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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孤乘 周梅森 4642 2018-03-18
莊奉賢旅長的記憶一直停留在那個淪陷之夜。在他的印像中S市還沒最後陷落,洋浦港七七三旅的陣地上還飄揚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他率屬的七七三獨立旅近兩千號官兵還在戰鬥。他沒忘記上峰“守至最後時刻”的指令,正竭盡全力要打好最後一仗。他還記得,在昏迷之前,七八個青年男女來到了洋浦港陣地上,要和七七三獨立旅的官兵一起,以身許國。他是下了命令的,命令身邊的參謀把他們撤到租界去,他為他們的精神感動,卻沒有權利用他們的青春的軀體,加重失敗的分量。 後來是怎麼了?怎麼是他置身在租界了?他的洋浦港呢?他不是握著六輪手槍下過命令麼?就是死也要死在七七三獨立旅陣地上!從手術台上下來的那個早晨,他便問給自己做副官的外甥汪小江,這都是怎麼回事?

汪小江平靜地說,七七三獨立旅已不存在了,那夜,馬結誠師長從租界裡打了電話過來,明確轉達了軍長的命令,要七七三獨立旅撤進租界。在租界麥考利斯路口和文傑司克路口的街壘旁,七七三獨立旅被租界當局繳械了,槍支彈藥、鋼盔、手提電話機和有關裝備,堆成了幾座小山。還說,不是蘇萍小姐一幫熱血青年捨身掩護,他們甥舅二人此刻也和七七三旅弟兄一樣喪失自由了。 他像落入陷阱的野獸一般,失魂落魄地大哭了一場,鬧出了一番不小的動靜。後來,蘇家父女——蘇宏貞教授和她二女兒蘇萍,都過來看他了。 蘇教授叼著雪茄,站在他床前說: “莊旅長,把一切都忘了吧!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軍人了,本城故事與你無任何關係,你只是我們府上的門房,是在走出租界尋找二小姐時被炸傷的。記住,這很重要,租界方面正按日本人的要求,四處緝捕國軍官兵。日本人認為,租界第三國方面信守中立,就應該把所有中國軍人關進拘禁營,如今租界內的拘禁營已達二十四處之多,大約有四萬官兵被囚禁在裡面。”

蘇小姐也安慰他說: “這是沒辦法的事,您知道,我父親如此行事,也要承擔相當風險,務望長官能體諒。在這裡,一切都是安全的,只要不落到租界當局或日本人手裡,養好傷後,我們一定會設法把您送到香港去,您可以從香港轉赴後方歸隊。” 真有意思,他莊奉賢竟在四萬國軍官兵進拘禁營的時候,變成了蘇府的門房,這太不可思議了,簡直像個傳奇故事。 他無法不被蘇氏父女感動,在這種情勢下,能碰到如此正直勇敢的中國人,真是他的好運氣。他甚至想到,這大概是老天爺的意思。老天爺憐憫他莊奉賢,有意讓洋浦港的那顆砲彈將他轟倒,又有意讓他逃脫被囚禁的命運,使他能在養好傷之後,再走出S市,帶兵打仗。 他抹著淚,向蘇宏貞教授和蘇小姐道了謝,還說,他永遠不會忘記今天蘇氏父女為他莊奉賢所做的一切。

蘇教授卻搖頭道: “我們為您,您和您率屬的國軍官兵又是為誰?還不都是為了我們民族和國家麼?!國家存亡,匹夫有責,能做點什麼,我們就都盡力做點什麼吧!憑中國人的良心吧!” 這益發使他激動,他覺著,他在蘇氏父女身上,看到了這座大都市的良心,他和率屬的弟兄們的仗沒有白打,血沒有白流。 蘇家上下對他的照顧是周到的,一日三餐的飯菜有人送來,德國醫生霍夫曼每星期都要來看望一次。霍夫曼大約已看出了他的身份,卻不問也不說,平時,蘇家三個小姐常到他住的後院偏房來玩,把外界的一些消息帶給他。 從她們嘴裡,他得知,國府幾十萬大軍已安全轉進了,關押在租界二十餘個拘禁營裡的中國官兵,目前看來是安全的。租界當局已公開申明,為嚴守中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把被拘官兵引渡給日本軍事當局,而國府方面則在盡力交涉,希望租界第三國本著人道原則,恢復中國官兵的人身自由。他還弄清了七七三獨立旅的弟兄的被拘禁處,據二小姐蘇萍說,是在雷德路的第八中國軍人營和傑克遜路第十九中國軍人營。兩個拘禁營離蘇府都不算太遠。

這就是S市保衛戰的最後結局,他的七七三旅,他在十三年軍營生涯中積蓄的全部本錢,因這短暫的一役,徹底乾淨地葬送在S市了。戰爭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躺在蘇府後院偏房裡算弄清楚了。 以淪陷之夜為基點,他斷斷續續地回溯往昔,向蘇家小姐講述自己的人生際遇,就彷佛逝去的十三年只是一種謀劃和預演,而他的講述才是真正的開始,他告訴她們,自己在十五年前如何被土匪綁架,如何以過人的膽量配合剿匪的官軍一舉搗毀匪巢,擲筆從戎。穿上軍裝以後,又如何於短兵相接的火線,以上尉連長的身份率全連士兵竭誠三民主義,投身北伐革命,並進而營建未來七七三獨立旅的事業。 他不止一次感傷地說:他沒想到七七三旅會在S市全軍覆沒,他對得起四萬萬五千萬國人,卻對不起七七三旅的弟兄,對不起自己十三年的奮鬥。

他苦笑著對蘇萍道: “你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我憑良心,就得率七七三旅戰至無路可退的最後時刻,而如果是一個商人或一個銀行家,國人卻不會要他拿出最後一枚銅板。” 蘇萍淡淡地說: “因為您是軍人嘛!打仗是軍人的事,不是商人和銀行家的事,不是麼?!您這麼說,是不是後悔了?” 他一怔,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危險情緒。 他是怎麼了? S市這一仗,不是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們自覺自願要打的麼?守至最後時刻,不也是他莊奉賢執意堅持的麼?他現在咋又會說出這種話來? !不打仗,國家養軍隊幹什麼? !他莊奉賢憑什麼以少將旅長的資格拿國家的軍餉俸祿? !七七三旅是他的,更是國家的,決不像商人或銀行家手中的錢財,可以隨意由哪個人支配。在平時,他可以把七七三旅視為自己的私產,而在戰時,在國家和民族需要的時候,他和他的七七三旅就必須挺身而出,做出卓絕犧牲。

真他媽荒唐!莊奉賢,一個不怕死、不信邪的國軍旅長,一個在淪陷之夜還堅持最後抵抗的少將軍官,竟在S市淪陷十三天后為自己和屬下弟兄表現出的壯烈後悔了,這像什麼話? ! 外甥汪小江也變得牢騷滿腹。大約轟轟烈烈過去之後,再回憶過去,總會生出這般牢騷的。汪小江認定七七三旅是被軍長孔令儀賣了,孔令儀在戰局如此糟糕的情況下,不留別的部隊擔當狙擊掩護任務,卻把七七三旅留下來,便是不安好心的確證。還怪他心眼太死,硬在貫城河和洋浦港頂著打,以致造成了今日無可挽回的敗局。 莊奉賢反問道: “七七三旅被孔軍長害了,那麼,孔軍長又是被誰害了?孔軍長願意看著自己麾下的七七三旅犧牲殆盡麼?!我們不在貫城河和洋浦港頂著打,大部隊就無法安全退出,局面會更被動!今天雖然七七三旅完了,但從長遠看是值得的!”

這是個痛苦而充滿矛盾的話題,後來,他不願再提起了。他覺著蘇宏貞教授的話是對的,一切已經過去了,該忘卻的就要忘卻。他現在是蘇家的門房,不是軍人,在傷愈逃出S市之前,不能無休無止地為七七三旅和那個淪陷之夜而自尋煩惱,至於以後的事,只能以後再說,他畢竟才三十二歲,未來的歲月還長,或許還有許多機會,或許他還會重新擁有一個旅,乃至一個師,一個軍。 這才注意起面前時常出現的蘇氏小姐。 三姐妹中,長得最漂亮的是三小姐蘇多。最不拘禮儀的也是蘇多。蘇多不常來,可只要一來,總會使房間裡充滿笑聲。她會維妙維肖地模仿日本婦人走路,學日本浪人說話,還會把一些男同學寫給她的情書拿腔捏調地念給他和汪小江聽。念過之後,並不要聽他的什麼意見,而是“格格”大笑一陣,亂批一通,戛然調轉話題。

真難想像身為大學者的蘇宏貞會有這麼一個男兒性格的寶貝閨女。 在蘇多身上看不到一點戰爭的影子,戰爭對這個十七歲的闊小姐來說,簡直像天方夜譚。 S市的淪陷,他和汪小江的到來,都沒改變她往昔的生活,只不過給她的生活增加了一點新鮮的色彩。 與蘇多相反,大小姐蘇英卻陷入戰爭的漩渦無法自拔了。蘇英戰前已和國軍暫九師的一位副師長結了婚,S市淪陷前十余天,隨軍轉進,途中遭日軍轟炸,其夫被炸身亡,她帶著四個月的身孕,輾轉十二天逃回租界父親身邊,迄今驚魂未定。 蘇英好幾次談起那次轟炸,說是突然間就來了十幾架飛機,飛機又是扔炸彈,又是掃射,行軍的弟兄一片片倒下,四處都是煙塵,好像面前的黃泥大道全被炸翻了。敵機飛走後,丈夫不見了,他和他的那匹棗紅馬都被炸飛了。後來,在路邊的干河內找到了他,下半身全沒了,一隻穿馬靴的腿飛到了幾十米之外。

他知道,暫九師是較早撤離S市戰區的隊伍,可沒想到撤離的隊伍也會碰到這種倒霉透頂的事。他不斷地安慰蘇英,卻在安慰蘇英時就清楚,自己是虛偽的。這種事對他來說已是司空見慣了,迄至淪陷之夜,光他七七三旅就有不下一千號弟兄倒在S市了。 因為命運相同的關係,他樂於和蘇英談點什麼,可蘇英總帶來令人難受的憂鬱和悲哀,常使他的情緒沮喪不堪。 二小姐蘇萍最好。 蘇萍是最初把他和蘇家聯繫在一起的人,也是他和汪小江最信賴的人。她既不像妹妹蘇多那樣胡鬧,也不像姐姐蘇英那樣憂鬱,蘇萍文靜且持重,最像乃父蘇宏貞。 她還極愛動感情。 他記得,在他無法坐起來的時候,蘇萍常坐在床頭讀書給他聽。有一次,讀一個叫什麼德的外國作家的小說,讀到結尾,故事中的那個教師在黑板上寫下“法蘭西萬歲”一節時,她哭了,眼中的淚水落到了他手臂上。

他問蘇萍: “最後一夜,你們一幫人到洋浦港陣地時怕不怕?” 蘇萍坦率地答: “那一夜沒想到怕。當時如果一顆子彈把我打死,或一顆炸彈把我炸死,人們可能都會認為我是英雄,可事後真怕,怕得不行,您想想,那夜多險!如果你們七七三旅早撤了,如果我們去的時候,正趕上鬼子進攻,後果真不可設想。” 他感慨道: “是呀,有時候事情就是如此,憑一股熱血幹的時候,什麼後果也不會想到,而過後一揣摸,又不免……” 卻沒再說下去,嘆了口氣,換了個話題: “那些和你同去的伙伴們還好麼?” 蘇萍點點頭: “都還不錯。不過,誰也不知道您在我們家裡,原來有幾個同學倒是知道的,後來我對他們說,您被七七三旅的部下接走了。時下,漢奸維新政府成立了,許多漢奸都跳出來了,我們得倍加小心才是,您說對不對?” 他讚許道: “對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嘛!時局劇變,國難未已,許多人為生存和利益,都會在一夜之間變成鬼的。” 蘇萍頗有感觸: “真是哩!現在的偽市長傅予之就是這種人。這人過去和我們家有來往,我父親還挺佩服他的,說他有骨氣。可您瞧,鬼子一進S市,他那骨氣全沒了,第二天就發表了什麼和平講話,還想把我父親拖下水。” 莊奉賢一怔: “這老漢奸怎麼想到拖你父親?” 蘇萍不介意地說: “誰知道這老漢奸怎麼想的?他把許多人拖下了水,就以為也會把父親拖下水,還四處散佈假消息,說我父親會跟他幹。” 莊奉賢警覺起來: “你父親就一點沒動心麼?” 蘇萍搖頭道: “才不會動心呢!我父親說了,就是殺了他的頭,他也斷然不會和日本人合作共事的。傅予之每次派人來找他,他都擋在門外不見,有一次還有日本人陪著呢!” 莊奉賢疑惑地問: “那麼,蘇教授為何不在淪陷前撤走?S市的好多學校不是都撤走了嗎?” “嘿,那是咱中國學校,父親的聖安東大學是西洋教會辦的,用不著撤,日本人不敢碰它!” 繼而,蘇萍又鄭重地說: “莊旅長,對我父親您放心,他不會像傅予之那幫人一樣當漢奸的,如要想當漢奸,他還會收容您麼?!” 倒也是。 這話題以後再沒提過。 自己受著人家的恩惠,不該這麼疑神疑鬼。 蘇萍完全把他當作自己的兄長看待,家裡的什麼事都不瞞他,淪陷之夜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改變了她的人生。這個二十二歲的姑娘竟一廂情願地做起了英雄夢。她說過,如果她是蘇英,就決不會在丈夫死後回到租界孤島,而要投身軍旅,創造出一番轟轟烈烈的業績。 說這話時,蘇萍抿著嘴唇,兩隻俊俏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眉宇間生出一絲男兒的豪氣,彷彿已置身軍旅中了。 他的心為之一動,周身熱血驟然湧向腦門,突然生出了想把她拉進懷裡的念頭。 卻沒敢造次,自知不是凱旋的英雄,現實的處境和受施捨的身份,都決定了他不能貿然行事。 這是S市淪陷十八天之後一個傍晚的事,從那個傍晚開始,淪陷之夜漸漸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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