選這一天到自己家裡造反,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故意的? 兒子從此以後再沒回過家,學校裡的紅衛兵自作主張,每月從司徒效達的工資裡扣下15塊錢作為兒子鬧鬧的生活費,一直扣到鬧鬧不辭而別,去參加世界革命。 到自己家造過反以後,鬧鬧的紅衛兵終於當上了,而且還當上了宣傳組副組長什麼的,打派仗時很英勇,被土手榴彈炸傷過,差點送命。 兒子受傷時,方碧薇去看過他。方碧薇喊司徒效達一起去,司徒效達不干,他覺得這個兒子早已死了,還勸方碧薇不要去。方碧薇非去不可,且帶了很多吃的東西和兩百塊錢。兒子收下了自己母親的東西和錢,一句感謝的話沒說,只像當年的革命者那樣,給自己母親打了一張借條,說是世界革命成功的那天,憑這個借條還錢。 據方碧薇說,那時兒子住在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的司令部裡,已迷上了格瓦拉,小行軍床的床頭就放著一本手抄的《格瓦拉傳》,立志把全世界三分之二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勞苦大眾都解放出來,好像已有了輸出革命的瘋狂想法。司徒效達記得,方碧薇從兒子身邊回來,除了帶回一張借條外,還帶回了一份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的戰報,戰報上有兒子的一首詩,題為《毛澤東的旗幟插遍全球》,內容就是關於世界革命的。 詩中寫道—— 兒子本準備去越南,可不知因為什麼沒去成,最終去了緬甸。和他同行的還有他們的聶松林司令和13個男女同學,走時連片紙隻字的留言都沒給家裡寫——方碧薇是從鬧鬧一個女同學家裡聽說這一消息的。 從此後,兒子消失了,一直到今天都沒有準確的音訊。 1979年聽一個從緬甸回來的同學說,鬧鬧在緬甸參加了緬共游擊隊,還當上了小頭頭,後來在一次作戰中和聶松林一起遇難。 方碧薇當時就不信,跑到聶松林家去打聽,聶松林的家人告訴方碧薇,聶松林早回國了,如今在雲南軍區某部當副團長。方碧薇第二天便給聶松林寫了封信,向他了解鬧鬧的情況。半個月後,聶松林回信了,說是鬧鬧在他回國前4個月就失踪了,沒人知道他到哪去了。聶松林還在信中向司徒效達和方碧薇道了歉,說是在過去那瘋狂的日子裡很對不起他們,今後願替鬧鬧盡到一個為人子者的義務。 司徒效達揣摩,兒子不願回國的原因可能就是因為造反離家時的決絕。漫長的十幾年過去了,兒子不該再是個瘋子——至少不該像當年那樣瘋得喪失人性和理智,不回來十有八九是因為愧疚。 然而,兒子又錯了:天下父母哪有和自己兒女記仇的呢?更何況使他變成瘋子的是那個瘋狂的時代! 方碧薇臨嚥氣時還掛記著兒子,還流著淚問司徒效達: “鬧鬧咋……就不回來?惠通橋不是一直通著的麼?又不是當年打鬼子,有鬼子飛機轟炸……” 司徒效達無法回答,他不願再傷一個母親的心。 方碧薇又說: “這……是不是命運輪迴呢?咱……當年去了緬甸,在遠征軍新一軍裡,命運就讓咱們的兒子,落……到緬甸……” 司徒效達哭了,淚水滴到方碧薇蒼白的臉上…… 兒子如果還活著,實足年齡應該是40歲了。孔子說,“四十而不惑”,兒子或許不會再被人世間的那些喧鬧的假象所欺騙。真能這樣的話,他和已過世的方碧薇就放心了,不論他們的兒子在哪裡,他們都會從地下人間為他祝福的…… 這夜,連續幾天一直失眠的司徒效達,頭一次沉沉睡著了5個多小時,且在睡夢中做了一個好夢。夢中的兒子依然是粉紅的一團,依然和他一起並肩拉著車,依然唱著《共產兒童團歌》…… 醒來時是凌晨5時25分,天還沒亮透,司徒效達卻再也沒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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