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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人間正道 周梅森 5447 2018-03-18
其時,吳明雄正在衛生間洗澡,是光著身子接的電話。 肖道清在電話裡毫不掩飾地對吳明雄說:“吳書記,因為事發突然,又事關重大,據我判斷,水利工地上很有可能出現動亂,所以,我已同時向省委謝學東同志和省政法委作了緊急匯報。” 吳明雄握話筒的手抖了起來,強壓著才沒發火,只冷冷地問:“肖副書記,你憑什麼判斷水利工地上會出現動亂?你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亂?既然你已直接向謝學東書記作了匯報,還找我這個市委書記幹什麼?!”說罷,吳明雄狠狠掛上了電話,拉開衛生間的門對正躺在床上看電視的葉青叫道:“葉秘書長,給我要水長工地,找陳書記!” 招待所總機尚未把陳忠陽的電話要通,肖道清的電話又打進來了,非要吳明雄接不可,葉青只好把話筒交給吳明雄。

吳明雄沒好氣地問:“肖副書記,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肖道清說:“吳書記,你別發火嘛!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對黨的事業負責。13000民工罷了工,真出現動亂咋辦呀?是管水利工程的陳忠陽同志負責呢,還是我這個政法書記負責呢?你吳書記心裡總得有個數嘛。” 吳明雄說:“我知道,你打這電話的目的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與你無關是不是?我明白了,請你掛上電話好不好?我在等水長工地陳忠陽同志的電話。” 肖道清仍不掛上電話,又說:“你總得聽我把話說完嘛。工地出事以後,陳忠陽同志要我派市公安局局長畢長勝到水長工地抓人,確切地說,就是抓水長縣副縣長司明春和水長縣三山貿易公司經理方小芳。我覺得抓司明春有些欠妥當,其一,司明春是不是受了800元的賄,還要調查;其二,就算司明春受了800元的賄,也夠不上刑事犯罪;其三,恕我直言,罷工民工要求逮捕身為副縣長兼工程指揮的司明春,很可能是在發洩對水利工程本身的不滿,我們抓了司明春,罷工民工極可能提出新的要求,對此,我不能不保持高度的政治警覺。雖然我對工程上馬有保留,可在防止和鎮壓動亂這一點上,我是旗幟鮮明,立場堅定的。我把這些道理講給陳忠陽聽,請陳忠陽保持政治頭腦的清醒,對一般群眾多做政治思想工作,同時,好好排查一下為首鬧事的民工頭頭,以便日後公安部門處理,陳忠陽就破口大罵,完全喪失了一個市委副書記最起碼的風度。”

吳明雄問:“這麼說,到現在為止,你肖副書記除了打電話向上報告,什麼事也沒做,是不是?那我告訴你,這種最起碼的風度我也沒有,我也要罵你是不通人性的昏官!” 再也想不到,肖道清竟會這麼糾纏不休,吳明雄把電話剛掛上,一分鐘不到,他的電話又打進來了,沒等吳明雄說話,就搶先說:“吳書記,我知道你著急,所以,你在不冷靜的情況下說兩句氣話,我不怪你。但我要鄭重申明的是,我並不是不做工作,而是沒法工作。首先,對這個水利工程的上馬,我是有保留的,我之所以有保留,就是因為我們沒有量力而行,我擔心出亂子,給黨和人民造成重大損失。事實證明,亂子不斷,從集資開始就有人告狀,接著就是合田事件和今天的水長罷工,順便提一下,今天下午,市政府門口還有農民開著手扶拖拉機來群訪,是束市長接待的,可能還是為了水利集資。其次,作為管政法的副書記,我必須從法律的角度考慮問題,不能不顧後果地一味蠻幹……”

吳明雄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厲聲打斷肖道清的話頭,一字一頓地說:“肖道清同志,現在,我以一個市委書記的名義命令你,什麼話都不要說了,立即放下電話!” 那邊的電話這才很不情願地掛上了。 沒一會兒工夫,陳忠陽的電話打進來了,開口就說:“老吳,你是不是在開電話會議呀?我的電話老打不進來。” 吳明雄沒作任何解釋,焦慮地問:“工地上的情況怎麼樣?停工範圍和事態有沒有擴大?據肖道清說要動亂了?情況是不是很嚴重?” 陳忠陽憤憤地說:“按咱肖書記搞階級鬥爭的辦法,當然要出大事。我們的民工中有什麼階級敵人呀?他們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停工的。他們出這麼大的力,一天干十幾個小時的活,身為水長縣副縣長的司明春竟敢串通一個蕩婦坑害我們的民工,不抓能行嗎?我從上午一發現問題,就請肖道清把市公安局的畢長勝派過來,他直給我打官腔。民工們停了工,他還是不理睬。實在沒辦法,我從雲海市公安局臨時調了一些人去,把司明春和那個姓方的蕩婦都從窩裡掏了出來,押到水長工地上當場上了銬子,用槍押走了,就是剛才的事。”

吳明雄說:“好,處理得及時果斷!民工們的反映如何?” 陳忠陽說:“民工反映很好,好多民工流著淚在我面前跪下了,說是人民政府公道,不護貪官污吏,稱我們是青天。現在,13000民工已全部復了工,正在陸續往工地上走,老吳,你聽聽席棚外的腳步聲有多響。” 電話裡果然傳來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 陳忠陽又說:“民工們已表示了,停工失去的時間,他們會加班加點奪回來。你放心到北京開會去吧,水利工程方面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吳明雄真感動,聲音哽咽著說:“老陳,代我謝謝水長縣的民工同志們,謝謝他們對黨和政府的高度信任。告訴他們,他們的要求是合理合法的,讓他們放心,對水長縣副縣長司明春和那個姓方的經理,政府會從重從快依法嚴懲!”

最後,吳明雄又問:“432個食物中毒者的情況怎麼樣?有沒有死人?” 陳忠陽說:“迄至目前還沒死人,估計不會死人,200多人已出了院,在水長縣醫院治療的大部分也不太重,只有14個人沒脫離危險期。” 吳明雄說:“要給水長縣醫院下個死命令,千方百計保證不死一個人!” 陳忠陽說:“這個命令我已代表市委下過了。” 吳明雄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這才把肖道清在幾次電話裡說的情況向陳忠陽通報了一下,並提醒陳忠陽注意,可能謝學東和省政法委有關領導還會找他。 陳忠陽鬱鬱地問:“對咱這個肖書記,我們究竟還要容忍到什麼時候?” 吳明雄沉默了好一會才說:“他畢竟還年輕,我們都再看看吧!” 想到肖道清“順便”說起的農民群訪,吳明雄又掛了個電話給市長束華如。

束華如正在環城路工程指揮部裡,一接到電話就樂了,“怎麼?大老闆,對我們這些打工仔不放心呀?半夜三更還查崗?” 吳明雄說:“老束,別開玩笑,我問你,下午市府門口是不是發生了農民群訪事件,是不是水利集資引起的?處理情況如何?” 束華如說:“這麼點小事,我一去就處理完了。不是水利集資的問題,而是鄉鎮打著水利集資的旗號亂攤派的問題。泉山縣有個鄉,書記、鄉長串通一氣,把以資代勞款從每人45元提到85元,逼農民繳。農民知道市裡規定的只是45元,自己繳85元上了當,就找市政府來討說法了。農民同志們通情達理,都和我說,上水利,挖旱根,誰受益誰出資,這沒話說,可層層加碼就不對了,我們的血汗錢來得不易呀。我代表市政府當場答復了他們,並電話通知泉山縣,要他們縣里先替鄉里墊退多收的款項,下一步查處該鄉的黨委書記和鄉長,該撤的撤,該換的換,決不能看著這幫土皇帝橫行鄉里。”

吳明雄提醒說:“重點查經濟,我懷疑這裡面有貪污問題。如有這類問題,要堅決依法處理,該開除黨籍就開除黨籍,該判刑就判刑!要這幫敗類明白,誰污我平川市委、市府的清白,破壞我們的建設,誰就得付出沉重的代價!” 束華如說:“好,這也正是我的想法。” 放下電話後,吳明雄長長地舒了口氣,對一直伴在身邊的秘書長葉青說:“這個肖道清,又在謊報軍情!” 葉青說:“人家政治上敏感,政策觀念強嘛。” 吳明雄“哼”了一聲說:“那他最好到政策研究室去當主任!” 葉青眼睛一亮說:“我倒有個建議,我們常委的分工可以再調整一下嘛,讓肖書記去主管計劃生育和黨群。這可都是些政策性很強的工作,又是應該常抓不懈的工作。也省得他當緊當忙時誤事,他目前分管的紀檢、政法這一攤子太重要了。”

吳明雄沉思了片刻,笑了笑說:“啥工作不重要呀?葉秘書長,你真以為計劃生育工作就不重要?這是基本國策嘛,有一票否決權哩。我們平川是個有一千多萬人口的大市,計劃生育工作抓得鬆一松,一年就能多生十幾萬,不得了呀!他肖道清要是真能把這項天下第一難的工作抓好,也就算稱職了。” 葉青馬上說:“那好呀,肖書記在常委裡最年輕,應該迎著困難上嘛。” 吳明雄這才說:“常委分工的調整,不能我一人說了算。我看,還是徵求束市長、陳書記和大家的意見再說吧。” 這夜,吳明雄失眠了,躺在省委招待所的房間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大睜著兩眼,看著天花板發呆。後來,爬起來,到服務台找了兩片安眠藥吃下,才在黎明到來前熟睡了一陣子。

進京的特快列車從省城發車是上午九時,抵京已是半夜了。到萬壽路中組部招待所住下來,吳明雄累得很,也困得很,想洗個澡好好休息,不曾想,省委副書記謝學東卻主動找上了門,說是睡不著,要找點酒喝,點名要平川大曲。 吳明雄笑著說:“謝書記,你不想想,到北京開會,大老遠的路,我帶平川大曲幹什麼?” 謝學東指點著吳明雄說:“咋?不主動繳械是不是?那我可就搜查了?搜出多少,我拿走多少,你可別心疼啊!” 葉青忙解圍說:“吳書記沒帶酒,我倒帶了兩瓶,是送朋友的,最新的仿古紫砂瓶裝,謝書記,您恐怕還沒見過呢。” 葉青把一瓶酒拿出來,往桌上一放,自己主動迴避,出門找人聊天了。 謝學東待葉青走後,從灰中山裝的大口袋裡掏出一包花生米,又把酒瓶打開,往兩個空茶杯裡倒滿了酒,招呼吳明雄說:“來,來,老吳,一起喝兩口,咱只喝不帶,實實在在。”

吳明雄知道,謝學東肯定有話要說,便強打精神,走到謝學東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坐下一想,自己還帶了幾包合田縣新出產的紅心山芋脯和紅心地瓜乾,就到包裡找了出來,請謝學東嚐嚐。 謝學東嚐過後,誇讚說:“不錯,不錯。如今人們大魚大肉吃夠了,還就喜歡吃些野菜什麼。城裡的孩子們各種高級的果脯、梅子吃多了,沒準還就要吃山芋幹、山芋脯哩。老吳,你真聰明,能想到開發合田的山芋幹,有想像力,很有想像力呀。” 吳明雄說:“謝書記,你可表揚錯了。有想像力的不是我,而是合田大劉鄉的一幫子新型農民。這山芋幹的開發,是他們搞出來的,已經成系列產品了,上個月打進了上海和北京的超級市場。” 謝學東說:“這總是你吳書記支持的結果嘛。” 吳明雄苦苦一笑:“我可沒支持他們,而是做了一回反對派哩!去年,在剛上任的第一次常委會上,我就公開批評過合田,說他們提出的'山芋起家,靠加工發財'是典型的小農意識,連大農都不是。可人家沒被我這個市委書記批倒,嚇倒,照舊搞山芋的多種經營和開發,硬是闖出了一條因地制宜的致富之路,讓我不能不認錯呀。前一陣子,合田的紅心集團成立,我寫了賀信去,號召貧困地區的同志們向他們學習。就學他們這種不惟上,只求實的精神勇氣。” 謝學東似乎從吳明雄的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稍微有些尷尬,淺淺抿了口酒,笑道:“老吳,你現在倒是蠻有自我批評的精神了嘛。哎,你聽沒聽下面5555的同志說起過'新三大作風'呀?” 吳明雄說:“是不是這麼幾句:理論聯繫實惠,密切聯繫領導,表揚與自我表揚?這現象確實存在呀,比如說,我們肖書記就比較注意聯繫你這個老領導嘛。” 謝學東笑了,說:“老吳,其實你不知道,對肖道清批評最多的,恐怕也就是我了。他這個人的長處和短處都很突出,老成、穩重、政策性強,政治上比較成熟,也廉潔自愛,有上進心。但是,終究還是年輕一些嘛,實踐經驗少一些,處理突出性事件的能力還差一些,碰到大一點的事情,有時就難免判斷失誤,驚慌失措。像昨天水長工地發生的事,完全沒有必要這麼慌張嘛!他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我時,我就說,天塌不下來。果然,一問陳忠陽同志,事情早處理完了。他向你匯報時,是不是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呀?” 吳明雄譏諷說:“是蠻急的。不過,我們這位肖副書記急的不是水長出現的事情,而是急於擺脫自己的責任。這位同志雖然年輕,政治上確是很成熟了。” 謝學東擺擺手說:“老吳,這就是你的誤會了。你想想,他又不分管水利工程,對水長發生的事情,他有什麼責任呀?他擔心出現動亂,向我們匯報,提醒我們注意,是有政治責任心的表現嘛,有什麼錯誤呢?” 吳明雄揣測,可能因為水長風波平息了,肖道清察覺到了自己的失策,又請謝學東出面作解釋了,於是,便問:“謝書記,是不是肖書記又打電話找了你?” 謝學東說:“不是他找我,而是我找到了他,嚴肅批評了他,要他好好向你,向陳忠陽這些老同志學習。我對肖道清同志說,老同志在長期實踐中摸索總結出的工作經驗,是黨的寶貴財富,是在任何書本中都學不到的。” 吳明雄說:“他又沒有錯誤,你批評他幹什麼?”長長嘆了口氣,又說,“倒是我們這些老同志,錯誤不少啊。誰敢說自己在一生的工作中沒有錯誤?鬧不好,日後還會繼續犯這樣那樣的錯誤。只有肖道清,可能永遠不會犯錯誤。” 謝學東明顯感到吳明雄話中有話,便問:“為啥他就永遠不會犯錯誤?” 吳明雄說:“他不干事嘛!” 謝學東搖了搖頭說:“怪不得肖道清說,你老吳對他有成見呢?!肖道清做了這麼多年的市委副書記,真就沒幹工作?不對吧?你是在說氣話吧?不能因為他對水利、道路工程的上馬有不同意見,你就這樣評價他,這不公道嘛。我對水和路同時上馬不是也有保留麼?你是不是也認為我不想幹事?同志,平川的事情很多,不僅只有水和路嘛。” 吳明雄不願再說下去了。 謝學東卻又說:“平川的市委班子一定要團結嘛,作為你們過去的老班長,我覺得我有責任提醒你們。我和肖道清同志多次說過這個問題,再三告誡他,要他尊重你這個一把手和班子裡的每一個老同志、新同志,一定要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今天,我也和你說說這個問題,班子的團結搞不好,你這個班長總有責任嘛。從北京回去後,你們開一次民主生活會,深入交交心好不好?” 吳明雄點點頭說:“謝書記,你這個提醒很及時,看來,我們是要開一次民主生活會了……” 後來,雙方都小心著,天上地下扯了些別的,扯到快12點,串門的葉青回來了。謝學東又和葉青說了幾句閒話,才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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