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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人間正道 周梅森 4717 2018-03-18
柏志林說:“好,好,這個問題提得很好,我可以讓我們這位馬小姐和你好好談談。” 王大瑞明顯有些失望,帶著一臉的困惑問:“這位馬小姐是?” 柏志林說:“馬小姐可不是一般人物,是我們公司公關部經理,一直代表我和我們公司對外發布新聞。去年在省裡,還主持過我們公司的新產品發布會呢。”說罷,柏志林當著王大瑞的面,很坦然也很大方地把公關部馬小姐叫到了一旁,低聲交待說:“快把這幾天的《平川日報》都找來,看看有沒有這個王記者什麼狗屁文章?另外,王記者開口要贊助時,不論數目大小,你都先答應著。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來要贊助的。” 馬小姐不解地問柏志林:“平白無故,我們還真給他贊助呀?” 柏志林說:“你不懂,我是想讓他好好吹吹我和我們公司,讓華娜娜小姐下定和我們合作的決心。這意思我不好說,得由你透給他。可以和他說清,只要吹得好,啥都好商量。談好條件後,就帶他上來見我和華小姐。我再強調一下,一定要他當著華小姐的面吹他那句:'中國工業的真正希望在咱們亞太這幫年輕人身上'。”

馬小姐笑道:“柏總,你也真就好意思。” 柏志林苦苦一笑,說:“我真是沒辦法了,華小姐實在太難對付。” 交待完,柏志林讓王大瑞和馬小姐在公關部辦公室親切交談,自己又急匆匆上了樓,說是不能冷落了台灣客人。走進辦公室,再見到華娜娜時,柏志林重又把一個男人的自信寫到了臉上。坐在真皮高靠背的轉椅上,看著華娜娜和華娜娜的女祕書吳小姐,柏志林說:“華小姐,我看,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了。” 華娜娜笑著說:“算了吧,柏總,你還是去接待《平川日報》記者吧,我們今天先談到這裡。” 吳小姐也說:“柏總,你冷落了著名記者可不好,在台灣,這種有名氣的大記者,你送大紅包請都請不來。”柏志林擺擺手說:“什麼大記者、小記者呀?對這些記者我都煩死了,三天兩頭來,我們公司做點什麼都是新聞,根本不讓你有片刻安寧。我敢說,只要我們合作搞國際大廈的風聲一透出去,明天《平川日報》頭版就會發消息,電台、電視台也會擁出一大堆記者來採訪。”

華娜娜笑問道:“柏總不是在做秀吧?” 柏志林說:“做什麼秀?你們不要小看了我們亞太。我們和華氏集團雖然不能比,可我們畢竟是平川最大的民營公司,是平川乃至全省民營經濟的一面旗幟。市委、市政府對我們一直採取扶持政策,新聞輿論對我們的動向也十分關注。所以,你們下決心和我們合作是不會吃虧的。” 華娜娜說:“給你們5%的股份,你還說我不真誠,咱們怎麼談得下去呢?” 柏志林說:“我又不是問你要乾股。我在合作意向書上寫得很清楚嘛,在建國際大廈的三年中,亞太保證按雙方議定的計劃和方式投足3000萬。3000萬咋著也得佔10%到15%嘛。”華娜娜直搖頭,說:“你哪來的3000萬呀?我可提醒你,柏總,房地產利大風險也大。萬一大陸的房地產在谷底徘徊三五年,你的期房賣不出去,你咋和我們華氏兌現你協議書上的諾言?”

柏志林說:“我可以向銀行貸款嘛。” 華娜娜揮揮手說:“算了吧,柏總!我可是摸過底了,大陸銀行對你們這種民營企業在貸款上控制得本來就很緊,對你們搞固定資產投資,控制得就更緊了,對不對?所以,我勸你們再想想,還是量力而行為宜。” 柏志林說:“我再重申一下:我們亞太公司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民營公司,是民營公司的一面旗幟,不論是政府還是銀行,對我們都是扶持的。” 這時,公關部馬小姐帶著王大瑞來了。 柏志林做出一副不快的樣子,對馬小姐說:“馬經理,我叫你和王記者談,你咋又把王記者帶到我這兒來了?” 王大瑞知道女兒對自己年輕廠長田大貴的那一份深情,強忍著心中的痛楚,作出一副高興的樣子說:“好,好,你這一票很關鍵。我們報社評職稱,評委會投票時,有的人就差一票沒被評上國家記者職稱。”

父女倆擠在廚房弄晚飯時,女兒又說:“一宣布投票結果,大貴哥可高興了,廠裡的姑娘、小伙子們也當場歡呼起來。還唱起了歌,'咱們工人有力量,嘿,每天每日工作忙'。只有老廠長和那個副局長掛著臉。聽說市裡深化改革的文件已下來了,鐵飯碗、鐵工資、鐵交椅都要搬走,誰有真本事誰上,我們這個小廠子看來也有希望了。” 王大瑞一邊洗著菜,一邊想:女兒一顆心都在田大貴身上了,根本不清楚這種改革對她意味著什麼。是的,田大貴這小伙子很能幹,碾米廠在他手裡可能會有起色,可對女兒來說,卻並沒有多少實際好處。女兒工作不到兩年就得了白血病,現在已病休了一年多,能保住每月100元的生活費和一點可憐的醫藥費就不錯了。

於是,他便嘆口氣說:“媛媛,大貴當廠長是好事,可你要記住,這與你關係並不太大,你主要還是養病,不要對大貴和廠裡抱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女兒很懂事地點點頭:“我知道,廠裡很難,大貴也很難。深化改革對我這個治不好的病人來說,可能一點好處也沒有,可它對我們廠肯定有好處。我相信,大貴哥他們會靠這些改革措施在平川創造出奇蹟來!也許到那時……到那時,我們的日子也、也會好過些,再也不用爸爸您四處拉贊助,為我籌集醫藥費了。想到爸爸您身為黨報記者,為拉點贊助四處求人,我心裡就難過得想哭。我就想,如果我的病能好,如果還有下一輩子,我就守在爸爸您身邊,伺候爸爸一輩子。” 王大瑞心裡一酸,禁不住落下了兩行熱淚。

為怕女兒看見,王大瑞忙用衣襟揩了揩臉。 王媛媛點著煤氣爐,開始炒菜時,王大瑞才緩過點情緒,故作輕鬆地說:“媛媛,你是不知道你老爸哩。其實呀,你老爸拉贊助挺容易的。你老爸是國家職稱記者,又是黨報工業記者,認識這麼多廠長、經理,到哪兒開開口不能要個三萬、兩萬呀?今天我隨便走走,就要了兩萬五,咱能提2500元,加上報社同事們捐的錢,下月的醫療費不就夠了?!” 王媛媛說:“下月不一定去了,我覺得還好。” 王大瑞生氣了,說:“胡說!你比醫生高明?叫你去你就去,別煩。” 王媛媛哭著說道:“爸,您別瞞我了,誰不知道現在經濟滑坡?咱市哪有多少效益好的企業呀?您那贊助好拉麼?您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廠長、經理們都叫您王大吹,骨子裡都看不起您呀!所以,爸,能省一點,咱還是省一點吧。既是絕症,咱就認吧!我不能把您的身體和名譽都拖垮掉。”

王大瑞把兩隻顫抖的手搭在女兒肩上,沉痛地說:“媛媛,我的好女兒,你既知道爸爸這麼難,就得好好治病,好好活下去。” 這話題太沉重,父女二人後來都不談了。吃飯時,女兒又談起了田大貴和田大貴身邊那幾個年輕朋友。女兒帶著陶醉的神情說:“爸,您不知道大貴哥他們對我有多好,和他們在一起時,我就把自己的病全忘光了,一起笑啊,唱啊……”說著,便唱了起來: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 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麼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哦,在夢裡,夢裡見過你。 是你,是你,夢見的就是你……有人鼓起了掌,掌聲很響。 含淚沉浸在女兒動人歌聲中的王大瑞這才發現,原本虛掩著的門被推開了,碾米廠廠長田大貴,帶著他兩個年輕同伴走了進來,三人都在鼓掌女兒不唱了,高興得跳了起來,連忙招呼客人們在屋裡惟一的一張沙發上坐下。王大瑞只認識田大貴,起先還以為另外兩個年輕人是碾米廠的年輕工人,聽女兒介紹才知道,那兩個20多歲的年輕人,一個是廠總支副書記,一個是副廠長。女兒自豪地對父親說:“我們廠這個新班子怎麼樣?大貴廠長兼書記26歲,湯副廠長23歲,俞副書記24歲,平均年齡24.33歲,只怕整個平川市也找不出這麼年輕的班子了吧?”

王大瑞習慣地說:“好,好,太好了,有時間我就寫篇文章給你們吹吹。” 女兒衝著父親嗔道:“又來了!你就不能說宣傳嗎?老是吹吹。” 王大瑞笑了:“對,宣傳,有機會我就幫你們宣傳。” 田大貴很認真地說:“王老師,您還真得幫我們宣傳一下呢!不要看我們只是個100多人的小廠,我們和紡織機械集團一樣,也是市委、市政府深化改革的頭一批試點單位哩。我們這個小班子的構成,不但是市糧食局,連市委組織部孫部長都親自過問哩。沒有市委組織部的全力支持,我們那個只會喝酒的老廠長和那個只會賣計劃糧的副局長沒準真會把我們搞垮呢。” 王大瑞問:“你咋得罪他們了?” 田大貴說:“我哪得罪他們了?我是按市委、市政府的改革精神辦事。其一,把市委、市政府深化改革精神變成具體措施,一一落到實處;其二,走得更遠了一點,打破了國營企業的用人機制。我們一上台就宣布了一條:凡是企業急需的人才,不管戶口,不論級別,不拘性質,都可以來我們廠工作。不到半個月,真就來了一批能人干將,有農村鄉鎮企業的採購員,有集體廠的技術員,還有河南的大學生。我們就想籌資改造現有廠房和設備,上一條豆奶粉生產線。這下子不得了了,老廠長四處告,四處問'這個平川碾米廠還是國營企業嗎?田大貴和他那兩個穿開襠褲的小伙計想幹什麼?'”湯副廠長也說:“糧食局有些領導也說話了,說是碾米廠不是幼兒園,不能讓田大貴帶著這麼幾個毛頭小伙子胡鬧。”

俞副書記說:“最有意思的還是今天,趙副局長以為田廠長的民意測驗票過不了大半數,沒想到田廠長竟得了95票。這就說明,廠裡有2/3的同志擁護我們的改革,這就是人心。” 田大貴站起來,在屋裡踱著步說:“也不想想,不改革還混得下去嗎?過去搞計劃經濟,你投多少糧,我碾多少米,吃不飽,也餓不死。現在國家把糧價放開了,誰還到你這國營廠來碾米?價格貴不說,態度又不好。好,廠子沒活干了,從老廠長到工人,都抄起手做國家主人公,這就年年虧損,三年下來這麼個小廠竟虧了280萬!還有臉說是政策計劃性虧損!我在上任前一天的會上就說了,現在沒有計劃了,只有政策,市委給我們的是深化改革的政策,市場經濟的政策!不走向市場,我們這個廠子就沒有出路,大家就得失業!現在組織上和大家信任我,我就得帶大家去闖市場。即使我田大貴不中用,撞得滿頭是血,大家還得闖下去,一定要為我們這個國營小廠闖出一條血路來!”

王大瑞也激動了,大聲說:“小田廠長說得好!闖市場就得有這種不怕撞得滿頭是血的勇氣,就得有這種前仆後繼的決心。這讓我想起了魯迅先生說過的話:'螃蟹有人吃,蜘蛛也一定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所以,後人就不吃了。對這種人,我們是應當極端感謝的。'我的意思是說,你們都年輕,就是闖出點亂子,也理應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尊敬。” 說這話時,王大瑞就想,怪不得女兒對田大貴這麼一往情深,原來這個田大貴不但相貌英俊,還是個有思想、有氣魄的廠長。 三個年輕人和王大瑞談了很多,不知不覺已是夜裡11點多了,起身告辭時,田大貴才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悄悄放到桌上。 王大瑞問:“這是乾什麼?” 田大貴說:“這是我們三人的一點心意。目前廠裡要上豆奶粉生產線,資金很緊張,再也拿不出錢來了。我們湊了4000元,給媛媛先應應急吧。” 王大瑞忙把錢塞還給田大貴,說:“這不行,媛媛已經拖累了廠子,哪能讓你們個人再掏這麼多錢?!” 田大貴說:“王老師,過去,我們和媛媛在一個班組幹活,和親兄妹一樣;今天,我們又成了媛媛的領導,從哪方面說,都不能不關心媛媛。你說是不是?現在廠子處在最困難的時候。媛媛也處在最困難的時候。只要我們咬咬牙,把這陣子頂過去,大家都會好起來。到那時,我們一定要把媛媛送到北京、上海最好的醫院去治療。” 女兒失聲哭了起來。 王大瑞眼睛也濕潤了。 透過朦朧的淚眼,王大瑞看到,女兒鄭重地接過了錢,貼在自己胸前擺了一會兒,又把錢還給了田大貴,哽咽著說:“這些錢算我收下了,現在,我就用它繳廠裡上豆奶粉生產線的集資款吧。” 田大貴怔住了。 湯副廠長忙說:“媛媛,你又不是不知道,廠裡規定的,離退休職工和重病號一律不搞集資。” 王媛媛噙著淚說:“我希望咱廠快好起來呀!咱廠好起來了,我才能好起來!大貴哥不是說了麼,到咱廠好起來了,就能送我到北京、上海最好的醫院去治病。” 田大貴從湯副廠長手裡拿過錢,點點頭說:“好,媛媛,你就等著吧,我田大貴要是做不到這一點,就……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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