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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孤乘 周梅森 4281 2018-03-18
湯喜根遠遠地看到戲台的講桌後晃著一個碩大的腦袋,腦袋上且架著副白金腿方框眼鏡,便想,腦袋大必有學問,戴眼鏡的大腦袋則必有大學問。心便不太慌了,覺著有大學問的人都背叛了國府和蔣委員長,自己這個只讀過中學的小市民,為了生計的緣故來聽聽會是可以原諒的。 大腦袋口氣也大,開宗明義便說,今天各界和平人士召開反共救國動員大會,主席本是傅市長,但傅市長公事繁忙,無暇分身,乃派他代表參加。他參加,便是傅市長參加了。參加的目的有二,一為表個態,支持大會,二為恭賀大會圓滿成功。他自我介紹說,他叫金崑崙,服務於市府社會局與宣傳處,對能代表傅市長參加大會深感榮幸。 這位大腦袋局長兼處長兼市長代表的傢伙演詞很短,一點高深的學問沒透出,倒像“東亞反共同盟會”會長方阿根一樣,透著難以言述的無恥:

“親愛的同胞,勇敢的同志,你們來這裡開會為什麼?兄弟曉得一定為打倒共產主義,打倒蔣介石政權來的。諸位為何要剷除共產、打倒蔣政權!實在因為共產主張不合我國國情,蔣政權專橫無忌、妄自聯共,使得我們不能安居樂業、建設國家。幸賴友邦皇軍幫助我們,解放了S市,使我們今天能勇敢地聚集一堂,自由言論,我們今天反共大會的意義,是要大家知道共產的壞處,而蔣政權敢專橫的原因,亦是依賴共產黨作背景的。所以,要打倒蔣政權,建立自由、民主、民權的新國家,必須打倒共產黨。現在,同胞、同志且與兄弟一起呼口號: “大日本皇軍萬歲! “維新政府萬歲! “打倒蔣政權! “驅逐共產黨!” 戲院裡的男男女女們揮起了色彩各異的手臂,朗聲呼喊,湯喜根也不由自主地舉起了穿著灰長袍的手臂。

手一舉到空中便覺著不對,媽的,他湯喜根怎麼能高呼大日本皇軍萬歲呢? ! “大日本皇軍”邁進S市的最後一夜,他還去了洋浦港反抗“皇軍”的陣地,要和“皇軍”決一死戰,“皇軍”決不能“萬歲”。 伸到空中的手又落下了,看看前後左右林立起伏的臂膀,佯作在腿上抓癢,把右手和半個身子都探了下去,中國人的自尊心方才獲得了僥倖的保全。 課桌前的大腦袋於口號平息之後消失了,“東亞反共同盟會”會長方阿根的臉孔出現在他面前。儘管距離很遠——至少隔著十一二排座位,湯喜根還是覺著方阿根在註視自己。他知道,從第五排到第十五排坐的都是方阿根“反共同盟會”的會中同志,方阿根是必然要留意的。 把身子坐正了一些,腦袋冒高了半截,認定方阿根是能看到的,只要方阿根看到了他,事情就有了交待,《新秩序》庶務的位置就非他莫屬了——自然,還得裝作很認真的樣子聽,方阿根這人最怕人家小瞧他。

因認真的緣故,聽得一字不漏,可憐的耳朵大受折磨。 “兄弟方阿根,代表'東亞反共同盟會'敬獻演詞,還請列位錫教,列位都知道兄弟是個粗人,列位常錫教,兄弟才有長進。” 開場白就出了笑話,“賜教”說成“錫教”,引出了不少人的竊竊私語,連湯喜根也沒來由地感到難堪。 演詞更糟糕: “今天天氣很為明朗,我們心裡十分快樂!為什麼快樂呢?因為我們心情愉快!又為什麼愉快呢?因為大日本皇軍來了!來幫助我們建立新亞洲,建立新中國,還要幫助我們反共防共,打倒老蔣!現在老蔣在什麼地方?我們不知他逃到了什麼地方。反正我們知道南京已被皇軍解放,這真是我們同胞同志的鳥運。如日本皇軍提手親熱,我們鳥運齊天呀!”

一陣無法壓抑的笑聲驟然在戲院四處爆響,急得戲台上的一個傢伙大喊鼓掌。 稀稀啦啦的掌聲漸漸平息了笑聲,狼狽不堪的方阿根不敢講下去了,手一揮,高呼口號——並未像大腦袋局長金崑崙那樣要求與會者同呼,且口號呼得急促而緊張,幾乎是上句緊接下句,與會者想與之同呼都無可能。 “大日本皇軍萬萬歲維新政府萬萬歲南京解放萬萬歲消滅共產萬萬歲!” 湯喜根因此而再次避免了舉手呼口號的難堪,對方阿根的糟糕表現倒生出了些許感激,並企盼著以下獻詞的代表們都能如此無所作為。 第三個上台的偏是個西裝先生,說是代表什麼“東亞和平促進會”。這老兄頗有些學養,往台上一豎,先自把分頭猛然一甩,手按講桌,環視會場達半分鐘之久,才侃侃談道:

“敝人今天能與志同道合的各界朋友在此聚會,十分榮幸,也十分高興。中國目前之處境、之災難,全系蔣介石和共產黨專政好戰所致。蔣介石是全民公敵,共產黨更是全民公敵。敝人記得民國十五年十一月,國民黨召開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蔣介石就請俄國共產黨的鮑羅廷做顧問,一切內政、軍事、外交悉聽鮑氏指揮,還說鮑氏為總理孫先生在日友好,簡直把鮑氏尊為太上國父,豈不是莫大國恥?!昔日之俄共鮑氏,今日之中國共產黨,乃我華夏民族萬劫不復之源,我和平救國同志應有充分認識。這是第一點。” “敝人要說的第二點是,中日提攜親善和蔣介石國民黨集團的賣國。我們要曉得,自西曆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以來,白種人入侵中國已近百年了,蔣介石國民黨專權十餘年來,對歐美白種帝國主義卑躬屈膝,賣國求榮。假使沒有我們東亞先進國家日本雄踞在旁,只怕中國今日已形同印度、安南了。日本友邦提出,要亞洲人治理亞洲,敝人認為很有道理。我們今日必得以真誠之心感謝日本皇軍的正義精神,和日本皇軍的忠勇無畏。”

“最後,敝人籲請正直愛國、願以真誠之心感謝日本友邦的同志、同胞和敝人一起呼喊口號——” 西裝先生實在混帳,籲請發出之後,竟停在台上,再次環視眾人,等眾人全身心進入受籲請狀態,方捏起瘦小的拳頭呼道: “忠勇正義的大日本皇軍萬歲!” 會場上的手臂再次林立起來,應和之聲驟起: “忠勇正義的大日本皇軍萬歲!” “我們親愛的維新政府萬歲!” “我們親愛的維新政府萬歲!” “中日提攜,剷除共產主義!” “中日提攜,剷除共產主義!” 只好跟著舉手了,前後左右都是“反共同盟會”的人,不把手臂象徵性的舉一舉不行。口號卻沒呼,兩片嘴唇裝模作樣地張合著,發出嗚嗚嚕嚕的聲音,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心裡很悲哀,覺著中國不亡真沒道理,就憑戲院裡這幫混賬東西的表演,中國便沒希望,三個月前,這座歐亞大戲院也開過好多會,也有好多人在戲台上講演,談的都是全民動員擁護中央,抗日救國,都發誓寧死不做亡國奴,今日倒好,全他媽變了。他記得,會戰初期的一次各界抗敵大會上,方鴻浩還登台獻過詩的,詩很不錯,有幾句現在還依稀記著“中國在抵抗,中國在抵抗,鮮血遍染山河,化作救亡赤浪!”如今方鴻浩幹什麼去了?嘿,去參加悼念日本皇軍的大法會去了! 認定自己吃了虧,早知這狗屁大會開得這麼不要臉,又這麼漫長,倒不如讓方鴻浩來開,自己去參加大法會。大法會雖說同樣不要臉,卻只是個簡單的儀式,對著靈位默默哀便完了,最多幾分鐘。而且,參加大法會給的賞金是五塊,參加這鳥會只給兩塊。

因覺悟到吃虧,屁股坐不住了,當一個身著裘皮大衣的中年婦女上台獻詞時,便立起身來,想裝作上廁所,溜之大吉。 他從左邊太平門出去的,在廁所憋出點滴尿汁,重回了會場,沒往自己的座位走,盡量坦然地越過後排的兩個座區,到了前門門廳。門廳裡確不少人在閒談,恍惚是在談時局、股票什麼的。也沒留意聽,旁若無人地往門外走,腦瓜裡只一個念頭,推開大門去呼吸外面自由的空氣。 沒走到門口便被攔住了。這才注意到,大門口站著不少警察,還有帶臂箍的西裝、長袍,大門緊緊關著,上了大鐵鎖。 攔住他的是個長袍,四十出頭的光景,樣子很和善。 “您先生哪去?這五塊錢的賞金就這麼好拿?!快回會場去!” 這才曉得,參加大會的賞金也是五塊,火立時上來了,那三塊不是被方鴻浩私匿了,必是被方鴻浩的大伯父方阿根私匿了,他只拿到兩塊錢,自然不應把會開完的。

眼一瞪,衝那長袍吼: “什麼五塊?你給我的五塊?我只拿了兩塊,坐到現在便算不錯!開門,讓我出去!我還有要務!” 長袍顯然不相信他會有要務,笑道: “算了!算了!您先生和我吵也沒用,您看到的,大門上了鎖,鑰匙在這位警官手裡,會不散,您有天大的要務也出不去!” 那位警官就在他身後,聽長袍提到自己,轉過身子問: “你也有要務?真看不出哩!你先生怎麼稱呼?在何機關服務?” “哦,兄弟湯喜根,'大東亞反共同盟會'《新秩序》庶務主任!” 自我栽培了一下,神態極自然。 警官搖了搖頭: “沒聽說過。” 長袍道: “可能是反共會那個方阿根搞的,前幾天方阿根還到我們傅府拜訪過,傅市長懶得見他,我便把他趕走了!”

警官突然對長袍來了興趣: “您先生是市府長官?” 長袍擺手道: “哪裡!哪裡!敝人不過是傅市長府上的啊……啊,公務,哪,公務人員,今日中午,社會局金先生到傅府請傅市長開會,傅市長不能去,敝人便代表傅市長來,給大會幫個,啊……啊,忙吧!” 又他媽冒出一個代表傅市長的寶貝! 湯喜根怎麼看怎麼覺著這長袍無資格代表傅市長,代表傅市長的人能不上台獻演詞?能站在這門廳里當門神? 警官卻對長袍肅然起來: “長官怎麼稱呼?” “啊……啊,不要稱長官!啊,稱長官要不得!長官是我們傅老爺,不是在下,在下姓田名有富,傅市長,啊……啊,那時傅市長還不是市長呢,賜了個字號給我:'至仁'。傅市長學問大呀,說是不能為富不仁,'有富'必得'至仁',您長官稱我有富,至仁都行!啊,都行!” 警官完全把他忘了: “至仁先生,您在傅市長身邊伺候,那是有地位呀!最不濟也抵個處長、局長!處長、局長不能夫天見傅市長,您至仁兄可是天天能見呢,您老兄要是給市長吹個風,啥事都辦了,所以我說您老兄不是長官卻大於長官呢!” 警官也算得寶貝一個,愣都沒打,馬屁便拍上了,且很自然地熱乎上了,由至仁先生而至仁兄而老兄,轉眼間,便彷彿磕過頭換過帖一般。世風之糜爛,中國之無救,由此又得以證實。 那位服務於傅府的至仁有富先生顯然愛吃馬屁,兩隻細小的眼睛瞇成了一道縫,合不攏嘴地道: “您長官抬舉、抬舉!啊,不過,有些事我還是能說上話的,您長官日後有事只管找我!你們警察局袁局長,啊,我稱他老袁,也是相熟的!老袁常到傅府來,傅市長最信得過他!” 警官道: “那敢情好!日後兄弟勢必要打擾您老兄,哦,兄弟自我介紹一下,兄弟王學誠,原在南京下關做警察所長,後來和局長鬧翻了,受了陷害,便來了這裡,時下在這大戲院警察所做所長。” “啊,啊,這大戲院一帶全歸王所長管轄?” “是這樣,原以為傅市長要蒞會,分局和袁局長命兄弟嚴密保衛,維持會場秩序,防止姦匪破壞!” “姦匪沒這膽量,啊,如今是維新時代,姦匪逃命都不及,哪敢破壞?!倒是許多開會的人討嫌,衝著賞金來開會,會沒開完又想溜,這不分明是,啊,和傅市長搗亂麼?!” 那位叫王學誠的警察所長道: “兄弟早料到了這一點,所以鎖上了大門,誰也溜不掉,姦匪也混不進來!即便會場有幾個姦匪,拿起來也是方便的!” 湯喜根這才明白,自己開溜已無指望了,便倚著大門的厚玻璃,悶悶抽起煙來,抽煙的當兒瞅見門廳裡的一個熟人,急忙轉過身來,伴作看門外的風景。 門外一派令人羨慕的自由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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