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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人間正道 周梅森 4852 2018-03-18
泉山縣委副書記祁本生後來一直認為,在90年代那個歷史性的冬天,當他帶領著泉山縣32個鄉鎮24萬民工奔赴大漠河畔的時候,才算真正懂得了什麼叫“波瀾壯闊”,什麼叫“人民戰爭”。那種大江東去,氣勢磅礴的情景,給祁本生留下了永難忘卻的記憶,讓祁本生驟然間發現了人民群體力量的偉大和領導者個體生命的渺小。望著面前鋪天蓋地的人群,祁本生當時就想,這些湧動著的黑脊梁,就是一片堅實的大地,正是這片大地支撐著平川充滿希望的未來和我們共和國一個個朝暾初露的嶄新黎明。 滾滾人流、車流喧囂著,呼嘯著,潮水般地從四面八方湧向平川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指定的各包乾施工地段。蜂擁在泉山境內大路、小路和田埂上的不僅有泉山本縣的24萬民工隊伍,還有周圍三縣大約40萬過境隊伍。祁本生的工程指揮車從縣城泉山鎮一出發,就被漫捲在路面的人流吞沒了。一路上,彩旗招展,人歡馬叫,真像當年的大決戰。祁本生還注意到,沿途有翻倒在地的汽車,有斷了軸的馬車,有拋了錨的手扶拖拉機。這些運輸工具只要出了問題,立即就被掀到路下的河溝裡,以免阻礙車流和人流的前進。七曲十二灣的大漠河從此失去了平靜,平川地區水利史上最具革命性意義的一頁,也由此揭開了。

當時,站在插著指揮旗的軍用敞逢吉普車上,感受著這火熱的氣息,祁本生詩興大發,即興作了一首詩:平地驚雷戰漠河,千軍萬馬鐵流過。 不信東風喚不回,南水北流蕩清波。 當年周集小試刀,今朝決戰更壯闊。 暮年雪鬢問孫兒:歷史一頁誰製作? 就這樣,祁本生以縣水利工程指揮的名義,帶著24万泉山子弟,走上了包乾的47公里工地。從走上工地的第一天開始,祁本生就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知道,大漠河工地不是當年周集鄉的小水庫,自己肩上的擔子很重。更何況自己在整個平川地區是年歲最小的縣委副書記,在300公里工地上,又是年歲最小的縣級工程指揮,很可能會讓許多老水利瞧不起。 果然,第一次在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開碰頭會時,陳忠陽就當著一屋子人面,黑著臉,點名道姓問祁本生:“小祁書記,你們泉山的老水利錢麻子咋不來?”

祁本生訥訥地說:“我們錢縣長都57了,哪還能上河工呀。” 陳忠陽說:“我都59了,不還在上河工嗎?你帶個話給錢麻子,就說我陳忠陽說的,讓他到工地上來,事情可以不干,就做你們泉山的顧問。” 這明顯是對祁本生信不過,可祁本生不氣,點點頭答應了陳忠陽。 倒是副市長兼工程總指揮白玉龍替祁本生說了幾句話。 白玉龍笑瞇瞇地對陳忠陽說:“陳書記,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們小祁書記,人家在周集當鄉黨委書記時就搞過一個小水庫,搞得還挺好呢!” 陳忠陽揮揮手說:“這事我知道。不過,那種小打小鬧和咱今天這種大決戰不是一回事!我看叫錢麻子來替這年輕人顧問一下沒壞處。” 面對陳忠陽這種態度頑固的不信任,祁本生當時就想,他所領導的泉山段一定不能丟臉,就是豁上自己年輕的生命,也得保質保量把工程干好。讓事實證明,年輕不等於沒有經驗,更不等於無能。

事有湊巧,陳忠陽的話帶給錢副縣長時,錢副縣長體檢查出癌症,不可能再上工地了。陳忠陽不得不面對著一個28歲、從未上過河工的縣級工程指揮;祁本生也不得不在一個市級總指揮充滿疑問的目光下開展工作。 陳忠陽充滿疑問的目光是一種壓力,同時,也是一種動力,促使祁本生在工作中一刻也不敢鬆懈,日夜拼命,默默幹活,事事處處走在300公里戰線的最前面。從工程質量,到工程進度,都讓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的同志和陳忠陽本人無話可說。 後來,陳忠陽的態度改變了,逢到開會必談泉山;臭罵那些滑頭的老水利時,總要拿泉山的祁本生做例子:“你們看看小祁書記,看看泉山,自己臉紅不?還老水利呢,我看是老油條!好作風丟得差不多了,使姦耍滑的經驗倒全留下來了!”

作為總指揮,陳忠陽特別讚賞的還有一條,就是祁本生的顧全大局。 平川八縣市187萬人一起協同作戰,工程資金普遍不足,條件又如此艱苦,各種矛盾就免不了。最突出的矛盾就是縣與縣之間的包乾分界線,誰也不願用自己的資金、人力去替別人上進度,而都想讓別人替自己多干點,分界線就變成了分界牆。後來兩邊越留越多,分界牆又變成了一段段上窄下寬的無人區。為重新分配這些無人區,經驗豐富的老水利們紛紛又吵又罵,底下的民工便開打,甚至打死人。逢到這種時候,陳忠陽的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就得出面協調,直至下命令。 泉山縣兩頭搭界處卻從沒出現過類似的問題,更沒為分界牆找過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和陳忠陽。祁本生本著自己吃虧的原則,把矛盾處理得很好,被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通報表揚過好幾次。

有一次,陳忠陽到泉山工地檢查工作,談起這個問題時,隨口問祁本生:“你小祁書記的姿態咋這麼高?是沒經驗呢,還是鬥不過那幫老油條呢?” 祁本生有些靦腆地笑了笑說:“陳書記,少干點,少受累,這還要經驗呀?!誰不知道?!要說鬥呢,我能鬥,打我也能打,陳書記,你是知道的,我們泉山可是民風剽悍哩。” 陳忠陽說:“對,我知道,60年代上河工,我最頭疼的就是你們泉山。你們老縣長錢麻子是個水利大將,可也是個內戰好手,那時都當公社副書記了,還親自帶人打架哩!為此可沒少捱過我的罵。” 祁本生說:“可這麼吵呀,打呀,值得麼?等咱工程幹完了,大澤湖水引過來了,大漠河上飄蕩著天光帆影,後人誇讚到咱這代人的艱苦創造時,咱想想這些爭吵臉紅不?那時誰還會記得這些爭吵呢?”

這讓陳忠陽挺感動,也挺感慨:“是呀,這麼看來,還是你們年輕一些的同志看得遠呀。” 然而,對泉山縣內鄉與鄉的矛盾,就不是祁本生的高姿態所能解決得了的了。身為縣委副書記兼工程指揮,祁本生由當事者變成了裁決者,就不能不表態,不能不做雙方的工作,工作做不通,也急得生悶氣。 陳忠陽在大漠啃蘿蔔頭,吃夾生飯這一天,泉山這邊發生了一場界線矛盾,周集鄉六里長的河段和劉王鄉五里長的河段,同時停了工。兩個鄉18000多民工,從上午10時起,都爬到兩邊河埂上坐著曬太陽,全不到積滿淤泥的河底幹活了。 祁本生一聽匯報就急了眼。春耕、春播臨近,工期已經這麼緊了,月夜趕工都來不及,這大白天咋能曬太陽?於是,先用電話命令周集鄉鄉長葉春時,要他不講條件,先把活干起來。後來,他就從縣指揮部往周集工地上趕。

周集終究是祁本生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鄉長葉春時和民工們很給祁本生面子,儘管有情緒,接到祁本生的電話命令,還是下到河底幹活了。 祁本生趕到現場,已是中午11點多了,劉王鄉的民工大多在河堤上吃起了飯,只有周集鄉的民工在河底懶散地磨洋工。再一看才發現,服從命令的周集人真吃了虧:工程已進行到了河底清淤階段,誰先挖淤就意味著誰增大了工作量。你幹他不干,你地界上的淤泥剛挖完,他地界上的淤泥又流淌過來了,你幹得再多也等於白乾,難怪周集鄉的民工有情緒。 祁本生便讓人把劉王鄉鄉長倪務本和周集鄉鄉長葉春時都找到大堤上開會,以商量的口氣,問這兩個在年歲上幾乎可以做他父親的當家人:“面對這種情況,你們看怎麼辦才好呢?”

倪務本蹲在地上苦著臉說:“小祁書記,你知道的,我們劉王鄉這邊進度慢,河道拓寬部分還沒最後完工,已拖咱縣的後腿了,得抓緊時間趕趕。我看老葉他們愛咋乾就咋幹吧,我們也就不多干涉了。” 葉春時叫了起來:“倪鄉長,你這樣講話就是耍我們了!你們劉王鄉的人都不下去清淤,我們這邊清,你們那邊流,我們啥時算完工呀?!” 倪務本不急不忙地說:“你們要是怕吃虧,那就停下來等我們幾天好不好?只要小祁書記同意,我們是沒意見的。” 祁本生一眼就看出倪務本在耍滑頭,想了想,表態說:“老倪,你別說了,我想,你們最好還是先集中力量一起清淤。從今天開始,你們兩個鄉五六公里地的河段同時清,雙方各出7000人,同時下去,直到清完一起上來。行不行?”

葉春時說:“這公道,我們同意。” 倪務本說:“我們鄉是五里河道,葉鄉長是六里河道,都出7000人,我們不就虧了麼?” 葉春時倒爽快:“那我再加1000人,出8000人就是。”倪務本還是耍賴:“現在界牆都扒了,哪還分得清呀。” 祁本生說:“我分得清哩。我這個縣委副書記就在中線站著,做你們兩個鄉之間的界樁,和你們一起幹。你們兩個鄉的民工只要有一個不上岸,我就不上岸,這總可以了吧?” 倪務本無話可說了。真就這麼乾了。 從那日中午13時,到次日深夜23時,整整34小時,兩鄉15000民工,在祁本生的直接指揮下,展開了這場三百公里戰線上最艱苦,也是為時最長的一場連續作戰。為方便聯繫,祁本生在五六公里長的河段上配了十幾台報話機,自己居兩鄉中線,手持報話機進行總調度。 34小時中的五頓飯,都是站在污黑的河泥中吃的。兩鄉的民工倒換著上來下去,只有祁本生一直泡在污泥裡。

清淤結束後,這個生著一張娃娃臉的年輕縣級指揮抱著報話機軟軟地倒在了河底溫濕的新土上,被分界線兩邊的民工直接抬上了警燈閃爍的救護車。 陳忠陽後來逢人便說:“在我手下的水利大將中,最年輕的一個是祁本生,最優秀的一個也是祁本生。這個連續34小時插在泥水里的活界樁,把崇高和卑劣截然分開了……”五十五“放炮了——”“放炮了——” 伴著河堤兩岸警戒員拖著長腔的洪亮吆喝聲和驟然間響起的尖利哨子聲,靠近爆破現場的民工們,照例懶洋洋地往兩岸的堤後躲。可總有些愣頭青怕多走路,卻不怕死,用大筐護著腦袋,撅著屁股在河底躲炮。這最讓尚德全頭疼,在縣委會議室裡見過死人的尚德全可不想再在自己的突擊隊裡見到死人。所以,尚德全給所有放炮員下過死命令,不見他手中的小紅旗連續三次揮下去,決不能點火放炮。 這回進行放炮前安全檢查時,尚德全又在河底發現了兩個不怕死的英雄人物:一個是年輕的老油條曾三成,一個是綽號鄭禿子的五組小組長。這二位真是活寶,一起趴在一輛裝滿泥土的破板車下,頭靠頭吸著煙,說著話。 鄭禿子心很虛,問曾三成:“小三,這距砲口怪近的,安全麼?” 曾三成說:“咋不安全?咱在車底下,車上還有土,別說躲炮,我看連原子彈都能躲!禿哥,別怕,別怕,我有經驗。” 說到這裡,尚德全過來了,把破板車推開,暴露出兩個英雄,手中的小紅旗點著二人的腦袋說:“我說二位,你們是不是活夠了?!要是真活夠了,可以去臥軌,去跳河,可別在咱工地上尋短見!” 鄭禿子極是慚愧,忙爬起來了,連聲埋怨曾三成:“都是你小三的事,都是!”遂又對尚德全賠著笑臉說:“尚書記,我們承認錯誤,承認錯誤。” 尚德全念鄭禿子是老實人,頭一次幹這種事,便沒多說什麼,只逮著曾三成死訓:“你這個小曾,是不是想害人呀?若炸死你一人倒罷了,你還拉一個給你墊背!我沒準也得替你墊背,擔責任!你不是第一次了,是屢教不改,皮咋就這麼厚?!你這身厚皮我看倒能擋原子彈了!” 曾三成知道尚德全是犯了錯誤的干部,而且知道是什麼錯誤,便嘿嘿一笑說:“老尚,我寧可死在這裡,也不願死在咱縣委會議室裡。死在這裡,好歹也算是為水利工程獻了身,死在會議室裡豈不白死?老尚,你說是不是呀?!” 尚德全氣得渾身直抖,可一時竟無言以對。 倒是鄭禿子看不下去了,罵道:“小三,你狗日的混賬!說到底,人家尚書記是為咱好,你滿嘴胡說些啥呀!” 曾三成對著鄭禿子眼皮一翻說:“什麼尚書記?哪來的尚書記?人家老尚現在和咱一樣,白板一塊,平頭百姓一個,幹活再賣力,也不過算個勞動模範。你禿哥一口一個'尚書記',諷刺人家呀?” 尚德全這才鐵青著臉一步一步逼到曾三成面前,對曾三成說:“我尚德全不是合田縣委書記了,可我現在是你們隊長,對這裡的一切,包括你們的生命,我全要負責!你曾三成給我聽著:馬上跑步滾蛋,慢一步,我砸斷你的腿!” 曾三成害怕了,先向後退著,後就和鄭禿子一起撒腿跑了起來。 工地全檢查了一遍,確信沒有安全隱患了,尚德全才立在最接近砲位的安全線外,向在河底準備點炮炸石頭的放炮員胡軍連連揮下了小紅旗。 胡軍把藥捻子點著了,貓著腰,一路小跑衝到了尚德全身邊。預料中驚天動地的爆響卻沒出現。胡軍看看尚德全說:“可能藥捻子濕了,我再去點一次火。”尚德全交待說:“千萬小心,動作麻利點!”胡軍去了,沒一會兒工夫,重新點了火回來了。爆炸仍沒發生。 胡軍急了,想再次下去,尚德全一把拉住了他,說:“可能是啞炮,太危險,還是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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