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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章

孽海 周梅森 3526 2018-03-18
押進來的是六太太秀娟,是從內室押進廳堂來的。一起押著的還有給郝公館女眷拉包車的車夫關麻子。兩人都五花大綁著,是背對背綁在一塊的,關麻子的嘴還被一塊臟布堵著。麻繩在秀娟和關麻子身上勒得很深,有些地方都勒出了血。尤其是秀娟,被勒得可憐,細嫩的脖子上血痕道道,原本束著抹胸布的胸房裸露著半截,紅綢抹胸布掛落出來,像是胸腔裡的肝腸被掏出了。 關麻子很高,很壯,又很醜;秀娟嬌小,瘦弱,卻天生麗質,綁在一起很不般配。南如琳覺著,綁在一起的不是兩個人,倒像是秀娟被綁在一截又粗又壯的黑樹樁上。南如琳認定關麻子不是人,是樹樁。進而便覺著驚異:生性冷傲的秀娟咋會和關麻子這黑樹樁好上了?都傳說和秀娟好的是個外面的小白臉,咋變成了這醜老關?他們又是咋著被發現的呢?

不便問,也不敢問。南如琳心中有數,今日這一切都與郝柯氏這老妖婆有關,老妖婆恐怕早就把秀娟擒獲了,只是瞞著眾太太們。細想一下又發現,秀娟確是有兩天沒見面了,原以為是在外面撒歡,卻不料已被那老妖婆捺到了屠案上,只等著老頭子回來挨刀了。 這便忘了往日的怨恨,不由得可憐起秀娟來,飛向秀娟的眼光總是柔柔的,心裡默默對秀娟說,六姐,你別恨我,這次可不是我使你的壞,我可沒這麼毒哩。 六太太秀娟不看南如琳,也不看眾人,只低頭看著發潮的青磚地面。披散下的黑頭髮把自己姣好的容顏遮住了,遮得不嚴,頭髮的間隙有條條肉色露出來,燈光照上去白得瘆人。 廳堂裡是死靜的,郝老頭子和大太太郝柯氏神像般地在屋子正中的太師椅上端坐著。郝老頭子手裡把玩著左輪槍,兩隻眼只看槍,不看人。郝柯氏筋骨暴突的手上攥著郝家妻妾的功過簿,昏黃的眼睛卻不去看功過簿,偏骨碌碌在眾姨太太們身上轉。二人身後站著章副官長,章副官長臉色鐵青,啥人的眼光撞上去都會迸出火星。

除了六太太秀娟,其餘八個姨太太都是靠兩旁站著的。南如琳和蕊芳來得最晚,就站在靠門最近的邊角上。身後本是有座椅的,可郝老頭子和郝柯氏不說坐,誰也不敢坐。 足足僵了有幾分鐘,駭人的氣氛造足了,郝老頭子把手上的左輪槍放到了面前的八仙桌上,先喝了通水,又環顧四周看了看,才清清嗓門說話了。口氣還算和藹,先問:“都到齊了吧?” 沒人敢回答,只郝柯氏點了下頭,說:“齊了。十太太說是病著呢,也被九太太叫來了。是我讓叫的。” 郝老頭子眼光落在南如琳身上,問:“是哪兒不好?看過醫生了麼?” 南如琳說:“也沒啥大病,只是著了涼……” 郝老頭子憐惜地道:“你就是不當心,快二十歲的人了,還像個大孩子!”又瞅著蕊芳說:“還有你,蕊芳,也是不知照料自己的。我在江北最憂心的就是你們兩個,想到你們連仗都打不好!”

南如琳想說句好聽的話,討老頭子歡心,可沒來得及開口,郝柯氏已接著老頭子的話題上了勁,南如琳因而也就作罷了。 郝柯氏說:“你看咱老爺,為咱一家老小真是操碎了心,可有的人偏不知廉恥……” 郝老頭子不讓郝柯氏說下去,衝著郝柯氏擺擺手,又對分立兩旁的姨太太們說:“坐,你們都坐吧!如琳、蕊芳,你們兩個坐近些。” 眾姨太太們這才得了赦令,一一落了座,廳堂裡響起了一陣椅凳的吱呀聲。南如琳和蕊芳受到了老頭子特別的恩寵,坐到了老頭子近前,當即嗅到了老頭子嘴裡呼出的大蒜味。 郝老頭子像是把六太太秀娟忘了,見成群的妻妾在自己面前坐好了,這才說:“今天我要給你們講個故事,就是關於秀娟的……” 南如琳的眼睜大了,定定地盯著郝老頭子看。

郝老頭子很動感情:“你們這些妻妾中,我敢說我對秀娟是最好的。這些事如琳和蕊芳進門晚,不知道,其他人都是知道的。六年前,搞聯省自治的時候,我那個混賬侄子郝寶川和我鬧翻了,夜襲我的行營,打得我措手不及。亂中秀娟被郝寶川手下的馬旅長掠去了,我急得差點沒跳河。當時我記得清楚,秀娟是由我的衛隊長老邢護著撤的,我和老邢說過,就是衛隊百十口人全打光,也得護得秀娟。可老邢竟給我護丟了,我一氣一急之下,在洗馬河邊一槍把老邢崩了……” 郝柯氏插上來說:“老邢可是個好人,我如今還記著他呢。” 郝老頭子呷了口茶,接著說:“崩了老邢,我立馬給郝寶川掛電話,對這小混蛋說:秀娟是你嬸,你要敢打她的主意就是亂倫。你們猜那小混蛋咋說的?他說,他可沒打秀娟的主意,只是保不住馬旅長不打秀娟的主意。還說,馬旅長也沒啥別的喜好,就喜玩個女人。我一聽這話慌了,就和郝寶川談判。郝寶川說,要他送回秀娟也行,我得把江北鄣歧整整一個縣的地盤割給他。我為了秀娟,心一狠,竟割了。我的老五團從鄣歧撤走時,一個個眼淚汪汪呀。章副官長,是不是?”

立在一旁的章副官長證實道:“是這話,郝老將軍對六太太真沒話說!” 郝老頭子話題一轉:“可秀娟又咋對我的呢?她竟敢和拉包車的關麻子私通,前天還想私奔——不是大太太攔得及時,真就奔走了,她竟然就敢!” 郝老頭子的面孔這才對著了秀娟,手也抬起了,指著被捆作一團的秀娟,對眾人說:“你們看,這就是老子用一個鄣歧縣換回來的東西!一個破貨!” 秀娟大抵知道自己是難逃一死了,竟緩緩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郝老頭子說:“那……那是你想換的,我……我當初若是跟了馬旅長,許就沒有今日這一出了!” 郝老頭子不睬秀娟,臉一轉繼續對眾姨太太說:“我郝某對你們的好處從沒想過要你們報答,只是希求你們都真心對我。你們也知道,鄣歧現在正打著,打得很苦。我的定國軍中出了逆賊,劉二師的劉安傑反了;原想回家靜靜心,沒想到家裡竟也出了逆賊!”

秀娟不服,又叫道:“我……我要是逆賊,你這……這一屋子姨太太就都是逆賊。你叫她們說說心裡話,誰……誰不想到外面找個樂?誰想在這棺材一樣的公館里當……當活死人?” 這話說到了眾人的痛處,眾人原倒是在心裡同情秀娟的,聽秀娟這麼說,便收回同情了,都想撇清自己,就七嘴八舌罵起了秀娟。蕊芳心中最虛,罵得便最兇。南如琳注意到,蕊芳罵秀娟時,眼光還偷偷向郝老頭子臉孔上瞅。 郝老頭子大約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老頭子的每一次家法審判都是在這種氣氛效果中開始的。 老頭子揮揮手,讓大太太郝柯氏拿出妻妾功過簿,作為訴方宣布六太太秀娟歷史和現實的罪過。根據郝柯氏的總結,秀娟的罪過共有十條:通姦淫蕩,居傲不禮,私取家物,酗酒滋事等等。郝柯氏宣布完,郝老頭子便讓大家議判。眾姨太太們異口同聲說秀娟不可再留,郝老頭子這才讓章副官長明確地判了秀娟個槍斃。

秀娟雖說已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可聽到這判決還是呆了,拼命向郝老頭子麵前掙著,哭喊著:“你……你不能這麼狠心,我們終究……終究夫妻一場,就……就是不念我,也得念著我給你生過三個閨女呀!”又朝眾姨太太喊:“姐妹們,你……你們給我求個情,只要讓我活下去,我……我就是給你們做牛做馬也……也情願……” 秀娟的樣子真是淒慘,南如琳和眾姨太太們都在秀娟身上看到了自己。一時間,南如琳竟也覺著自己被捆綁了,就要和秀娟一起挨槍斃。這念頭一出現,目光便再不敢往秀娟身上落,只瞅著自己腳下的青磚地發楞。 倒是素常最受氣的二太太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怯怯地對老頭子說:“念……念六太太是……是初犯,就……就饒她這一回吧!”

南如琳也希望郝老頭子能發發善心,可郝老頭子卻沒發,竟像沒聽見二太太的話一樣,把拉開了保險的左輪手槍交給了章副官長,嘆息似的說了句:“執行吧,就在院子裡!” 章副官長一揮手,上來了七八個兵,把秀娟和關麻子一起拖走了。片刻,槍聲便響了起來,先是點射,後是連發,總計怕有十好幾槍。槍聲響起時,南如琳看到郝老頭子眼角掛上了淚花——不知是為了非殺不可的秀娟,還是為了當初為秀娟而失去的鄣歧。 後來,郝柯氏還想讓其他犯禁的姨太太再嚐嚐家法的,正準備宣布八姨太私自宴客的罪過,郝老頭子卻攔下了,說是比起六太太秀娟犯下的彌天大罪,這都是小事,下次不犯也就算了。 郝柯氏說:“這不行,家法就是家法,不能就這麼算了。”

郝老頭子臉一拉,“我說算了就算了,要你囉嗦啥!” 郝柯氏不敢吭氣了。 郝老頭子讓大家各自回房,自己和郝柯氏卻坐著沒動——老頭子還要開始第二輪家法審判,審自己不爭氣的兒女們。南如琳知道,老頭子不在家這陣子,家裡可是出了不少事。二少爺德貴自作主張把江南一塊地給偷賣了;四少爺德忠更絕,打著老頭子的旗號販大煙,在江北小郝的地盤上被堵住了;自然還少不了每回都要吃家法的七少爺德賢,七少爺的大煙是越抽越兇了。南如琳聽說,七少爺煙槍一端,一次能吃兩錢半…… 南如琳和眾姨太太們走到院中,正迎著老師爺金先生過來。金先生身邊是幾個已成人的少爺小姐,身後是男男女女一大幫娃兒,共計多少,都叫啥名,南如琳來了一年多,仍未弄清,南如琳看見七少爺德賢走過她們面前時,可憐巴巴地拉住了他娘——四太太的手,四太太眼淚汪汪地對德賢交待了幾句什麼。

四太太向七少爺交待了些啥,南如琳卻沒聽清,也沒想去聽,南如琳那當兒仍是驚魂未定,老想著披頭散發的六太太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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