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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十二章

孽海 周梅森 3763 2018-03-18
劉玉薇去了漢口,郝柯氏仍不罷休,揪住二太太和大少爺不依不饒,扣了二太太兩個月月規做“養傷”費不算,還逼著二太太和大少爺輪番伺候她“養傷”。四太太和八太太實在看不下去,就請了城裡的常老先生來給郝柯氏瞧“傷”。常老先生瞧罷便說,大太太傷倒沒傷著,只是肝火旺了些。郝柯氏一聽,肝火更旺了,罵常老先生是庸醫,連她的內傷都沒瞧出來。常老先生無奈,只得依著郝柯氏的意思,給郝柯氏開了幾付治內傷的藥,出門時卻給四太太和八太太交待,這藥就是抓來也不要吃,吃了反不好。四太太和八太太哪里肯依,當著常老先生的面是應了,迴轉身便從公賬上支錢抓了藥,天天熬上幾大碗,逼郝柯氏喝。郝柯氏起先倒捏著鼻子喝了兩回,後就再不願喝,說四太太和八太太沒安好心,還不知在藥裡做了什麼手腳呢!四太太和八太太便一唱一和與郝柯氏吵,嚇得作為事主的二太太不知如何是好……

郝公館鬧得囂張,外面的世界卻出奇地靜。郝老將軍和郝寶川總不見打,江北前線一直僵持著。劉安傑原說要到江南休整,現在變了卦,率著個新二師賴在江北,不打不撤,還在鄣歧縣城里和郝寶川的安國軍賽籃球。郝老將軍也沒撤,就在江邊的小城白沙港又公開收了個只十六歲的中學生做第十一姨太,且大肆宴客。江北郝寶川資助的《大江時報》便以“老督軍旗開得勝獲新歡,可憐嫩花無奈落魔掌”為題,連續登載花邊新聞。 大少爺被郝柯氏欺得已是心灰意冷,無意中看了《大江時報》的花邊新聞,更是無地自容,便嘆著氣和南如琳說:“劉玉薇和郝柯氏鬧翻走了也好,若是不走,又多了個才十六歲的十一娘,還不知會說啥呢!倘若老頭子再把這位奶氣未退的十一娘帶到家來,便更熱鬧。憑劉玉薇那脾氣,還不當面讓老頭子和十一娘都下不來台麼?”

大少爺說這番話時,南如琳正怪無聊地在四進院子的月亮門裡想心事,手裡還拿著劉玉薇送她的《娜拉》,比較著劉玉薇和娜拉的異同。聽大少爺這麼說,便把身子往月亮門上一依,定定地看著大少爺憂鬱的臉龐道:“依我看,倒是劉玉薇不走才好。她在這裡,郝柯氏的氣焰總得收斂點。就算你老子回來,也拿她沒辦法。”瞅著手上的《娜拉》愣了一下,又對大少爺說:“我原先最是服你,現在最服的卻是劉玉薇了。” 大少爺苦苦一笑,“十娘,我知道你是嫌我軟,可你就不知道我的苦處。你想呀,我要是也像玉薇那麼硬氣,抬腿便走,我娘還不要被我大娘折磨死?我和玉薇這次回來本是為了讓娘高興高興,可不曾想竟捅了這麼大個漏子,如何說得過去?” 南如琳把《娜拉》捲成個筒狀,在手上敲打著,“我倒不是怪你留下,只是怪你不幫著你娘和郝柯氏鬥。四太太和八太太看不下去還敢治治郝柯氏,你咋不敢?叫你去服侍她,你就去服侍她。你娘被她治倒了,你難道也被她治倒了麼?你當年不是打過總長麼?今日咋就敗在這老妖婆手底下了?”

大少爺眼光落在面前一棵小樹上,躊躇道:“這……這卻不同。總長是總長,大娘是大娘。鬧僵了,怕娘為難,也……也怕斷了我和玉薇的後路。我這次回來還有個想法——原不想和任何人說,現在,現在和你私下說說也無妨,就是……就是要把和這家裡的關係弄好一點。” 南如琳沒想到大少爺除了對自己母親二太太的依戀,竟還存有和家里和好的心思,便問:“你是不是悔了當初?” 大少爺搖搖頭說:“沒悔,只不過想和家裡搞得和緩些罷了,有道是家裡不和外人欺嘛。” 南如琳問:“都是誰欺你了?” 大少爺把身子依在小樹上,長長噓了口氣:“一言難盡哪,十娘!你沒在外面闖過自是不知,混事難呢!有些話只怕說了你也不信……” 南如琳笑了笑:“你只管說,說得有理有據,我自會信的。”

大少爺這才說了,說是被北京的大學堂開除後整整一年沒求上職,自己和劉玉薇便過著飽一頓飢一頓的日子,後來尋到了些事做,也總不如意。好歹到漢口鐵路上做了工程師,卻是靠了老頭子的面子——開初竟不知道,真以為自己了不起呢。局長一說穿,自然愧得不行,還不敢告訴劉玉薇。現在,主任高就,主任的位置出了缺,便又找了局長,想遞補。局長卻說,老頭子已留過話了,對他只能給碗飯吃,餓不死就行,重用則是決不可以的…… 南如琳明白了:“你是想讓老頭子給你幫忙?” 大少爺紅著臉點點頭:“老頭子願幫便能幫上,我們局長當年做過老頭子的軍需處長……” 南如琳不解:“你咋就這麼想做主任?” 大少爺訥訥地道:“做……做主任就多拿一百八的薪水呢……”

南如琳笑了起來,開初還是一般模樣地笑,後就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手中的《娜拉》也掉到了腳下。南如琳覺得大少爺真荒唐,當年離家時那麼決絕,罵自己老頭子是封建軍閥,今日卻為了一百八十塊的薪水來求老頭子。便說:“大少爺,不是我說你,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好馬不吃回頭草——莫說無草好吃,就是有草好吃也是不吃的。” 大少爺臉紅得更狠:“十娘,我……我也是隨便想想,不……不一定真去求我爹。”可剛把這話說完,卻又問,“十娘,你……你的意思是說,老頭子不……不會給我幫忙?” 南如琳收了臉上的笑容,正經道:“這我說不准,就算老頭子給你幫了忙,你也要大丟臉面的。你想唄,若是老頭子當著你那才十六歲的十一娘的面訓你一通,把你罵作殺材,你的臉往哪擱?再說了,郝柯氏氣還沒消,也要從中作梗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嘛!”

原來很有主張的大少爺這下子沒主張了,惶惑地看著南如琳問:“依你說該咋辦?要不,我……我不提這事,乾脆早回漢口算了?” 南如琳也不知道該咋著點撥大少爺。按她的想法,大少爺一時不回漢口是最好的,儘管大少爺因著那份悔意已硬不起來,可總是能和她說說心裡話的。大少爺為人溫和,倜儻風流,又有學問,她看著舒服。轉而又想,劉玉薇已到了漢口,大少爺不能不回。大少爺不回,劉玉薇真會和大少爺離婚的,那就害了大少爺了。這才說道:“早回漢口也好,免得劉玉薇心急。和劉玉薇比起來,主任也好,薪水也好,總是小事。沒有劉玉薇,你就是任著主任,拿上三百六的薪水,只怕也要後悔呢!” 大少爺遲疑地看著南如琳,看了好半天,才點點頭道:“你說得也是,那……那我就不見老頭子了,儘早走。”停了一下,又說:“十娘,莫看劉玉薇大了你好幾歲,其實真是不如你的,你有主張,也比劉玉薇沉穩多了。”

南如琳搖搖頭:“你別這麼說,我自己清楚,我比不得劉玉薇,劉玉薇敢做娜拉,我就不敢。我……” 南如琳幾乎又想把自己和袁季直的事說給大少爺聽了,可終還是沒敢。大少爺不是七少爺,她不能造次。 大少爺這回也和在涼亭那日不同,沒了悲憤也沒了激情。聽了她的話並不答言,更沒表示要她做了娜拉後便到漢口去找他。 南如琳不由得便有些失望,拾起腳下的《娜拉》,拍打著沾在書上的浮灰感嘆道:“大少爺,你真得愛惜你們的日子哩,你們的福氣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大少爺卻淡淡地說:“啥福氣呀,戀愛是一回事,過日子就是另一回事了。劉玉薇是好人,可也太要強了……” 那日談話之後,大少爺真準備走了,還給漢口的劉玉薇寫了封快信,要劉玉薇留住七少爺,俟他不日到漢口後即敦促七少爺戒菸。這邊家裡,二太太和四太太也急忙請來裁縫給大少爺和劉玉薇趕做了幾身新衣……

然而,誰也沒想到,就在大少爺要走的頭天晚上,郝老頭子竟回來了,還把那個只十六歲的十一姨太帶回了家。這就擾亂了大少爺已平靜下來的心,以致於後來把大少爺徹底葬送了。 老頭子回來得極突然,大少爺想躲都躲不了,只得硬著頭皮和家人一起見。老頭子當著家人的面說,這次回來是為了讓十一姨太認認門,私底下和大少爺卻說,是專為了大少爺才回的。 過後,大少爺悄悄告訴南如琳,老頭子已把六年前的事忘了,再沒提過,對劉玉薇和郝柯氏鬧出的那一幕也沒深究,只一笑了之。還說,劉玉薇打了郝柯氏固然犯了家法,卻有情可原——二太太畢竟是大少爺的母親,劉玉薇的婆婆,劉玉薇能為婆婆挺身而出,勇氣可嘉呢!談到今後的安排,老頭子認為,大少爺實不必去做那主任——大少爺連總長都打過,做個小小的主任豈不屈材?老頭子想讓大少爺做督軍府的政務幫辦,坐鎮省城專管教育、捐稅、民政。

大少爺問南如琳:“十娘,你說這幫辦我做不做?” 南如琳知道,大少爺最後那點殘存的骨氣已被老頭子沒收了,再說什麼也是無用,便反問道:“你說呢?” 大少爺有些尷尬,說:“我也沒想好呢!我對老頭子說,我要想三天。” 南如琳笑笑,“其實你早想好了……” 南如琳真沒猜錯,三天之後,大少爺出任幫辦和三少爺由旅長升師長的公事一起發表了。郝老頭子在省城最有名的新民酒家大擺宴席,挎著花枝招展的十一姨太,為兩個兒子祝酒。 郝老頭子對大少爺和三少爺說:“古人云:'內舉不避親',我今日舉了你們,便是不避親的。你們兩個文武相濟,做我的左膀右臂,我高興,全省民眾也高興……” 可就在郝老頭子說這話的同時,《大江時報》發表了題為“老督軍強奸民意,家天下決難持久”的時評,斥責郝老頭專制獨裁,把偌大個省都當成了郝公館。文中還把大少爺當年在北京打總長的事作為劣跡渲染了一通。

同一天,漢口的報上登出了《劉玉薇女士離婚啟事》。 劉玉薇在離婚啟事上稱:“餘和郝德仁君為追求自由幸福而結合,雙方均為各自封建家庭所不容。今郝某違背婚誓,重陷封建窠臼,餘痛心之至,決與郝某一刀兩斷……” 沒幾日,七少爺從漢口回來了,當著南如琳的面對大少爺說,劉玉薇寫那啟事時,躲在房裡又哭又笑,還把和大少爺合照的結婚相片撕了,碎片撒得滿地都是。 大少爺聽後很難過,看著南如琳和七少爺長嘆短籲,又說起了後悔的話。南如琳和七少爺都不好說啥,只得勸大少爺想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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