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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四章

孽海 周梅森 4972 2018-03-18
隨郝老將軍和若干副官隨從出門時,籠在一街上的霧已經散去,白生生的陽光映照著同仁里濕漉漉的屋脊和地面。地面像被水洗過似的,陽光照上去清亮如鏡,南如琳能影影綽綽看到自己的身影。節令已過秋分,道路兩旁的梧桐樹大都變得光禿禿的,一些殘葉正悄然落下。南如琳在心裡默默數著落下的葉片數目,禁不住就有了淒涼的感覺。 卻不敢把那份淒涼露在臉面上,昨晚已犯了龍顏,今日再吊著臉必是自找苦吃。郝柯氏早想讓她嚐嚐家法了,不是因著秀娟闖下的彌天大禍,只怕今日已在餓飯了。於是,便笑,便溫柔,似乎於秋日的同仁衛擁著郝老將軍,就像春日里擁著溫暖的太陽。 同仁里是省城裡出名的官街,早年住總督,住巡撫,如今住督軍、督辦、各路軍閥和幾大列強的領事館。說這裡是本省政治和軍事的中心是決不過分的。辛亥年後,省境內的每一次大戰都是在這條官街上謀劃的,有兩次還有列強的領事參與。可無論外面打得如何熱鬧,這條官街上總是靜靜的,決不受戰事的滋擾。南如琳聽郝老將軍親口說過,那是早年立過約的:本省沒有租界,軍閥們為各自的退路計,才把官街立為永久的中立區和軍事禁區,無論誰當政,都不得引兵湧入這條街上抓人殺人。因此,外面這個軍和那個軍正打著,這里分屬兩軍的家眷仍時有來往。劉安杰和郝老將軍面和心不和已有好久,南如琳影影綽綽是知道的,仍是去打牌,並不怕郝老將軍怪她通敵——郝老將軍不怕南如琳或其他任何太太通敵,只怕她們勾搭上不三不四的人,生上外心。

走在官街上,觸景動情,南如琳真就生了外心,老想昨日在街上被袁季直護著的那一幕,袁季直的笑臉便在面前飄,頭膏的香氣沁人心脾。又想到被袁季直借去的那五十塊錢,心疼仍是心疼,只是不打算再討了。還決定,若是那袁季直真和她好,她就是再時常倒貼些個給他也是情願的——袁季直不是關麻子,又俊氣又年輕,為他值得拼上一回命。 路途很短,從同仁里八十八號的郝公館到十三號的劉公館,不過二百餘米。到得大門口,劉安傑主僕人等已在門口迎了。劉安傑沒穿軍服,著便裝,上身是一件小袖皮馬褂,戴一頂灰呢禮帽,躬著腰,拱著手,極是恭敬地將郝老將軍和南如琳迎入客廳。 在客廳裡一坐下,劉安傑便說:“老長官,您老人家該不是要折小弟我的陽壽吧?我原說今個過去看您老和十太太,可章副官長偏打了電話來,說你們要過來看我,硬搞了我個措手不及。”

郝老將軍笑道:“也不是專為看你,你有啥好看的?是十太太鬧著要打牌,我呢,應了她,卻又不能壞了家裡的規矩,就帶到你這來了……” 南如琳便也作樣道:“可不是麼!你們這老長官說話總不算數,上次回來就說要打牌,推到今天也沒打,我就不高興了。” 郝老將軍又說:“我這人哪,平生有兩怕,一怕太太,二怕部下。你劉師長是知道的,太太們不好服侍哩,鬧不好她就把你往床下踹,才不管你是督軍還是督辦呢!部下也不好弄,今日他是你部下,突然不知哪一天他就不是你的部下了,就會發個通電,讓你不知是在雲裡還是在霧裡。” 南如琳知道郝老將軍是在刺劉安傑。 劉安傑臉皮也厚——至少是和郝老將軍的臉皮一樣厚。郝老將軍昨日才殺了秀娟,今日竟裝出一副受氣包的模樣,讓人聽了直犯噁心。劉安傑更乾脆裝作沒聽到郝老將軍後半截話,只道:“十太太要打牌好辦,讓我兩個太太陪打便是。”愣了一下,又問:“老長官打不打?”

郝老將軍道:“我就算了,我和你老弟扯扯,回頭便在你這兒吃蟹。聽說你從江北拖了一車蟹回來,是不是?” 劉安傑笑道:“老長官消息真是快。” 郝老將軍哼了聲:“我還知道你昨夜和小郝的代表先吃了一簍……” 劉安傑不願把話題扯到小郝身上,連連招呼自己兩個太太陪南如琳打牌。 郝老將軍卻不依不饒:“小郝居心叵測哪……” 後來郝老將軍和劉安傑師長談了些什麼,南如琳就不知道了。南如琳隨劉安傑的兩個太太到東院牌房打牌去了。 到牌房坐下,已嘩嘩洗起牌了,南如琳才想到,近來老輸,身上已沒錢,就裝作出去解手,找到客廳門外的章副官長,要他找老頭子要錢。章副官長倒大方,取了張五十塊的大票和幾張一塊的小票給她,她沒要,一來怕日後要還,二來也嫌少,執意要章副官長去找老頭子要。章副官長知道南如琳的心事,打這牌是為交際,老頭子非掏腰包不可,便去了,要了四張五十的大鈔,悄悄到牌房塞給了南如琳。

二百塊錢攥在手上,南如琳的情緒好多了,和劉安傑的兩個太太談笑著,還和陪打的劉安傑的副官白先生扯起了郝家大少爺。南如琳知道郝家有個愛生事的大少爺,只是自己進門晚,大少爺又早離了家,從未見過。白副官說他是見過的,吃糧前還和大少爺一起在城北龍王廟的老龍王頭上撒過尿。白副官極是稱道大少爺的膽識,認定郝氏門裡只這大少爺最有出息,戲言說南如琳當初不該跟郝老頭子,倒是該跟大少爺才對。南如琳便罵白副官該死,又說郝老頭子和家里人都罵這大少爺是殺材。 那當兒,南如琳可不知道大少爺日後還要回來,且會鬧出那許多風雨,也就沒把這話題當回事,說過也就忘了。 打著牌,說著閒話。正玩得高興,一個兵過來了,悄悄俯在白副官耳邊說了幾句什麼,白副官坐不住了,說是有事,要走。南如琳和劉家的兩個太太都不好留,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

也是巧,正為缺的那條腿犯愁時,袁季直竟晃晃進來了。進門一見南如琳,吃了一驚,閃身關上門說:“哎喲,十太太,你真是膽大,郝老將軍回來了,你還敢出來打牌!” 劉安傑的大太太說:“小袁,你真是少見多怪!今日這牌還就是郝老將軍陪著人家十太太來打的呢!” 袁季直不信,問南如琳:“當真?” 南如琳道:“我說過的,我們老爺不是閻王爺。” 袁季直說:“那好,那好,你們打,我走。”又解釋了下:“我是奉靜園裡的命令來給劉師長送封信的,馬上就走。” 南如琳又不冷不熱說了句:“看著三缺一,你就好意思走麼?” 袁季直笑道:“我走了不好意思,坐下打更不好意思,我口袋裡一個子兒都沒有。” 南如琳脫口道:“我借五十給你。”

袁季直連連點頭,“那好,那好,既有十太太這大財主頂著,我便打。” 袁季直送完信後坐下來,南如琳卻後悔了:這袁季直上次借她五十沒還,而且連提都不提,她竟又藉給他五十,真沒道理。再想想,自己對袁季直的態度也沒道理,心裡喜他,可一開口竟都是冷言冷語,只怕是藉了錢給他,也落不到好報答的。他說請她去聽戲,也不知是真是假——十有八九怕是假的。昨天關麻子又被郝老頭子槍斃了,袁季直就是原先想請,現在必也不敢了。這號麵團兒一般的男人如今多的是,倒是那關麻子還有點男人的味,醜雖醜點,卻有膽量。又想,沒準袁季直也是有膽量的,這小袁有郝寶川做靠山…… 這麼胡思亂想著,渾身的肉便癢了,一顆心繃得緊緊的,就覺著自己真和袁季直好上了似的。甩出一張無用的廢牌——也不知是六條還是九條,抬頭去看袁季直,正撞上袁季直射過來的目光。南如琳心中發怯,馬上又垂下頭,看面前的牌。牌不錯,清一色吊六餅。正想著那張六餅在哪裡,輪到袁季直出牌,六餅竟打出來了。南如琳一把贏了二十整。

對袁季直的好感又深了一層,總覺著那張六餅打得有情有義,嘴上卻不敢說。洗牌時只淡淡道:“我算準六餅老袁早晚要出,卻不料剛聽牌這人就打出了。” 袁季直說:“我做條子,也聽牌了,不打總不是辦法。” 劉安傑的二太太教訓道:“這六餅本不該打——十太太不換牌便不打,就是聽了牌,也要對大家負責任的。” 袁季直笑道:“我對你們大家負責任,只怕你們大家對我就不負責任了,我輸了總要我掏腰包……” 這邊說著,袁季直的一隻腳竟伸了過來,極準確地在南如琳穿著洋絲襪的腳背上輕輕踩了一下,把那張六餅的情義在桌下告知了南如琳。 南如琳一點沒覺意外,先靜靜地讓袁季直踩,後就將腳抽了,反過來用腳後跟狠狠去踩袁季直——不是一下子就狠,卻是一點點地使狠,踩得袁季直皺著好看的眉梢直咧嘴。

南如琳看到袁季直的樣子覺得好笑,繃著臉說:“老袁真是輸不起,出了一次沖就苦起了臉,我們是不要看的。” 袁季直道:“我那是胃疼……” 這日牌打得很順手,總共八圈,南如琳贏了二百三十五,其他三家都輸。袁季直最慘,輸了一百二,借南如琳的五十輸完了,又欠下七十塊的新賬。南如琳記得清楚:袁季直欠她總計是一百七十整,可袁季直偏不提欠賬的事,只說真是胃疼了,要回去歇著。 臨走,袁季直趁劉家的兩個太太出去方便,輕輕對南如琳說了句:“我請你去聽戲,你真去麼?” 南如琳卻怕了,裝作沒聽見。 袁季直又說了句:“我不騙你,是真的,你去麼?” 南如琳這才驚惶地點了下頭,點完之後又後悔,怕這番輕薄惹出殺身之禍,嘴裡輕輕吐出個“不”字——袁季直偏沒聽到,“不”字從口中吐出時,袁季直已風度翩翩地出了門,且在門外向她招了招手,招手時手沒動,隻手指在動,很柔情的樣子。

吃飯時已是一點多鐘了,劉安傑請她和郝老將軍吃螃蟹,喝老陳酒。南如琳見郝老將軍並不反對,又因著牌場和情場的雙重收穫,便喝了一些,還拖著劉安傑的兩個太太也喝了些。 南如琳和劉安傑的兩個太太喝得融洽,郝老將軍和劉安傑也喝得融洽。兩個帶兵的大人物,相互敬著酒,又相互恭維著,接著他們一上午仍沒談完的話題繼續談著,臉孔都是極誠摯的。 劉安傑說:“我發和平通電實是無奈,這一點老長官能理解才好。對郝寶川我怎能不防呢?您老長官說得不錯,郝寶川這小子連你這當叔的都賣,日後能不賣我?可我也真是沒辦法,三個縣的紳耆代表跪在我面前哪,我還能再打下去麼?” 郝老將軍說:“我不是怪你,你不打自有你的難處,我知道。再說,和平總是好事嘛。要說想和平,我這老頭子是最想和平的。可小郝和呂定邦不聽我的軍令、政令,佔著江北那麼大片地盤,魚肉百姓,鬧得個天怒人怨,我不拔了他們行麼?咱一省父老能答應?正是為了和平,為了本省的長治久安,我才不得不違心而戰呀!劉師長,說句心裡話,我現在是老而無用,卻又不能不勉力為之。我不為之,咱一省幾千萬民眾還有啥指望呢?”

南如琳被酒沖得耳熱,聽得這話心里便想:是沒啥指望,只要這郝老頭子一天不死,一省幾千萬民眾就沒個指望。這念頭閃過之後,南如琳自己都吃了一驚:她咋也想郝老頭子死?是不是因著要和袁季直好,就想謀害親夫? 這一來便很怕,看郝老將軍的目光都怯怯的。 郝老將軍卻不看她,只拿眼定定地瞅著劉安傑。 劉安傑在嘆苦經:“要打下去也難,百姓反對不說,我那個新二師槍彈也缺,一杆槍配不到三發子彈,你說咋打?” 郝老將軍道:“這咱不說定了麼?你只要拿下鄣歧縣城,一切我都想法給你補足。” 劉安傑說:“怕是到不了鄣歧城下,我就被郝寶川吃掉了……” 郝老將軍道:“那就沒辦法了。我在日本訂的槍彈都還沒到貨,屙也屙不出來。我只能下野了,你們愛咋搞咋搞吧!” 劉安傑忙說:“老長官,我可沒有逼你下野的意思!” 郝老將軍連連嘆氣道:“你們能讓我下野倒好了,不讓我下野,便是把我放在火上烤。還有北京的段合肥、吳子玉也都烤我,我幾次請辭,他們總是不許,就連關外的張大帥都不許我辭,說是我老郝要辭,他們就總辭……” 這話莫說劉安傑,就連南如琳都不信。 郝老將軍卻繼續說:“日前張大帥還有電報給我,要保我去北京做個總長,我是推了。我一個省都弄不好,何顏進得京師?” 劉安傑大約知道郝老將軍是在吹牛,可偏不捅破,還很真誠地說:“老長官真要去做總長最好,兄弟我便追隨老長官,也到北京長長見識。” 郝老將軍手一擺不提總長的事了,極突然地道:“真打不下去就退吧,啊?退到江南休整,我把三師調上去。” 劉安傑愣了:“這……這事容我再想想……” 南如琳認定自家老頭子厲害,最後那話是把劉安傑鎮住了。南如琳不懂軍事也知道,江南是老頭子的地盤,一到江南劉安傑就沒戲唱了。 回去的路上,南如琳問郝老將軍:“劉安傑真到江南來了,你咋對付?” 郝老將軍笑了:“讓狗東西回家摟老婆。” 南如琳說:“我也這樣想。” 郝老將軍誇道:“你聰明。”又說:“要是劉安傑也像你這麼聰明就好辦了……” 回去後,郝老將軍的情緒很好,南如琳的情緒也很好。 郝老將軍因著情緒好,藉著酒興在公館後花園里站了半晌,觀賞那秋日的景狀,且作了首關於秋日西風的詩自我勉勵。其中有四句道:“西風落葉秋陽斜,縱論天下伴小妾,莫道迷醉風月裡,來日揮戈奏大捷。” 郝老將軍作詩時,南如琳卻正躲在自己寢房中看言情作家李維特的《白三姑娘痛苦記》,也於書中尋得好詩一首。是白話詩,只幾句:“痛苦啊痛苦,更複那長夜之孤獨;我等我哭,咀嚼你那含情滴水之雙目。”南如琳看得心跳,禁不住又去想袁季直,覺著袁季直做著副官學問大,自己不能顯得淺薄了,日後和袁季直接觸,這詩或許能用上,便找來紙筆抄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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