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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此夜漫長 周梅森 4790 2018-03-18
進來的是范旭虹,這是鄧代軍想不到的。 范旭虹穿著藕荷色真絲背帶裙,外面套了件同樣是真絲的白色茄克衫。茄克衫不知是沒有釦子,還是范旭虹沒扣釦子,裡面的背帶裙和半截胸脯都裸露著。鄧代軍注意到,范旭虹的胸脯和脖子都很白,脖子上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淺藍的血管。范旭虹走到鄧代軍身後,雙手按住鄧代軍瘦削的肩頭時,鄧代軍又嗅到了濃重的香水味,和夾雜在香水味中的淡淡的酒味。 鄧代軍對范旭虹的突然出現感到很奇怪: “你不是到深圳去了麼?咋這麼快就回來了?” 范旭虹微微一笑: “沒走成,你們外貿的王主任硬留我嘛!” 鄧代軍直到那一刻都不知道這夜即將發生的事情,遂很老實地道: “那我就回報社宿舍,你啥時走了,我再來。”

范旭虹忙說: “別,你就呆在這裡,該干啥幹啥。我可以到賓館去住,我在賓館包的房間還沒退呢。” 鄧代軍覺著不好意思: “我……我還是回去吧,住賓館得花不少錢,又不如住在自己小家裡方便,再說回憶錄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搞成的……” 范旭虹在鄧代軍臉上拍了一下: “小兄弟,你別管我,我呀,在賓館住慣了,一進家門還就憋氣呢。” 鄧代軍不安地道: “那你在這兒還要呆多久?要是時間長,我還是先回去好。” 范旭虹生氣了: “你這人真是的,還是那麼認真!我在這兒呆多久;住哪兒與你有啥關係?是不是怕我把你吃了?” 鄧代軍這才笑道: “我才不怕你吃了我呢,能被你這大老闆當道菜吃了,也算你抬舉!”

范旭虹“扑哧”笑了: “這還算句人話!好了,你忙你的,我去洗個澡,洗個澡咱們再聊!” 說畢,范旭虹當著鄧代軍的面把上身的白茄克衫脫了,很隨便地往床上一甩,又坐在床上脫襪子,就好像坐在身旁的鄧代軍不是外人,而是她丈夫張尋,那大方勁讓鄧代軍驚訝。 鄧代軍正坐在范旭虹對面的紅木椅子上,幾乎一覽無餘地看到了范旭虹脫衣脫襪的全過程。他本不想看,可腦瓜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眼光老是禁不住往范旭虹身上瞟。 范旭虹真自,肩膀圓圓的,摸上去一定很舒服。還有那乳房,被背帶裙上的胸罩托著,竟顯得那麼豐滿挺括,哪像快40的女人?不看面孔,你說她是十八九歲的姑娘只怕也有人信。 范旭虹脫襪子時,修長的腿高高蹺起來,且支開了裙子,鄧代軍又看到了裡麵粉紅色的褲衩。褲衩真小,只遮住了必須遮住的一塊。這讓鄧代軍更加激動不已,鄧代軍幾乎想就此說點什麼了,可話到嘴邊又止住了。范旭虹不像是故意展露,那粉紅的一塊一閃即逝,鄧代軍還沒能瞅個仔細,范旭虹已把兩隻脫下的襪子扔到地毯上,扭著身子出去了。

鄧代軍迴轉身,重新打開錄音機,聆聽張副司令員的教誨,極想用張副司令員的教誨來阻擋自己心靈的墮落。鄧代軍認定自己是墮落了,過去從未有過的念頭這會都有了,這不好,很不好!他在心里和自己說,你到這兒來是為張副司令員寫回憶錄的,不是要睡人家兒媳婦的!你和人家兒媳婦不是一路人,人家沒那意思,根本沒那意思!人家在自己家裡,想咋脫就咋脫,你憑啥想入非非? 錄音機裡,張副司令員在說: “……那門砲對我來說就是機會,甚至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機會。如果沒有那門砲,如果我沒把那門砲拖回家,也許直到今天,我還是個種地的農民。當然嘍,當農民也沒啥不好,我這裡可沒有貶低農民的意思喲。我是在說機會。機會來了,你就得抓住它,不能讓它從你身邊滑走……”

張副司令員說得好,機會對人的一生太重要了。范旭虹當初如果不是抓住了結婚的機會,會有今天麼?范旭虹沒有今天,他鄧代軍又哪來的今天呢?他又怎麼可能坐在這裡給張副司令員搞回憶錄,並看到人家的紅褲衩呢? “……那門砲派大用場啦,不是沒槍麼?我和我們自衛軍的人就用牛車拉著炮四處跑,到哪個村上,把炮往村頭一支,就向人家捐槍、捐錢,那些地主老財沒有敢說不的!因啥?就因為我們有炮嘛!我們的人進村就說了,不捐就開砲!他們一看真有炮,都硬著頭皮捐。就這麼著,半年不到,我們白馬河抗日自衛軍就有了40杆槍,700號人……” 鄧代軍眼前又現出了紅褲衩,紅褲衩在張副司令員聲音中飄,也在筆記本上飄,精神一恍惚,人和槍的數字都記錯了,鄧代軍只得把錄音帶倒過去一點再聽。

“……半年不到,我們白馬河抗日自衛軍就有了40杆槍,700號人。” 唔。是40杆槍、700號人,筆記本上咋記成60杆槍了?真胡鬧。 “開三部會議時,我就成一部了。這個時候又來了第二次機會:CC的二支隊派了個隊副拉我,咱們抗日大隊的湯政委也拉我,你說我當時奔哪去!論正統,論當時的勢力,都是CC二支隊強,可我偏沒跟CC二支隊走,湯政委和我一談,我就認准共產黨了。這倒不是說我覺悟高,那是我覺著湯政委有學問,也講義氣,跟他走不會吃虧。這第二次機會不能說是我主動抓住的,應該說是湯政委送到我面前的。後來整風時我就說,沒有湯政委,我那隊伍就是不被二支隊吃掉,也得走到打家劫舍的邪路上去……” 他鄧代軍現在是不是正在向邪路上滑?他咋老想人家的紅褲衩呢?一個正派的青年,在做著一樁正派的事情,心卻歪到了一邊,這是很說不過去的。一失足就會落下千古恨哪,同志!

“……自然,接受了黨的領導,就得執行黨的路線和政策嘍。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難了。編入抗日大隊後,我還拉著炮帶著槍到處收抗日費,有人就告到了湯政委那裡。湯政委把我好一頓罵喲,說我是土匪流寇作風,把我的砲收了,收上來一看,嘿,根本沒砲彈!湯政委揮揮手說,拉走,拉走!別再用它嚇唬人了,你要再用它嚇唬人,我就把底告訴人家……” 簡直連一句都聽不進去了,衛生間范旭虹洗澡的水聲嘩嘩響,把張副司令員屬於歷史的聲音淹沒了。鄧代軍由嘩嘩的水聲想到了范旭虹穿著粉紅色褲衩的身體,想著那不可思議的白。 不知咋的,在鄧代軍的想像中,范旭虹洗澡時那粉紅褲衩也沒脫掉,此刻正濕漉漉粘在范旭虹白白的身子上,他似乎能看到水珠在粉紅色的褲衩上滾,又從褲衩上濺落到地上。

這是不是機會?范旭虹這麼晚到這兒來,是不是把機會給他送上門來了?如果范旭虹沒那個意思,為啥這時候來?為啥當著他的面脫衣服?還有,剛才說話時,她的手一直搭在他肩上,後來還拍他的臉,這是什麼意思? 想想又覺著不對,范旭虹過去也拍他的臉,她喊他小兄弟,大約是真心把他當作小兄弟看的…… 想到這裡,衛生間裡沒聲音了,鄧代軍才又聽到了張副司令員的述說: “……既然這樣,我就不能胡鬧了,更何況半年後我又入了黨,介紹人就是湯政委。1940年秋里,湯政委又讓我當了抗日大隊的副大隊長。後來填寫履歷表,我總把入黨那天填作我參加革命的正式時間。在這之前不能算,那行為都是自發的,是靠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幹的,有對的,也有錯的……”

身後又響起了腳步聲,這一回不像范旭虹悄悄進屋那回,伴著腳步聲的還有范旭虹的叫聲: “來,小鄧,把我的頭髮給我擦擦!” 鄧代軍有點受寵若驚,很想立即站起來去擦,可要站未站時又想到,自己是個沒有任何邪念的正派青年,不能像個色迷迷的小流氓。遂做出一副工作得入了迷的樣子,把筆記本擺好,又把鋼筆帽套上,才慢慢接過范旭虹遞過的毛巾,給范旭虹擦頭髮。 范旭虹的頭髮很香,黑黑一片披在肩上。鄧代軍撩起頭髮時看到范旭虹細白的脖子上也掛著水珠,於是,先自作主張給范旭虹擦了脖子,擦得小心而謹慎,就彷佛在擦拭一座古代的細瓷仕女像。 范旭虹咯咯笑著說: “你弄癢我了,我就怕癢!” 鄧代軍這時已本能地感到要出點什麼事了,可心裡還堅持著,不願把內心深處的骯髒念頭流露出一點來。他裝作沒聽到范旭虹的話似的,自顧自地說:

“張副司令員真了不起,憑一門沒砲彈的砲,就拉起了一支抗日武裝。張副司令員說是機會,我看也不全是,你得承認,張副司令員厲害……” 張副司令員還在說: “……人的一生是很說不准的喲,要不是碰上湯政委哪有我的今天呢?湯政委把我從一個農民變成了將軍,我是再也忘不了他的。湯政委是多好的一個人呀!誰能想到會死在國民黨手裡呢?是在淮海戰役時死的,在雙堆集。打日本的時候——就說1942年吧,環境那麼殘酷,他也沒死……” 范旭虹說: “這個湯政委有個妹妹,1941年嫁給了老頭子,嫁過來不到半年就死了,死在反掃蕩中。和她一起遇難的還有區委的7個同志,是在一座磨坊被燒死的,死時已有了身孕。” 鄧代軍嘆息道:

“真慘……” “更慘的是老頭子的兩個哥哥。老頭子的兩個哥哥可沒有老頭子那麼好的運氣,都被咱們自己人砍了頭。肅托時,上面來的特派員硬說他們是托派,白馬河三任縣委書記都被殺了,縣委機關幹部也殺了三分之二,老頭子的兩個哥哥被砍頭時,一個是縣委的交通員,一個是除奸隊長。” “這些張副司令員還沒說到。” “不是沒說到,老頭子不會說。老頭子心裡有愧,他大哥被抓前逃到他那裡,他把他大哥綁著送給了特派員。後來兩個哥都死了,他還和他們劃清界限呢……” “這……這也不能都怪張副司令員,在那種情況下,任何人都會想到保全自己的……” “這就叫卑鄙,在這點上我就看不起老頭子……” “你敢說老頭子卑鄙?” “說了又怎樣?在你眼裡,老頭子不得了,可在老頭子眼裡,我更不得了。老頭子說,論獨立思考我和張尋都比他強,尤其是我。” 錄音機還在響,范旭虹有點煩,“啪”的一聲關了錄音機: “老頭子咋盡講他過五關斬六將呢?你等我走了再放吧!” 只好等范旭虹走後再放了,這裡是人家的家,不是他鄧代軍的家,他不能在這裡憑自己的意志幹事。 這麼一想,又有了點受污辱的感覺,再一次意識到自己背叛了老校長和方老師,今天他鄧代軍不但是御用文人,甚至就是人家的家奴,人家叫你給她擦頭髮,你就得給她擦頭髮,叫你上床你就得上床…… 咋又想到上床?范旭虹提出上床,他就要上床麼?他成什麼人了?是男妓還是面首?她讓他住在這裡,讓他給張副司令員寫回憶錄,是不是就是為了讓他陪她上床? 不是沒有可能。張尋出國兩年了,和人亂搞的有不少就是這些留守夫人或者留守丈夫。為此,記者部小田寫過一篇專稿,標題就叫《留守丈夫和留守夫人們》。范旭虹正是留守的年輕夫人,對他又有好感——好像一直都有好感,他又沒結婚,正是她獵取的對象…… 這下子恍然大悟,卻原來他早就掉進人家的陷阱裡去了! 陷阱就在面前,散發著恰到好處的香水味。衣服又換了,是全黑的睡裙,映襯得胸脯更白。托著胸脯的乳罩黑得不徹底,又是網狀的,有點透肉,隱隱約約能看到乳房。睡裙還很短,幾乎遮不住大腿。鄧代軍記得,有一次在外匯商店,他是見到過這種睡裙的,標價兌換券280元。根據鄧代軍的誠實記憶,那睡裙下面連著個褲衩,褲衩也是半透明的,用料少到可憐的程度,最關鍵的地方只有手指寬的一條…… 堅強的意志又一次動搖了,這陷阱完全沒有可怕的樣子,倒是透著無比的美好。鄧代軍情不自禁就想馬上證實一下范旭虹身上穿的這件睡裙是不是他看到過的那種。在外匯商店,他看得併不仔細,當時身邊還有個同事,他不好意思盯著看。 關了錄音機,范旭虹懶懶地躺在床上,又對鄧代軍說: “老頭子思想還算開通,張尋去美國留學他支持,我做生意他也支持。他有個理論叫'抓住機會',不知他和你談過沒有?他說,他抓住了戰爭年代的機會,成就了一番軍人的事業;我和張尋呢,就要抓住今天改革開放的機會,成就和平年代的事業。” 鄧代軍滿腦子都是陷阱,心裡已在勇敢地扒范旭虹的睡裙了,范旭虹說的什麼,他聽得恍恍惚惚。 范旭虹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小鄧,你在想啥?是不是還在想老頭子?好了,不要一天到晚盡想著工作,該放鬆一下,就放鬆一下。我們和老頭子那代人不一樣,我們會工作,也會放鬆,甭一天到晚繃著階級鬥爭的弦。” 鄧代軍紅著臉說: “我知道。” 范旭虹笑道: “你知道就好,就得抓住機會……” 范旭虹也在說機會,她指的是什麼機會?是和她上床的機會麼?看來是的,他再傻也能看出這一點。他27歲的純潔人生到今晚應該完結了,神秘而又不無醜陋的面紗將在今夜揭開,他得從一個40歲女人的肚皮上開始他新的生活,不論是征服的開始,還是掙扎的開始,反正要開始。 鄧代軍帶著渾身的騷動不安,怯怯地坐到了床上,面對今晚屬於他的陷阱,伸出了汗津津的手。 范旭虹把他的手從胸脯上挪開,微笑著,輕輕說了句: “快去洗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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