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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此夜漫長 周梅森 5967 2018-03-18
兩間屋子和一個小客廳都空空蕩蕩的,司徒效達的心也空空蕩蕩的。電視大開著,畫面不停地變幻,司徒效達呆呆坐在電視機前,卻不知電視裡在說什麼。開初的新聞還有些印象,似乎說蘇聯的事,後來全記不住了,耳邊響著前言不搭後語的胡話,眼中看到的是一片飛旋的色彩,唯有空虛的感覺是真實的。司徒效達覺著,自己像一片乾癟的蚌肉,正可憐地萎縮在這套房屋構成的巨大蚌殼裡。 自從3天前為老伴方碧薇開過追悼會,司徒效達就意識到自己沒有明天了,他的明天和老伴的軀體一起化作煙霧,升上了天空。屬於他的,除了無休無止的空虛,便是一個個苟延殘喘的長夜。人生的壯劇在經過長達67年的演出之後,現在已進入尾聲,就要謝幕了。他再沒有什麼可牽掛的,老伴已經走了,他和老伴的學生們如今都是成年人了,他們將自己擔當起他們要為這個世界擔當的責任,再用不著他們為他們操心費神了。

追悼會上來了不少學生,花圈堆滿靈堂。學生中,年歲最大的已是到知天命之年,最小的也有二十幾歲了。有幾個還是專程從外地趕來的。哀樂聲中,他們一起垂下了頭。好多學生都說:“老校長,方老師不在了,我們照應你!我們都是你的學生,也都是你的兒女。”有兩個學生還要接他到家裡去住些日子的。他謝絕了,他說,他得靜一下,得想想,好好把這一生都想想。 他的兒子,他和老伴唯一的兒子早已離他遠去。現在,他沒有兒女,沒有可以向世人炫耀的權力、家產,他一生的財富就是寶貴的回憶,這財富誰也奪不走,只屬於他和老伴。老伴走了,這財富將伴著他度過生命的殘餘歲月。 一切都像發生在昨天。站在靈堂裡,司徒效達就想起了重慶沙坪壩的校禮堂,那禮堂中央掛著孫中山的巨幅畫像,兩邊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和國民黨黨旗。德高望重的校長在講話,講民族的危亡,講國難時代青年的責任,講得許多流亡學生熱淚盈眶。

就是在那次時局演講會後,國民政府發起了青年學生從軍運動,蔣中正委員長提出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的口號。大後方的高中學生和在校大學生紛紛參軍,都準備以自己年輕的生命和青春的血肉之軀去共赴國難。司徒效達正上大二,他幾乎沒加考慮,就和許多同學一起,集體參加了三民主義青年團並第一批穿上了軍裝,一個月後被分配到中國遠征軍駐印度新一軍服役。 這時,緬甸還大部被日軍佔領著,中緬公路——就是那條著名的史迪威公路,在日軍的日夜轟炸中時通時斷。司徒效達和同學們無法經中緬公路去印度,就乘了飛機。這是司徒效達第一次,也是後來一生中唯一一次乘飛機。在飛機上,他幾乎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到印度下飛機3天后,地面上的營房還在他眼前飄飄乎乎轉,鬧得同學們都笑他。

就是在印度認識了方碧薇——今天過世的老伴。那時老伴只19歲,正是女孩子最值得驕傲的年齡。方碧薇在新一軍醫院當護士,每逢週末總有一大幫中國軍官和盟國軍官找她跳舞,司徒效達記得很清楚,他正是在盟軍顧問處主辦的一次舞會上第一次見到她的。她和他跳了支華爾茲,讓他產生了從未有過的躁動,那唯有年輕的生命才可能生髮出的躁動。 他開始給她寫信,找她約會——儘管在當時這是被禁止的。他還在野外操練中故意摔傷了腳脖子,住進了她的醫院。是的,是她的醫院。在醫院的一周中,他想方設法找尋機會,終於在一個同去散步的晚上,衝動地擁抱了她,帶著幾分魯莽吻了她。 這一吻是歷史性的,不論是對他,還是對她。這一吻決定了他們今後注定要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後來的苦難離他們那個幸福的晚上還很遠,他們看不到它的影子,也嗅不到它的氣息。兩個純情的中國青年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在一片平靜的藍天下,發誓相愛。他們帶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唱著開始了後來近半個世紀的風雨人生……

在印度短暫而甜蜜的歲月一眨眼就過完了,接著而來的是中國遠征軍的全面反攻:光復密支那。佔領曼德勒。中緬公路被打通。盟軍攻克仰光。沒多久,《波茨坦公告》發表,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隨著日本的投降,1945年夏秋之交,駐印軍新一軍帶著全套美式裝備班師回國。 司徒效達和方碧薇都可以不回國的。方碧薇一家都在印度,是華僑,父親還是新德里有名的僑領,方碧薇是在印度參軍的。當時,方碧薇的父親已直接找過新一軍軍長孫立人,要他們倆留下來結婚並定居印度新德里。然而,司徒效達不同意。方碧薇為了司徒效達,也為了她勝利了的祖國,回絕了父親已作好了的安排,隨軍醫院的軍醫護士們跳上美式十輪大卡,踏上了緬甸的國土,經中緬公路回了國。

車隊駛抵怒江邊,遠遠看到祖國的鋼鐵惠通橋時,司徒效達和方碧薇都哭了,這種對祖國的感情是任何語言都道不出的。後來,當許多苦難向他們襲來時,正是那怒江,那惠通橋,給了他們以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他們從沒有因為1945年跨過惠通橋而後悔。 回國以後就是學生軍的複員。大學生活重又開始了。司徒效達在聯大繼續他的中國文學專業,方碧薇則考取了中央大學。這一來,原定回國完婚的計劃推遲了4年。而在這4年中,中國大地又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中國共產黨奪取了全國政權,一個新時代開始了。 司徒效達和方碧薇是帶著無限欣喜歡迎這個新時代的,為了這個新時代的到來,他們都在共產黨員學生的領導下,參加過反飢餓,反內戰的示威遊行。當中國人民解放軍橫渡長江的消息傳來時,他們和那些黨員學生們一起跳躍歡呼。他們並不明白這個正迎面向他們走來的新時代將給他們帶來什麼。他們天真地認為,祖國從此以後將永遠擺脫災難的深淵,他們可以好好乾一番無愧于後人的事業了。渡江戰役勝利後,中國人民解放軍大批吸收青年知識分子入伍,他們帶著這種美好的夢想,在南京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被分配到華東軍政大學當文化教員。

應該說1949年的5月還是美好的,這份美好一直延續到1956年的春天。在這段日子裡,他們是軍政大學文化速成班的老師和課外輔導員,那些用槍桿子打出了這個新時代的將軍們卻是他們的學生。按年齡,這些學生們幾乎個個能做他們的父親,然而,這些父輩學生們對他們都非常尊敬。今天回憶起來,司徒效達還認為,這些父輩學生是他一生中教過的最好的學生。那時候,政府和社會都是尊重知識文化和文化人的。那些急於摘掉文盲帽子的將軍們人前背後都稱他和方碧薇老師,連小鬼都不能喊。記得有個山東籍的副師長和方碧薇開玩笑,在課堂上喊她小鬼,就受了批評,還在黨小組會上做了檢討。 後來發生的一切卻糟透了。 1956年春天,整編和授銜開始,司徒效達和方碧薇雙雙從部隊轉業下來,脫下軍裝,從南京來到本市東方中學教書。到東方中學沒多久,便趕上大鳴大放,司徒效達和方碧薇奉命鳴放,就學校的教學問題提了些中肯意見——具體是些什麼意見,現在已記不清了,可那份真誠和中肯卻是記得清的,他們儘管已脫下了軍裝,骨子裡還把自己看作軍隊中的文化人,在東方中學的同事中談起軍政大學的生活和工作,還不免有幾分傲氣。恰是因為那份真誠中肯,和摻雜其中的傲氣,司徒效達和方碧薇先後被打成右派,司徒效達是1957年頭一批劃右的,是極右,方碧薇則是1958年補劃的。

校黨支部書記在全校教職工大會上說,這叫老賬新賬一齊算。說他們原就是混進革命隊伍中的反動分子,上大學時就參加了三青團,其後又在重慶加入最反動的青年軍,為蔣家王朝賣命…… 事情就是這麼滑稽,一腔報國的熱血在這新時代裡竟會變成一盆污水! 司徒效達和方碧薇都不願生活在污水中。在方碧薇的支持下,司徒效達從1958年初就開始四處申訴,然而,正因為申訴,又落了個“頑固堅持反動立場”的罪名,當年底被收審,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判處5年徒刑。 生活道路從此變得滿是荊棘,被強制改造的過程開始了。司徒效達在勞改農場接受改造,方碧薇戴著右派帽子在單位接受改造。歷史問題和右派言論像兩條巨大的鎖鏈將他們牢牢套住,使他們再也擺脫不了無邊的苦海。在後來的歷次運動中,他們都免不了被批倒鬥臭的命運。

刑滿釋放後,司徒效達曾以自嘲的口吻和方碧薇說過: “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裡講,無產者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我們正相反,我們得到的只是鎖鏈,失去的恰是整個世界。” 方碧薇卻說: “世界並沒有失去,只是世界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好……” 司徒效達苦笑道: “其實對你來說,世界可以變得比想像的還要好。當年在印度你是有多種選擇的。你可以和追求你的某個盟軍軍官結婚,這樣,你今天可能就定居美國或英國了。你也可以不跟我回國,留在新德里父母身邊,繼承父母的事業和家業……” 方碧薇淡淡地道: “真那樣,也許我會有另一種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失去了祖國和你。”楞了片刻,方碧薇又說:“人生可能的選擇會有無數種,真正完成的人生只能是一種,當年我們共同選擇了跨過惠通橋,今天我就決不後悔!”

方碧薇就是在那種情況下,也沒喪失對生活的信心,這讓司徒效達為之感動。這感動一直延續到今天,就是在哀樂迴旋的追悼會上,司徒效達還不由自主地憶起過她的這段話。站在方碧薇遺體旁,司徒效達耳邊一直響著她那自信自尊的聲音…… 老伴不悔的一生完結了,她驕傲的生命已化作了永恆。她無疑是對的,不管是在1945年的印度,還是在那困難痛苦的日子裡,她的生命從未失重,從某種意義上講,她甚至還是他生活和精神的雙重支柱。如果沒有她,他的人生將是不可思議的,他可能會死在1961年飢餓的勞改隊,也可能死在“文化大革命”的紅色恐怖中…… 司徒效達思緒紛亂,昏花的雙眼濕潤了,面前的電視畫面因此變得更加模糊,他覺著很乏,很累,遂從沙發上站起來,想關掉電視。可不知咋的,手伸出去卻沒按開關鍵,倒按了頻道鍵,也不知是哪個頻道。這個鬧不清的頻道在播《渴望》這部電視劇,老伴看了一遍還要看,最後一遍是在彌留之際躺在病床上看的,只看到第十五集就去了。現在電視裡播的大約是四十幾集。

劇中的悲歡離合尚未了結,老伴卻不在了,司徒效達心裡一酸,淚水從臉上滾落下來…… 正傷心時,有人敲門。 門敲了許久,司徒效達才揩去臉上的淚水,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司徒效達覺著臉很熟,卻想不起是誰了。這一陣子他的記憶力總是很壞,有些熟人的名字就在嘴邊,偏叫不出;還有些常到他們家來的學生他也會認錯。 年輕人口口聲聲叫著老校長,進了屋。 司徒效達精神恍惚,一邊給年輕人倒著茶,一邊還在想,這小伙子是誰?是他從前的學生,還是方碧薇的學生?看樣子,這小伙子不像他的學生,他從1978年起就不代課了,先做教導主任,後來又當了副校長、校長。 小伙子發現了司徒效達的恍惚,怪拘謹地坐在沙發上,對司徒效達說: “老校長,我是方老師的學生,過去常到你們家來的,我的第一篇散文,還是老校長您給我改後發表的呢!” 司徒效達還是記不起。 小伙子又說: “那篇散文叫《墓草青青》,是方老師推薦給您看的,您看後很喜歡,找我談過,還熬了一整夜,給我修改……” 司徒效達問: “這是哪一年的事?” “1979年3月。這篇散文發在省報副刊上,開頭那段話幾乎都是您添的,不知您還記得麼?”小伙子輕輕背誦起來: 歲月沖走了我的童年,童年的記憶卻印在我的心中。母親離我遠去,母親早生的白髮卻永遠在我面前飄蕩。墓地上的草歲歲枯榮,多少時光流逝了,我的心卻…… 司徒效達記起來了: “你是鄧……鄧代軍同學!現在在報社當記者?” “是編輯。” “好,好。當記者,當編輯都好,都好……” 司徒效達追憶著: “做學生時你就有出息,我當時對你們方老師說過,這個小鄧將來能做作家。你那篇文章發出來後很轟動呢,就是我們省裡的麼!你們方老師拿著報紙四處送人,比……比她自己寫的還……高興……” 鄧代軍很動感情地道: “我再也忘不了方老師的。許多同學也忘不了她。方老師的追悼會我們能聯繫上的同學都來了。也是巧,就在大前天,我搬到您樓上來了,在503,聽說您就住這座樓,便來看看您。” 司徒效達想了想: “503住的不是軍區哪個乾部的兒子麼?好像姓張吧?人家的房子咋會讓給你?” 鄧代軍道: “房子是張副司令兒子、媳婦的。不過他們一個出國留學了,一個在深圳做生意,又在深圳買了房子,這邊呢,沒人,就把這套房子先借給我住了。這也是等價交換,我在給張副司令寫回憶錄呢!” 司徒效達點點頭: “是呀,如今都興這個!” 鄧代軍臉紅了下,說: “老校長,我……我是開句玩笑,其實,就是不借給我房子,回憶錄我還是要寫的。幫張副司令寫完回憶錄,我還可以用這些素材寫小說”。 司徒效達沒再做聲,他覺著自己無權指責鄧代軍,世界既然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好,那麼,我們就不能以理想主義的藉口去指責一個年輕人的選擇,不管這選擇是十分自私還是部分自私的。 鄧代軍卻又說: “老校長,您也該寫寫回憶錄,您學識淵博,一生經歷又這麼豐富,若是寫下來,對自己是個總結,對後人也是有啟迪意義的。” 司徒效達搖搖頭道: “有什麼意義呀?我和你們方老師都是這個時代最平凡的人了,不像你要寫的那個張副司令。” “不能這麼說,世界正是由最平凡、最普通的人為主體構成的,因而最能代表一個時代的便是這些平凡、普通人的人生際遇。這不是我的話,老校長,這是您的話,是您在12年前給我改稿的那個晚上和我說的,後來,我就再也沒忘記。” 司徒效達一怔: “我?我說過這話麼?” “您說過。是就我的《墓草青青》說的。” 也許是說過的。司徒效達想,那時候正是他和方碧薇人生第二個春天的開始,他可能說過比這還要深刻的話呢!小鄧的《墓草青青》正是因為記述了一個普通母親在那動盪政治歲月中的苦難,才打動了他和方碧薇的心,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讚賞這篇作品是為小鄧,也是為自己。 不知不覺又想起了老伴,就彷彿看到老伴拿著小鄧的作文本在對他宣讀。那時這座樓房還沒蓋,這裡還是一片大雜院,他們住在一間20平方左右帶地板的屋子裡,老伴一邊讀小鄧的作文,一邊在屋裡來回走動,破舊的地板在腳下咯咯發響…… 司徒效達眼圈紅了,長嘆一聲轉移了話題: “想想人的一生也有意思,許多具有決定意義的變化都是突然發生的。記得1946年在重慶,我父親突然去世了,從接到電報那一瞬開始,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大人了。到川北老家奔喪,母親和弟弟妹妹什麼事都問我,我……真惶惑呢,可我不敢在臉面上露出來。我知道,從那時開始,我是一家之主嘍,我得鎮定,得有主張……” 鄧代軍深有感觸地說: “是這樣,我母親去世時,我也覺著自己大了……” 司徒效達繼續道: “第二次變化就是前幾天了。退下來幾年,我都沒感到自己老,你們方老師一走,我……才突然感到自己老了,一下子就不行了。我……老想起從前的事,沒日沒夜地想,就彷佛人已去了,只有魂魄在這裡浮動……” 鄧代軍點點頭: “老校長,這我能理解。這要有個適應過程的,過些日子會好些。這段時間我常在樓上,會經常米看您。” 司徒效達搖搖頭道: “不必了,你們都很忙。” 說到這裡,兩人都無話了,司徒效達和鄧代軍就在那兒靜靜地坐著。窗外,月影在厚厚的雲層中飄移,屋裡的電子鐘在叭噠、叭噠地響。樓下不知哪家突然放起了錄音機,聲音很大,把這夜晚的沉靜打破了…… 是一首早幾年的流行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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