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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六十四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4551 2018-03-18
自殺鬧劇過後,玉環對百順的期望完全破滅了。 在玉環看來,百順沒死也等於死了,只差沒埋罷了。 百順也當自己死了,整日躲在屋裡吸大煙,不說不敢見玉環,連方營長也不敢見,軍裝乾脆脫下了,掛名連副也不再做。 有一日,玉環去三江貨棧看湯太太,無意中見了百順,竟不敢相認:百順滿面煙色,瘦得像影子,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 玉環既氣又恨,本想痛罵百順一番,可話到嘴邊又收住了,覺著百順反正是毀了,再罵也沒用。 方營長沒毀。 改編為國民革命軍後,方營長依然做營長,依然一星期給部下訓一次話,講講“涼水洗**”的道理。心勁也挺足的,——方營長老覺得自己既會訓話,又有帶兵的本事,於這改朝換代之際,還有高升的可能。

改編之初,方營長見嶽大江勢力做大,混成旅變成了獨立師,就以為水漲船高,自己也能升個團長,便老拖著玉環去拜望嶽大江,還和玉環一起陪嶽大江的姨太太們打牌。 牌打來打去,打到各團的團長都到了任,方營長漸漸看出了自己升官無望,才無可奈何地收了心。 這時,玉環已完全看透了方營長的虛偽和滑頭。 想升官時,方營長對玉環還是尊重的,玉環說起為父復仇的事,方營長還在嘴上應著,板著面孔說什麼,自己這官做的越大,復仇的事就越好辦。等到官夢破滅,復仇的事就不再提了,有時玉環提起,方營長也裝聾作啞。 玉環便想,方營長恐怕從未認真想過為她父親復仇,這人骨子裡只怕和百順是一樣的貨,不過歲數大些,比百順世故些罷了。

後來又發現,方營長為人也不老實,在小白樓還有個相好的女人,玉環就越發傷心了…… 玉環這才體味到了老六說過的許多話,只恨自己早沒聽老六的忠言。 如按老六的意思,不把老五贖來給百順做老婆,就讓老五去跟那宋大少爺,湯副旅長或許不會死,百順也不會越變越沒出息,及至毀掉。 她要早聽老六的話,把老六當做知己的朋友,也會早一點看透方營長的,——最不濟也能在婚前弄清方營長在小白樓的底細。 玉環好悔。 因著這份悔,玉環對方營長漸漸便沒了好臉色,三天兩頭和方營長為著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休,雙方的關係日漸緊張起來。鬧到後來,方營長竟很少再回家,公然到小白樓去和長臉老三鬼混,偶而回家,對玉環也愛理不理的。玉環再提起當初允諾的複仇,方營長便沒好氣地說:“都啥年頭了,還他媽復仇復仇的!張天心敗了,大家都把他忘了,還有啥仇要復?!”

玉環固執地說:“敗了不等於死了,不殺了張天心我死不瞑目。” 方營長桌子一拍道: “那你就去殺,別擺弄完你家兄弟又他媽來擺弄老子!” 玉環被這話激怒了,也對方營長徹底失望了,這才和方營長大鬧了一通後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在那些痛苦不堪的夜晚,玉環一下子想起了許多。 最先想起的是小時面對父親墳頭髮誓復仇的弟弟。 那時的弟弟多好呀,她咋說,他就咋聽,把她這個姐姐的話全當聖旨。她滿心以為弟弟會於長大後的某一日,穿著一身威武的軍裝,繫著武裝帶,率一幫弟兄把張天心亂槍擊斃在督辦府,或者大都督路上,完成一個為人子者的責任和義務。 不曾想,弟弟竟是那麼不中用,殺父仇人站在面前都不敢開槍,——這孬種根本不配系武裝帶,只配系月經帶!

老六把弟弟在小白樓上演的那一幕自殺鬧劇說給玉環聽時,玉環一點沒怪老六,只說,這孬種就是做女人只怕也做不好,——女人中也有血性巾幗呢,自古就有花木蘭、梁紅玉。 又想到了方營長。 方營長也曾是她的一個指望,——這個男人是在知道她復仇心事的情況下,和她結的婚。婚前婚後也都信誓旦旦向她許過願,讓她醒裡夢里為此期待了好幾年。萬沒想到,到頭來卻也是一場彌天大夢! 這才明白過來,為父報仇只能靠她自己了。 試著穿了一回方營長的軍裝,竟發現自己竟是那樣英武,——一點兒不比那些不中用的男人差。 決然告別往昔的那場彌天大夢,玉環打定主意,憑自己的力量為父復仇。那當兒,玉環已懷了孕,張天心敗逃奉天后也無音訊,玉環就一邊等著生孩子,一邊查探張天心的消息,還挺著大肚子整日練打槍。方營長雖說心中不滿,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得視而不見裝糊塗。

勤務兵卻好意地對玉環說:“方太太,槍聲會嚇著肚裡的孩子呢。” 玉環道:“嚇不著,讓孩子早點聽聽這槍聲好,出世後就不會像他爹、他舅那樣孬種!” 玉環還到小白樓找了老六幾次,對老六說:“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對的,這世上真沒啥好男人值得嫁。” 老六說:“你現在悔也不晚,趁年輕把方營長甩了,還能安心做自己要做的事。” 玉環道:“我正是這樣想的,只是,我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得留下個種哩,自己能把啥都做了,就算了,做不成,就讓我的兒子或女兒來做。除此之外,我憑啥不想了。” 老六佩服玉環的骨氣,卻不贊同玉環走絕路,就說:“姐姐,你這人一條道走到黑,真少見哩。” 玉環說:“不是我少見,倒是這世上的男人少見哩,——若是百順和方營長都是血性男兒,我一個小女子哪能往這條道上走?”

老六點點頭:“倒也是。” 玉環想著老六不願從良,也說:“你呢?連個家都不想要,——像你這種人不也少見麼?” 老六叫道:“姐姐,這咱又說到一塊去了:這世上本就沒有像樣的男人值得我去和他成家麼!” 二人都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老六後來就成了玉環的朋友,聽到什麼消息,就來向玉環報告。 玉環臨產前一陣子,老六來報告說,打聽到張天心的消息了:“這狗東西現在不在奉天,卻在天津租界裡,還夢想東山再起呢。” 玉環問:“你聽誰說的?” 老六道:“聽趙團長說的。” 玉環又問:“趙團長的話可信麼?” 老六道:“自然是可信的,趙團長接到張天心的幕僚長吳大賴子一封信,邀他和張天心當年的老部下到天津去聚聚,為張天心祝壽。說張天心呆在洋人的地界上怪愁悶的。嶽大江也接到了信,看了信就罵張天心賊心不死。”

玉環說:“嶽大江罵歸罵,去恐怕還是要去的,——他那家底半都是張天心的,不去一下兵就不好帶了。” 老六說:“正因為如此,嶽大江才恨張天心,——沒準嶽大江到天津祝壽就會把張天心殺了。” 玉環想了想道:“嶽大江不會這麼做,——這傢伙太滑頭,就是真想幹,也不會在洋人眼皮底下乾,更不會自己幹。” 真叫玉環說準了。 兩個月後,為張天心祝壽的活動在天津租界如期平安舉行了,場面不小,中外不少報紙都發了消息,有的報紙還發了張天心身佩佛珠的大幅照片。 張天心對報館發表談話說,自己已皈依佛門,再無心於塵世爭鬥,且日夜思悔昔日的罪孽,以求心境的安寧。 嶽大江沒敢對張天心搞什麼動作,和張天心的那幫老部下老老實實地去了,又老老實地回來了,回來後還邀請張天心到省城散心。

這期間,玉環己生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孩,取名鐵娃,正在月子裡。 老六來看玉環,玉環便問老六:“你說這回嶽大江請張天心來省城,是好心還是惡意?嶽大江是不是想對張天心下手?” 老六說:“這得看了,張天心真的皈依了佛門,嶽大江就不會下手,反之,嶽大江就會下手的。” 玉環問:“張天心這屠夫真會皈依佛門麼?” 老六不知道,搖搖頭說:“這就得問嶽大江了,——嶽大江這趟天津不是白跑的。” 玉環出了月子,馬上跑去找嶽大江,——嘴上說是想請岳師長給鐵娃賜個正式的名號,心裡是想探探嶽大江的口風。 嶽大江見玉環來了,極是客氣,不但給鐵娃賜了名和號,還硬留玉環在師部吃了飯,——吃飯時,沒讓任何人陪,只自己親自陪著。

到了飯桌上,玉環才知道,嶽大江是真想殺掉張天心的。 嶽大江一邊給玉環夾著菜,一邊很真誠地對玉環說:“玉環,你問我請張天心到省城來幹啥?你想唄,我能幹啥?我真的想讓張天心來散心麼?才不呢,我有我的打算呢!” 玉環問:“啥打算?” 嶽大江口氣更加親暱:“玉環,我瞞別人,卻不能瞞你,——為了你那爹,我那老長官,這一回我是非除掉張天心不可了。省城易幟時,我就暗示過方營長和百順,讓他們倆把張天心幹掉,他們偏不干,眼睜睜看著張天心跑了……” 玉環平靜地說:“這也怪你,——當時你是守城司令,方營長和百順孬種,不敢向張天心下手,你也能自己殺麼!” 嶽大江嘆了口氣道:“玉環呀,這你就不懂了。正因為我是司令才不能殺呢!當時張天心還有兩個團在城裡,我把張天心殺了,兩個團一鬧起來不就亂了套?方營長和百順就不一樣了,一來,他們是小人物,二來,也事出有因:他們是為岳父、父親報仇麼……”

玉環對當年的事已是不堪回首,便打斷嶽大江的話頭說:“岳師長,過去的事咱不提了,只說這回吧!” 嶽大江決絕地道:“玉環,這回我必得為你爹報仇了!” 玉環早已發現了嶽大江的虛偽,現在聽到嶽大江又一次提到為父親復仇,就陰陰地看著嶽大江說:“岳師長,別老說為我爹,你還是說說你自己的心思吧!為我爹報仇是我的事,根本不是你的事!” 嶽大江嘆了口氣,這才說出了心裡話:“張天心真不是東西,到這地步了還不死心,還想使我的壞……” 玉環道:“所以你才把他請來散心,想趁機殺他?” 嶽大江點了點頭。 玉環淡淡地道:“那好,你請來,我殺!” 嶽大江大吃一驚:“你?” 玉環道:“對,是我,我活到今日,就是為了這一天!” 嶽大江搖了搖頭:“你不行,要幹只能讓百順幹。” 玉環哼了聲:“百順只會吸大煙,這事他幹不來。” 嶽大江又道:“那還有方營長嘛!我去和方營長談……” 玉環呼地立起道:“方營長是個啥貨色,你岳師長還沒看出來?上回在督府他不敢干,這回就敢干了?!我不指他了,就我幹,反正這是我們家的事,你別管了!” 嶽大江想了一下,很嚴肅地說:“玉環呀,這不光是你的家事,也是關乎地方、國家的大事哩!你去幹,萬一失手,麻煩就大了,張天心的老部下沒準要在省城和許多地方鬧事,我怕也吃不消……” 玉環道:“你別怕,我不會牽扯你的。再說,我也不會失手的,嫁了你手下的這位方營長,我沒落下別的,倒是落得把槍玩熟了。到時候我若不能放倒姓張的,你只管拿我是問!” 嶽大江又說:“就是不失手,我只怕也要拿你是問的。如今不是軍閥混戰無法無天的時代了,你殺了人我也不能明目張膽就放你,這你也得好好想想。” 玉環冷冷一笑:“我早想過,大不了一死,我不怕的。只是你說如今不是無法無天的時代,我不服!如今有啥法?有啥天?我爹死了這麼多年,不是白死麼?誰用法去治張天心了?” 嶽大江解釋說:“那年頭的事就扯不清了,都是軍閥打軍閥,春秋無義戰嘛……” 玉環叫道:“我爹是不是軍閥我不管,我只知道他是我爹,我就得為他復仇!” 嶽大江無可奈何他說:“你真倔!我和你扯不清。” 玉環一字一頓地道:“已扯清了,我殺人,我償命,與你岳師長沒有任何關係,到時你該咋辦我,就咋辦我,我沒怨言!” 嶽大江這才覺得過意不去了,說:“只要有可能,到時我都會為你說話的,這一點你放心。不過,你回去也再想想,這麼幹值么?我不想讓你一個女人家這麼幹,這……這畢竟也是我的事,——哦,應該說主要還是我的事……” 玉環聽嶽大江這麼說,才真誠地道:“你不玩假,能承認是你的事就好,我就能把你當朋友。對朋友我不說假話,我真是啥都想過了,想了十年多了,今日有了機會我就不能再放過了。是你的事不錯,家仇卻是我的,你真替我殺了,我反會恨你的!” 嶽大江又托著下巴想了好一會,終於橫下了心:“好,那你就乾吧!到時我會盡量把一切都安排好,決不讓張天心有任何還擊你的手段!” 停了一下,嶽大江扶著玉環的肩頭,又說:“也得和你再說點實話,你去乾或者百順、方營長去幹,自然比我手下的人幹要好,你們和張天心有歷史上的血仇,大家都知道,就不會往別處疑的。再說你又是女人家,且剛生了孩子,到時找人保釋也有理由……” 玉環淒然搖了搖頭:“岳師長,這你就別多想了,到時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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