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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孤乘 周梅森 4435 2018-03-18
維新市政府的辦公處就是前市府的辦公處,在中山路一百二十六號,有個挺大的院子。院門是座三重頂廟宇式結構的高大牌樓,牌樓上,有旗桿,懸著五色國旗。牌樓兩邊的偏門旁各置一個木質崗亭,過去站在崗亭前的是中國警察,如今換了日本兵,一個崗亭一個,主門洞兩旁還卡了兩個,牌樓後面是日軍守備班。 每逢進出門樓時,傅予之總有些說不出的難堪,總覺著戳在大門口的日本兵損傷了他們臉面。維新政府是中國人的政府,怎麼讓日本人來保衛呢?這必定要給惡意的中國人以攻訐的口實。他向西村津太郎機關長說過這事,西村機關長說,這是暫時的安排,也是時下必須的保安措施,一俟地面姦匪暴徒肅清,警政恢復健全,自當以中國方面的軍警人員替代。

院內還不錯,穿軍裝的日本兵是看不到的,穿便裝的日本警衛人員也都規矩文明,見了他和市府的重要官員,總要尊敬地鞠躬行禮。主樓樓台上的幾個常常照面,竟熟得很,有時也打聲招呼,問個好。 維新市府的要員們在主樓辦公,主樓從外表看完全是中國式建築,五棵三人合抱的粗大石柱,支起了琉璃瓦扣合的沉重樓頂,十八級麻青石台階直抵樓台,樓台三面是漢白玉圍欄。穿過樓台進入門廳則可發現,內部裝飾結構是西洋式的,有地毯和冷暖氣,門廳實際上屬於二樓,十八級台階已把一層樓房壓到了下面。門廳左右首各有一個旋轉式樓梯,上至三樓,下達一樓,整座主樓只有三層。 傅予之的辦公室在三樓,幾乎佔據了三樓樓面的一半,他像前市長吳煥倫一樣,擁有一個市長專用的會議廳,一個兼作會客的大辦公室和一個帶臥房的小辦公室,還有機要室和秘書室。

更重要的是,他擁有一個實施新市府的班子。 僅僅二十余天,維新市政府八局三處便大致建立起來了,事情比預想的要順當得多。他對西村機關長說,自己沒想到會這麼順利,西村卻道,他是想到了的,還說,中國人的聰明就在於識時務。言畢,西村當即悟出了什麼不妥,又認真聲明,所謂識時務並非指他傅予之而言,是指新市府中某些局長、處長們說的。西村請他不要誤會。 他雖沒誤會,心下卻很不痛快,覺著有些中國人委實不像話,幾個月前還口口聲聲和日本人不共戴天,日本人一開進S市,馬上變了,只為做個局長、處長什麼的,不惜到日本人那裡去運動。不說讓西村瞧不起,就是他傅予之也瞧不起。卻又不能不用這些人,不用不行,非常時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俟時局穩定,有些人是一定要開革的,像財政局的林炳江,肅檢處的甘錦生,都得開革。

林炳江原是吳煥倫市府的一個政務處長,拍吳煥倫的馬屁算是拍到家了。有一次市府在交際處召開各界賢達談話會,大熱天突然停電,風扇不轉了,林炳江竟能當著那麼多賢達的面給吳煥倫扇扇子,扇了整整一小時又一刻。會後,他譏諷林炳江說:“你做政務處長真是可惜了,憑你那打扇子的好手腕,就應該到中央服務蔣委員長。”林炳江竟厚顏無恥地道:“一切為了抗戰嘛!本市的抗戰領袖是吳市長,兄弟服務於吳市長,便是服務抗戰。”如今,這位服務抗戰的馬屁精早把抗戰忘到腦後去了,維新政府通電一發表,林炳江馬上提出了個“整理本市財政建議書”,沒往他傅予之的維新政府送,倒直接往日本S市軍部和西村特務機關送,且是日文的。結果,考慮財政局長人選,日本軍部松井中將和西村機關長都提出了林炳江。西村機關長看不起姓林的,卻在用林炳江做財政局長這一點上堅定不移,搞得他毫無辦法。

肅檢處的甘錦生也不是東西,明明可以隨他的前主子吳煥倫撤往內地,卻偏不走,日本人來,就從租界裡冒將出來,自說自話地搞起了個各界維持會,自封了個總會長的頭銜,還有S市陷落第二天,也就是他在東亞電台發表第一次講話的時候,為進城的日本人搞了個很熱火的歡迎式,很得松井中將的賞識。據說松井中將在歡迎式結束之後,請甘錦生在歐羅巴飯店吃丁飯,還和各界維持會的部分成員合影留念。松井中將認為,甘錦生是個乾才,指名要甘錦生進新政府,似乎還有要甘錦生做副市長的意思。他大感不快,很坦率地對西村機關長說,這個甘錦生原是前市府的參議,國民黨政權的背景十分深刻,重用此人,勢必要給新政府埋下隱患。還說,甘錦生於可走之時不走,留下來熱心和新政府合作,也許是奉了蔣介石中央的指令。西村機關長同意他的看法,明確指出這種人要小心慎用,還要密切監視,發現不軌即予處理。不過,礙著松井中將的面子,肅檢處長還是讓甘錦生做了。

甘錦生也真是沒臉沒皮,肅檢處長一發表,當晚便跑到租界台拉斯克路十四號他官邸送去一份厚禮,還聲稱是受雷佛人雷老太爺之囑來拜訪的。傅予之知道雷佛人是S市青幫大亨,是幫中大字號人物,其輩份不說在S市,就是在全國也是最高的了。辛亥年後,禮字號人物全已絕世,大字號也所剩無幾,雷老太爺憑那輩份就很了不得,更何況老太爺還實際控制著S市的娛樂界和各界的會黨流氓。甘錦生抬出雷老太爺意思很明確,大概是要說明自己是雷老太爺山門下的徒子徒孫,他傅市長不予關照便會有諸多不便。他冷笑不語,只覺著甘錦生可惡又可憐。就算甘錦生是雷老太爺的門徒,他傅予之也無必要高看一眼,他是現任市長,雷老太爺能以大亨的身份混到今天,就是因為懂得結交官府。他認定,在未來的日子裡,不是他傅予之要巴結雷老太爺,倒是雷老太爺要來討好他傅予之。否則,他使使眼色,日本人就會把雷老太爺和他的徒子徒孫掃蕩乾淨,將來的新秩序也就不會再有雷老太爺幫黨的一席之地了。

自然沒對甘錦生說,只道和平局面來之不易,市政剛剛恢復運作,百廢待舉,要甘錦生恪盡職守,多為S市市政工作和民眾生計做些努力云云,禮品也沒收。 待甘錦生唯唯地走後,他不禁想到,此人如非前市府刻意留下的奸細,即為投機官場的無恥小人,無論如何都不可放手重用。今日甘錦生可以公然叛離前市府和國民黨,明日亦可公然叛他。這種小人,除一己私利之外,斷無絲毫救國救民的責任心。 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他傅予之為國為民,於前市府不負責任地丟棄S市後出任時初,卻不得不和這許多勢利小人合署共事,只怕自己的廉正清明也救不下未來市府的沉迷昏暗。由此而想起老朋友蘇宏貞教授的高尚為人和文章道德,益發感慨不已,暗想,無論如何,也得把蘇宏貞恭請出山,哪怕蘇宏貞賞臉做個市府顧問也是好的。

這日上午,正為市府的人事安排和未來前途憂鬱不安時,社會局長兼市府宣傳處長金崑崙進來了。傅予之注意到,金崑崙手裡拿著公文夾,懷裡還抱著不少散亂的報刊公文,身後跟著西村機關長。 金崑崙又是維新市府的一大寶貝。此公和甘錦生、林炳江不同,既未鼓吹過抗戰,也無國民黨黨政權的背景,在維新政府成立之前一直默默無聞。據他自己說,是不願和當權者合作。日本人一來,此公便合作了,公然打著“擁護大日本皇軍”的旗子投奔了日本人,短短二十余天,就把日本人當成了親爹,連一點臉皮都不要了,以至於維新政府的同僚都瞧不起他,背地裡罵他是日本人的狗。 卻也是條好狗,既能叫,又能咬,幹起事情不要命。西村對此公最為滿意,曾不無感慨地說過,如維新市府官員都能像金崑崙一般忠心奉事,恪盡職守,則新市府之建設可保無虞矣。

金崑崙進來後,極恭敬地向他行了禮,爾後,被西村機關長的炯炯目光鼓舞著,正正經經地向他報告。 金崑崙說,大日本皇軍解放S市後,和平救國之宣傳深入人心,社會各界響應和平號召,紛紛組建旨在擁護新政府,擁護解放,擁護中日友好之社團。除最早成立的“東亞反共同盟會”之外,現在又有“東亞和平促進會”、“東亞邦交和睦會”、“大道和平反共救國會”等十三家協會申請登記,並要求政府予以財政資助。根據維新政府施政大綱,這些善意團體,社會局一概予以登記了,但財政資助十分困難,現只能每月象徵性支付各會數百元左右經費作為鼓勵。從長遠考慮,似應從財政局列支專款。又說,反動團體、非法組織也有出現的端倪,近期已發現反動標語、傳單若干,所書內容極為惡毒,實難言述,署名計有:“抗日愛國會”、“鐵血除奸團”、“市民救國會”等,似有共黨或前政權背景。

金崑崙自認為很幽默地開了個玩笑: “這等團體沒有向我的社會局登記啊!” 傅予之沒心思開玩笑: “要查!和警察局袁局長協同查辦!” 金崑崙道: “袁局長已抓了不少,大都是青年學生!” 傅予之點點頭: “要繼續抓,有一個抓一個,決不能手軟!對任何可能出現的星星之火都要撲滅。古人云,治亂世,用重典,我們不採用嚴厲手段,則S市斷無和平秩序可言!我們今天於無奈中下手狠一點,以後民眾會理解的!” 西村道: “傅市長說得對!該抓的要抓,該殺的要殺,維新政府的權威是不能蔑視的。當然,宣傳教化工作也要加強,有些市民、學生是受國共奸黨指使,我上次就和你說過的。” 金崑崙忙說: “卑職清楚,閣下訓示之後,我即命東亞反共同盟會會長方阿根先生著手組織和平反共救國萬人大會,還訓令宗教界各團體聯合為解放S市獻身之皇軍官兵舉辦祭禮,宗教團體計有:儒教、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蘭教……”

傅予之有些吃驚,五大教派為日本軍人舉行宗教祭禮太過分了,也太丟他這個新市長的臉了。 他很惱火地盯著金崑崙問: “這麼大的事,為何不早向我呈報?” 金崑崙不慌不忙: “卑職只是籌劃安排,俟確定下來,必會向市府和有關方面正式呈準,況且,宗教祭禮之事,西村閣下是極表贊同的!” 金崑崙簡直拿他這個市長當擺設了,西村機關長不敢拿他當擺設,金崑崙竟敢拿他當擺設,且如此下作不要臉。 他手扶面前的辦公桌緩緩立起道: “本市長認為,單純追悼皇軍之祭禮不妥當,必會造成各界嘩然,市民攻訐。S市一戰,日本皇軍傷亡非輕,中國軍民之傷亡則更為慘重!我S市維新政府,乃中國人之新政府,置數千上萬之中國亡魂於不顧,我這個市長還能當下去嗎?維新政府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金崑崙大感驚詫,極尷尬地看了看西村機關長。 西村機關長費力地笑了笑,立起解釋: “金局長報告並不全面,也不准確。追悼祭禮,準確地說,應叫'中日陣亡將士民眾追悼大法會',除中方五大教派參加外,日方神道各派、各佛教、基督教團體也一體參加。大法會既是悼念為解放S市捐軀之日本皇軍官兵,也是悼念受國民黨親共政權之害死於炮火中的中國官兵、市民。大法會的要旨不僅是為祭奠萬千幽魂早升天國,更為中日兩國和平提攜,發揚真誠親善,以此作為東亞和平之基礎,永遠消滅爭霸行為。” 這倒是合乎情理的。中日開戰本是誤會,以法會祭禮形式宣傳中日永不再戰的和平思想,他完全可以接受。 “這樣安排就好,具體事宜社會局和宣傳處可抓緊籌辦,追悼大法會宗旨書及日程表也要馬上擬出,拿到下午的市府例會上研商。” 結束談話時,又一次提醒金崑崙: “我再說一遍,我S市維新市府,乃中國人之新政府,施政做事都要顧及中國民眾的感情,希望你們今後能記住!” 金崑崙唯唯諾諾退去了。 屋裡只剩下西村機關長的時候,傅予之才嘆著氣,對西村機關長表白說,他知道S市需要和平自由的新秩序,人民需要安定幸福的新生活,他傅予之知其不可為,也得勉力為之,決不會讓日本朋友失望。又說,金崑崙其人實際上還是淺薄無知的,並不明白中日提攜存亡與共的精神要義。還提出要在下午的例會上警告甘錦生、林炳江之輩,以免他們把前市府的污濁之風帶到新政肌體中來。 西村機關長頻頻點頭,深表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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