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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共和國往事 周梅森 3499 2018-03-18
到大西南的紅旗煤礦轉眼又是十五年,這就到了一九七九年。這年八月,和孫成蕙、劉存義一家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母親鄒招娣病倒了,生命垂危,孫成偉、孫成芬接到孫成蕙的電報,陸續從安徽等地趕到大西南來了。 大西南的這次重逢讓孫成蕙感慨不已:這十五年裡,光那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搞了十年,大家一個個都吃夠了苦頭,連劉存義這樣的人都差點兒把命送掉,姐夫田劍川和姐姐孫成芬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苦難的歲月在田劍川和孫成芬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他們全蒼老得不成個樣子了,看起來起碼比實際年齡要大十好幾歲。可他們滿是皺紋的臉上卻是喜滋滋的,一見面就告訴孫成蕙,田劍川的右派問題改正了,他們正等著組織上落實政策哩。還徵求孫成蕙的意見,問孫成蕙是留在安徽好,還是回北京紅光中學好?在醫院裡見到母親後,夫婦二人又在母親清醒時和母親大談北京的小嘴胡同,說是等母親病好之後,要帶著母親到北京好好看一看。喜得母親淚水直流。

哥哥孫成偉倒不太顯老,也還是那麼荒唐,來得晚不說,在上海轉車時還弄了一大包衣服帶過來。他自己也穿上了一身蹩腳的花格子西裝,像個歸國土華僑。孫成蕙問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孫成偉不說,滿嘴新名詞,盡打哈哈,道是“一場浩劫”嘛,國家主席都被搞死了,誰能好得了?所以,要“團結起來向前看”。孫成蕙明確問到“壞分子”的問題,孫成偉才說,地富反壞右全摘帽了,哪能光留他這麼一個壞分子?據孫成偉說,他現在完全是個守法公民。 守法公民孫成偉仍像過去那樣玩世不恭,頭一天到家,看著鏡框裡孩子們這十五年中的照片,便發出了不無譏諷的感嘆:“這可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一代新人在成長啊!這幫小兔崽全人模狗樣的了嘛!” 孫成蕙說:“可不是嘛,五個孩子都大了,我和存義也快熬出頭了。你看,這是援朝,到陽山市電子管廠做學徒工頭一個月照的。這是勝利,下放農村後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時照的。這是躍進,不像小時候吧?現在是個書呆子,走路都看書,一心想考大學。哦,這兩個是文革和敢鬥……”

孫成偉很奇怪:“哎,成蕙,咋文革和敢鬥了?這一對雙胞胎不是叫困難和自然麼?是存義給他們起的名嘛,起名時我在場嘛。” 孫成蕙嘆了口氣:“別提了。為這名字,存義在文化大革命中可是吃足了苦頭,說他反動透頂,右胳膊都讓紅衛兵小將扭斷了。後來改名了,自然改文革,困難改敢鬥。那時不是講'敢於鬥爭嘛'。” 孫成偉皺起了眉頭:“男孩叫個文革還好,女孩叫敢鬥就不好聽了。” 孫成蕙說:“那時候哪還顧得上啥好聽不好聽的?哥,你可不知道那些紅衛兵小將有多厲害,讓戶籍民警把戶口本帶到批鬥現場,讓劉存義當場改的。前棟房老仇家那孩子名改得更慘,原叫仇增強,對誰的仇恨在增強呀?改吧,正好我們國家人造衛星上天,就改了個名'人造'……”

孫成偉樂了:“哦,人造?肯定是人造,不會是狗造!” 孫成蕙嘆息著:“唉,那年頭的事喲,荒唐透了……” 正說著,一個酷似年輕時孫成蕙的姑娘一蹦一跳進了家門,姑娘人未到,聲音先到了:“哎,老媽,我舅舅他老人家光臨了麼?” 孫成蕙脫口道:“光臨了!”說罷就後悔了,指著姑娘的額頭道,“什麼光臨?你這小五子,和你舅一樣,總沒個正經時候,你舅來了,這不是你舅舅麼?” 孫成偉笑嘻嘻地端詳著面前的姑娘:“是我們劉小五劉敢鬥同志吧?” 劉敢鬥點點頭,一副自來熟的樣子:“舅舅,你說我爸媽多不嚴肅?從來不給我正正經經起個好名,先叫我困難,後叫我敢鬥,我一個姑娘家和誰鬥呀?!” 孫成偉直樂:“和天鬥,和地鬥,和人鬥嘛!”

劉敢鬥“哼”了一聲,說:“舅舅,我就和你鬥!” 沒想到,還真的從此斗上了,一斗竟是二十年,鬥得孫成偉叫苦不迭。 這日晚上,孫成蕙和孫成芬夫婦在醫院聊天陪母親,劉存義在礦上開會沒回來,昔日的孩子頭孫成偉又和劉援朝、劉躍進、劉文革、劉敢鬥這些當年的小同志坐到了一個桌上,獨享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唯一的遺憾是,下放農村的劉勝利沒回來。 二十七歲的劉援朝已無小時淘氣的影子,變得十分深沉,不時地向孫成偉敬酒。 孫成偉喝得興奮,禁不住說起了往事:“……援朝啊,小時候你可是最淘氣的呀,膽子還大,三天兩頭闖禍,屁股都要被你爸抽爛了,我可是經常救你呀……” 劉援朝很有風度地笑笑,喝了口酒,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舅舅,過去的事就別說了,報紙上不是說了麼?要一切向前看。”

劉敢鬥卻來了勁:“不能光向前看,也得記住過去。列寧說過,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舅舅,你多說說我大哥小時候的事蹟,讓我和文革也長長見識。” 劉文革則護著自己大哥:“舅舅,你別聽小五的,她就想看大哥的笑話。” 孫成偉樂呵呵地道:“好,好,我不說了,援朝現在是大人了,成了你們家第三把手了,再說過去那些事就丟面子了,舅舅和援朝可是老朋友了,咋著也不能讓老朋友丟面子的。”雖是這麼說,孫成偉卻還是出了援朝的洋相,把頭伸到援朝面前,很關心地問,“哎,援朝,我走後,你爸抽你時不讓你脫褲子了吧?” 劉敢鬥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啊?大哥,過去咱老爸抽你時還讓你脫褲子?這也太污辱人格了吧?”繼而,格格直笑,“舅舅,你要不說,我怎麼也想不到像我大哥這樣的偉大人物,小時候也曾經歷過這麼悲慘、這麼痛苦、這麼黯淡的歲月!怪不得'文化大革命'一來,我大哥會奮起造反,一九七六年又會投身'四五'運動……”

劉援朝真火了,筷子一摔:“劉敢鬥你夠了沒有?你以為這些事好玩呀?!” 書生氣十足的劉躍進溫和地勸道:“大家都不要吵,不要吵,舅舅,你喝酒。大哥,你也是的,舅舅和小五都是開玩笑嘛,你頂什麼真?” 劉援朝這才說:“舅舅,你別在意,我不是沖你來的,是衝著小五劉敢鬥,劉敢鬥就是我們家的壞分子,從小欠揍,被我爸媽寵壞了。”舉起酒杯,順便回敬了孫成偉一槍:“舅舅,現在不搞以階級鬥爭為綱了,地富反壞右都摘了帽,來,我這個老朋友敬你一杯,祝賀你成功地摘掉了壞分子的帽子!” 劉躍進一驚:“大哥,你咋這樣說話?舅舅是客人!” 孫成偉卻滿不在乎:“沒啥,沒啥,舅舅不是客人!援朝說得很對嘛,舅舅終於成功地摘掉了壞分子帽子!黨中央在三中全會的公報中說了,以後不搞以階級鬥爭為綱了,你們也沒有戴壞分子帽子的機會了,就為這,咱真得好好喝幾杯!”說罷舉起杯,“來,同志們,為你們沒有帽子的未來乾一杯!”

酒足飯飽回到自己房間,劉家的“壞分子”劉敢鬥也跟著進了房間。一進房間,劉敢鬥就旁若無人地翻騰起了孫成偉帶來的大包衣物,還時不時地拿出一兩件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劃著。 孫成偉挺得意地問:“怎麼樣呀,小五子,這些衣服漂亮嗎?” 劉敢鬥點點頭說:“是蠻漂亮的。”說著,把手上的一件外衣套在了身上,衝著孫成偉一笑,又說,“舅舅,你也真是的,都是一家人嘛,還這麼客氣?!一下子給我們帶來這麼多好看的衣服,太讓我感動了!” 孫成偉忙說:“哎,小五子,你別忙著感動,舅舅只送你們一人一件。” 劉敢鬥用腳踢了踢裝衣服的大包:“那剩下的這麼多好衣服給誰?留著發霉?” 孫成偉說:“這你別替我煩,這些衣服剩不下,都是上海貨,發不了黴。”

劉敢鬥嘴一噘:“咋發不了黴?這裡空氣潮,不像你們北方……” 孫成偉看出名堂了:“敢鬥,你小子是不是想敲你舅舅的竹槓呀?” 劉敢鬥直嚷:“舅舅,這叫什麼話?這叫什麼話?我是怕你造成浪費。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呃,舅舅,你肯定不想犯罪吧?” 孫成偉哭笑不得:“肯定不想。” 劉敢鬥從大包裡拿出一條裙子,又拿出一件上衣,往自己胳膊肘上一搭:“那好吧,舅舅,這幾件我先幫你穿著,減少一點浪費……” 孫成偉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緊張地想了想,被迫和自己的外甥女開始了第一場關於生意的談判:“好,好,劉小五劉敢鬥,我算服你了,怪不得援朝夸你是你們家的壞分子!咱這麼著吧:根據社會主義按勞取酬的原則,你小子幫我把這包衣服賣掉,我額外送你一條裙子,怎麼樣?看清楚了,真正的上海貨!”

劉敢鬥樂得跳了起來:“哎喲,舅舅,這可太好了!不瞞你說,我和文革高中畢業正沒事做呢,文革要報名參軍,劉礦長和他老婆卻妄想讓我和大姐、二哥一樣下放農村,我可不干!舅舅,從現在開始,我就專業幫你賣衣服吧!不過,舅舅,我幫你把這麼多衣服賣掉,你才讓我掙一條裙子,這剝削也太厲害了點吧?” 孫成偉定定地看著劉敢鬥:“好,那你說該讓你掙多少?” 劉敢鬥歪著腦袋想了想:“舅舅,賣十件掙一件?怎麼樣?” 孫成偉搖搖頭:“賣十五件掙一件吧,這很優惠了。” 劉敢鬥誇張地嘆了口氣:“算了,舅舅,我再讓一步,賣十二件掙一件。” 孫成偉想了想:“好,敢鬥,看在你喊我舅舅的份上,先這麼定吧!” 劉敢鬥挽起孫成偉的胳膊:“舅舅,看在你是我舅舅的份上,我也不計較了。”

孫成偉和劉敢鬥舅甥二人嗣後長達二十年的合作和鬥爭就這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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