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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六章一個陰謀

黑墳 周梅森 3198 2018-03-18
然而,他的腳卻踏著潮濕、泥濘的斜坡,一步步向下滑,彷彿整個身子已不再聽從他的理智的控制了…… 他不能回到地面上去。 他回到地面上去幹什麼呢?參加那場戰爭麼?那場戰爭離題太遠,荒唐離奇!那場戰爭不屬於他鄭富,也不屬於遇難的窯工,那場戰爭是二老爺們藉題發揮出來的一個陰謀! 他想,總有一天,這些喪失了理智的窯工們,會領悟到這一點的! 晃動的油燈將沉重的黑暗一點點撕破了,拋在他的身後;光明與黑暗在他面前搏擊著,使他產生了一些聯想。他又一次想到了劉先生,他覺著這位來自省城的、有學問的先生就像這油燈一樣,把田家鋪鎮上的茫茫黑夜照亮了,使他一下子看清了這個醜惡世界的真實面目,使他認清了那些紳耆老爺們的險惡用心!他真誠地想:假如他是土生土長的田家鋪人,假如他也像三騾子胡福祥、工頭王東嶺那樣有很大的號召力,那他一定會制止這場沒有實際意義的窯民戰爭的!

現在他卻做不到。沒多少人聽他的。窯工們被這一聲爆炸炸昏了頭,炸進了二老爺們的懷抱裡脫不開身了! 他的心不由得一陣陣緊縮。 他有了一種憂傷的孤獨感。 在胡思亂想中,他又一次來到了堵塞的巷道面前。他舉起燈,對著一根根棚腿、棚梁照了一下,留心察看了一下周圍環境,然後,將貼身揣在懷裡的炸藥塊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塊乾燥的大矸石上。 他坐在上一次他和伍三龍、大老李他們扒騰出來的矸石碴上歇了一會兒,對著油燈的燈火,點著了鍋煙。 吸著煙,他想起了小兔子。 從那個風雨夜以後,他一直有一種做了賊被人當場抓住的感覺。那個他從來不放在眼裡的小孩子,一下子變得高大起來,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無數次地設想過那天夜裡的情形,他想,倘若那天夜裡小兔子真的握著切菜刀闖進了房間,那麼接下來必然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一場搏鬥。他不會讓步的,不會的!他不是玩弄他母親,而是真心喜歡她,真的要娶她做老婆。他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和他談談,就像兩個男子漢之間的談判那樣,公正地、坦誠地、不失尊嚴地談。他會說服他的。

然而,他所摯愛的那個女人沒給他這個機會,她一定要他從後窗跳出去……為此,他後悔了好長時間,他覺著自己丟了顏面,也丟了一次和另一個男子漢攤牌的機會。後來,他還是想過要和小兔子好好談一次的,可總沒遇上合適的機會;結果,事情就這麼拖著,一直拖到今天。 今天,他獨自一人來尋找小兔子了,他想,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沒被這罪惡的礦井吞噬掉,他就一定要和他好好談談!談不通就揍他,以父親的名義。 一袋煙吸完,他磕了磕煙鍋兒,將煙荷包和煙杆儿裹在一起,纏緊,插到了后腰的褲帶上。 他把小褂兒搭在棚樑上,“吭哧,吭哧”刨起了面前冒落的矸石。 碎小的矸石漸漸被他清理乾淨了,一塊巨大而堅硬的岩石凸露出來。他在岩石下面刨了個坑,將一塊炸藥填了進去,然後劃著洋火,點著上面的藥捻子,便轉身往坡上爬。當他氣喘喘地爬到十步開外的地方時,炸藥“轟隆”一聲炸響了,他腳下濺落了一些碎矸石、碎岩石,手上的燈也在一陣白色氣浪的衝擊下熄滅了。

他點著了手中的燈。 他提著燈冒著陣陣煙霧,來到了那塊大矸石面前。 矸石並沒被炸碎,但被炸裂了,矸石凸露的一部分被炸飛了。 他很失望。 他向手心中吐了口唾沫,搓搓手,又操起煤鎬在矸石下面的縱深部位,刨了一個小坑,將餘下的兩塊炸藥全塞了進去。 他再一次將藥捻子點著了。 炸藥增加了一倍,爆炸力自然要比上一次大得多,他知道。他所在的七號櫃經常乾開拓巷道的活計,玩炸藥不是一日、兩日了,對炸藥的習性可謂瞭如指掌。 他想躲遠一點。 不料,命運竟這麼乖戾,就在他奮力向上爬到五六步開外的時候,他的一隻腳蹬到了鐵道當中的一個小地滾上,一下子滑倒了。斜井下的坡很陡,地下又有泥、又是水,這一滑,竟使他退到了那塊即將爆炸的矸石跟前。他慌忙爬起來,再往上攀,只攀了三五步,身後的炸藥便轟然炸響了,一股強大的氣浪夾著斗大的矸石碎塊、夾著濃烈的硝煙,向他撲來,猛然將他擊倒了。

他頭上兩架歪斜的棚子也在爆炸聲中冒落下來,他的身子在失去知覺的時候,被冒落的矸石、煤塊埋嚴了…… 最初聽到那陣腳步聲的時候,劉易華以為是街上過路的行人,根本沒有予以注意。他桌前的窗子是對著大街的,大街上時常有各種聲響透過窗子傳進屋裡——來往行人的腳步聲、牛馬騾子的嘶叫聲、小商小販的叫賣聲,這些喧鬧的聲音,在整個白天是不絕於耳的,他習慣了,他不曾想到那夜會發生什麼禍事。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他看了看懷錶,見懷錶上的時針已指到了“12”上,知道夜已深了,遂起身拉上了窗簾,又將桌上油燈的燈火擰小了一些。 這時,窗外的雨下得還很大,劉易華拉窗簾時注意到,桌子前面的整個窗台都被順窗流下來的雨水打濕了,他堆在桌子上的一疊稿紙也浸上了水。他找了塊抹布將窗台揩了揩,又把整個桌子都向後移了移,才又點了支煙,坐了下來,繼續寫他的文章。

文章寫得不太順利,他的感覺很不好。他在向全國民眾報導這場已經打響的戰爭,可對戰爭的進展情況並不了解。從下午三點張貴新圍礦之後,他便再也無法接近礦區了,佔領礦區的窯工們如何反抗、如何擊退大兵的一次次進攻,他只能憑想像來自由發揮。這便是一大弊端,不身臨其境,不做第一手的調查與觀察,文章是難以寫得生動感人的。傍晚下雨之前,他曾想過要和鎮上的幾個窯工一起,設法穿過大兵們的封鎖線,到礦區裡去看一看。可他在街上剛一露面,大兵們便撲上來要抓他,若不是鎮上的工友極力保護,他真可能走不脫呢! 大兵們要抓他,他並不感到奇怪,他知道,他的存在,對軍閥張貴新來說,對萬惡的大華公司來說,對田家舖的反動勢力來說,無疑是一種威脅,他們為了消除這種威脅,什麼手段都會使出來。他們這樣做,決不僅僅為了對付他個人,而是為了對付田家鋪英勇的民眾,他們是要撲滅有利於田家鋪民眾的正義輿論,掩蓋事實的真相,而他們越是這麼幹,越是說明了他們的虛弱,他根本不怕,他就是要用他的一枝筆,為窮苦的民眾作正義的發言。

他置身的這家客店遠離公司大門,在分界街的最西面。這裡緊靠著古黃河大堤,周圍沒有一個大兵——那大兵們的魔爪目前還不敢伸到這裡來。他住在田家區一側,緊挨著田家區就是客籍窯工居住的西窯戶鋪,那裡駐紮著一個武裝的窯工團。他是安全的,他不認為他的生命存在什麼威脅。所以,聽到那陣腳步聲,他並沒有太留意,他仍然在苦思冥想著他的文章…… 上一次,他報導了公司公事大樓門前的衝突,不料,被《益世導報》的郝文錦鑽了空子,這郝文錦鬼得很,沒什麼文采,卻頗有心計,頗會鑽空子,郝文錦在給《益世導報》寫的一篇文章中罵他“妖言惑眾,歪曲事實,為匪夷張目”,也就是抓住了他迴避胡貢爺圖謀綁架李士誠的細節,搞得他有些被動。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的文章是可以不迴避綁架細節的,綁架是胡貢爺和那幫地痞的事,與窯工何干?大兵們有何理由對窯工們開槍呢?

下午這場戰鬥,也怪不得窯工。窯工佔礦原是由政府封井決定引起的。窯工們並不想和政府的軍隊開戰,而是政府的軍隊要和窯工開戰!這裡面便有一個是非的問題。即使按北京政府之虛偽的法律來看,也不能說窯工們有什麼過錯! 他想,這篇文章如果不能對戰鬥的實況進行一些準確的報導,那麼,也必得把這一問題講清楚、講透徹,讓世人們知道:這裡發生的不是一場暴動,而是一場屠殺! 他又點了一支煙,猛抽了幾口,煙一吸下肚,他就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感到胸部一陣隱隱作痛,嗓子眼也又癢又疼,他將剛剛點燃的煙掐滅了,埋頭看起了稿子。 這時,他聽到院子裡響起了一個什麼東西墜落在地下的聲音,繼而,那腳步聲又“扑哧、扑哧”響了起來。

他有了點警覺。 他知道,店主一家早已吹燈睡覺了,院門已經上了鎖,這時候,院子裡不該有什麼腳步聲。 他從桌前站了起來,隨手操起一隻裝了半瓶火油的油瓶,悄悄向門邊靠。 他走到門旁時,腳步聲也在門外邊停住了。 “誰!”他問了一聲。 “我,是我!” “你是誰?” “我是田老八呀,和先生您拉過呱的!劉先生,您睡了麼?” 劉易華這才鬆了口氣,把火油瓶往門旁的灶台上一放,拉開了門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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