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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九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3686 2018-03-18
大小姐邊濟香辛亥革命那年九歲半,其記憶力應該是相當可靠的,無疑經得起日後反复的查實與咀嚼了。 若干年後,大小姐在一次有日本領事參加的宴會上說,她記得自己頭一遭把父親和偉人聯繫在一起去想,就是在大車通往桃花山的路道上。 大小姐肩披一件銀狐大衣,帶著迷人的微笑,娓娓向日本領事山本先生和眾多來賓描述著當年的革命景象,道是父親在如此艱難的時刻,仍是如何的不屈不撓,如何的嚮往革命,誰也壓不住他。 因此,大小姐斷言這便是偉人的氣度。 進而斷言,認為當今活著的偉人只剩下了三個:一個是南軍裡的蔣總司令,一個是北京的張大帥,再一個就是自己的父親邊義夫了。 “在這裡,我要向你們透露一個小小的秘密——”大小姐對山本領事和一客廳的來賓賣弄說:“父親把《滿江紅》定為討賊聯軍的軍歌,就是因為那日的感受。”

大小姐的回憶中透著嬌柔的深情:“我記得清楚哩,那日險得很,父親雙手叉腰,一路高歌著岳武穆的《滿江紅》,只領我們走到口子村,就遇上了巡防營錢管帶派來的便裝兵勇。便裝兵勇一聽那《滿江紅》,就知父親是堅決的革命黨,就用——” 大小姐將纖細的白手做出槍模樣,在眾人面前比劃著:“就用五響毛瑟槍頂著父親的腰眼道,'你唱什麼唱?'父親說,'我高興唱就唱。'便裝兵勇便讓父親跟他們走,父親不走,當下和兵勇打了起來。也就在這時,桃花山里的霞姑奶奶及時趕來了,才救下了父親和我們。” 大小姐舒了口氣,像似剛剛脫險歸來:“……這樣一來,到民國10年成立討賊聯軍,要定軍歌,父親便說,就用岳武穆的《滿江紅》吧!老子是唱著《滿江紅》參加辛亥起義的,往後還得唱著它,造福數省民眾,造福中華民國……”

大小姐在所有敘述中,都把自己說成了其父的天然盟友,似乎頭一個發現父親偉大的正是她。 這就讓王三順很不服氣了:大小姐怎麼會是邊義夫的盟友呢?恰恰相反,大小姐正是她老子的敵人! 於是乎,王三順便把大小姐當年如何做李太夫人的小同黨,如何向李太夫人告發邊義夫的革命活動,在通往桃花山的路上又是如何大哭大鬧拖累革命,及至向便裝兵勇告密的事實,都於某一次醉酒之後說了出來,讓大小姐氣了王三順大半個冬天。 在王三順的誠實記憶中,辛亥年秋天的大小姐實是很壞的,常常會為了從李太夫人手裡討得幾枚銅板而出賣革命和自己革命的父親。被王三順親自抓牢的事實就不下十次。 起事前那次霞姑奶奶來邊家,和邊義夫談革命,就是大小姐趴在窗外偷聽,聽完向李太夫人告的密。

然而,王三順再沒想到,大小姐也會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向便裝兵勇告密…… 是在傍晚時分到的口子村,再往前,就是桃花山的深山老林了,大車進不了山,邊義夫便讓車夫駕著大車回桃花集。 大小姐見狀,“哇”的一聲哭了,口口聲聲要去找奶奶。 車夫拉馬掉頭時,大小姐又爬上了車。 車夫很為難,對邊義夫說:“老太太放過話了,要回得老爺和兩個小姐一起回,單把小姐帶回去是不許的……” 大小姐抱著邊義夫的腿,要邊義夫回去。邊義夫說:“濟香,咱都不回,咱去找霞姑奶奶玩去,山里好玩哩!” 大小姐腦袋一擰,刁鑽地道:“除非玩強盜的頭,別的我都不玩!” 邊義夫說:“好,好,就讓你玩強盜的頭……” 大小姐見父親輕易就答應了,益發得寸進尺,連強盜的頭也不願玩了,點名道姓,要玩霞姑的頭,且學著李太夫人的口氣,罵邊義夫的魂被那女強盜勾去了。

邊義夫這才氣了,狠狠打了大小姐一巴掌,讓王三順硬把大小姐抱到村口一個無人照應的破茶棚下等候,自己到村里去找人帶路進山。 邊義夫走了,王三順一手拉著大小姐,一手拉著二小姐,坐在茶棚的石台几上,擔當守護兩位小姐的職責。 然而,只坐了一會兒,就坐不住了。 大小姐哭得兇,帶動著二小姐也參加去哭,王三順便心煩意亂了,先好言好語地哄,甚或趴在地上爬,讓大小姐、二小姐騎大馬玩,仍是不能奏效。 王三順急出了一頭汗,方想到兩個小姐都愛吃糖球,遂決定去買兩串糖球來收買小姐們。 正是在王三順到外面買糖球時,那兩個一路盯梢過來的便衣兵勇到了。其中一個矮子問大小姐:“你們哭啥呀?” 大小姐抹著一臉的淚說:“我們要回家。”問那矮子能不能帶她們回家?

矮子連連答應,接下便誘問大小姐是咋到這兒來的?大小姐說,自己是按奶奶的意思,假意跟謀反的父親進山的,想在這兒鬧下父親的威風,和父親一起回。沒想到,父親謀反已鐵了心,再也不回了,她才怕了。矮子弄明了底細,也有了主張,拍著大小姐的腦袋說:“小妹妹,莫怕,莫怕,我們不但帶你回去,也帶你爹回去。你爹得進城,不能進山……” 這一來,王三順就遭了殃。 王三順拿著兩串艷紅的糖球一回來,矮子拔出五響毛瑟快槍頂住王三順腰眼,突然一聲斷喝:“別動,動就打死你!” 王三順其時並不知道革命已被出賣,還想抵賴,便叫:“幹啥呀,幹啥呀,你們?!我……我可是個過路的窮光蛋……” 大小姐上前奪過王三順手中的糖球,一邊放在嘴上咬著,一邊告密說:“你們別信他的話,這人叫王三順,和我爹一樣壞,還是我爹謀反的同黨!”

矮子對大小姐說了聲:“我們都知道。”又對王三順道:“你他媽的給老子們識相點,待你邊爺來了之後別做聲,一起跟我們到城裡走一趟……” 王三順說:“我不進城,我……我要進山奔喪……” 站在對過的一個麻子笑了:“你狗日的還裝相!給你明說吧,我們是錢管帶派來的,打昨夜就一直盯著你們,你們不進一趟城,我們哥倆咋向錢管帶交待?” 王三順的腿一下子軟了,跌坐在身後的石几上再也立不起來。 恰在這當兒,邊義夫和一個山里人模樣的中年漢子快步走了過來。 王三順一見,心裡又急又怕,怕邊義夫和那中年漢子也落得個和他一樣的下場,便不顧那兩個兵勇的事先警告,斗膽叫了一聲:“邊爺,人……人家錢管帶追到這……這裡來了……”

邊義夫聽了王三順的叫,仍向破茶棚前走了兩步,——也只兩步,便駐了腳,驚疑地向這邊看。 身邊那中年漢子反應則快,身子向跟前的一株松樹後面一躲,立馬衝著茶棚拔出了土槍。 茶棚裡的矮子和麻子一見勢頭不對,一個抓住王三順做擋箭牌;另一個揪住大小姐當人質,也把槍口瞄向了邊義夫和中年漢子。 對峙了片刻,松樹後的中年漢子發話了,對矮子和麻子說:“你們他媽的知道這是啥地方麼?敢在這地方舞槍弄棍,就不怕霞姑奶奶扒你們的皮?” 矮子和麻子自然知道口子村是霞姑的地盤,不是因為有錢管帶的死命令和賞銀,他們也不願往這兒鑽,於是便軟了下來,先把槍收了。收了槍,矮子對中年漢子說:“大爺,我們不敢找霞姑奶奶的麻煩,只想請邊先生隨我們兄弟倆到新洪城裡去一趟,你且與我們行個方便吧!”

邊義夫忙道:“我……我不去,我……我和你們錢管帶並不認識……” 矮子說:“邊先生記性不大,忘性不小,才昨夜的事咋就忘了呢?在閨香閣,不就是我們兄弟陪你見的錢管帶麼?” 邊義夫道:“那……那我只是奉……奉命傳帖……” 矮子還要囉嗦,中年漢子卻惱了,槍一挑說:“你們快滾,再不滾,只怕就有麻煩。——霞姑奶奶一到,你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也是巧,正說到霞姑奶奶,霞姑奶奶竟到了。 踏踏一陣蹄聲從口子村里響起,瞬即響到面前,十幾匹快馬旋風也似的出現在僵持的眾人面前。 邊義夫和中年漢子都驚喜萬分。 中年漢子把土槍收了,從松樹後站出來去迎霞姑。 邊義夫叫了一聲,“霞妹”,熱切地撲至馬前。

矮子和麻子這才死了心,再不敢多放一個屁,轉身逃了。 待得眾人想起他們時,他們已不知踪影所向。 霞姑那日俏麗英武,一副出征的裝扮,腰間別著兩把毛瑟快槍,一襲紅斗篷在身後飄逸起舞。 在邊義夫身旁跳下馬,霞姑便極高興地抓住了邊義夫的手搖著說:“好你個狗日的邊哥,竟在這時候來了!你大約是算準了咱西三路民軍要在今夜集結吧?” 邊義夫笑道:“這我可不知道,我是帶著他們來避難呢!”說罷,就把身邊的大小姐、二小姐,還有王三順指給霞姑看。 霞姑覺得奇怪,就問:“馬上就起事了,你還避哪門子難呀?” 邊義夫嘆息著說:“不就為著昨日去運動錢管帶鬧出了亂子嘛!錢管帶把我和三順抓了一回,卻又放了,想放我們的長線,釣姑奶奶你這條大魚哩!——我自是不能讓他釣的,便想來個魚入大海不復返……”

霞姑這才記起了自己下過的指令,格格直笑道:“也算難為你了,吃了這驚嚇。不過呢,咱也不指望狗日的錢管帶了,巡防營咱又有了別的內線,今夜你只管放心跟我進城,明日到皇恩飯莊吃酒就是……” 二小姐一聽要進城,便仰起小臉對霞姑說:“霞姑姑,也帶我去,我還沒進過城呢!” 霞姑又想起問:“邊哥,這般的忙亂,你咋還把兩個小姐帶來了?” 邊義夫長嘆一聲,正要把一肚子苦水往外倒,大小姐卻瞪著霞姑叫道:“都因為你勾了我爹的魂,我奶奶才把我們都趕出來了!” 霞姑一怔,問邊義夫究竟是咋回事? 邊義夫才把事情的根由說了出來。 霞姑感動了,扯著邊義夫的手,看看大小姐,又看看二小姐,突然一下子轉過身來,揮著馬鞭對擁在身後的弟兄說:“你們往常都笑我和邊先生好,還笑邊先生是軟蛋,可現如今人家邊先生和自己親娘翻了臉,扯著這麼小的兩個小姐來奔咱,來參加起事,算不算條漢子呀?” 眾弟兄都說算。 霞姑道:“那好,從今往後,咱這民軍西一路,邊先生就當半個家了,誰敢不服邊先生,姑奶奶我就收拾他!” 眾弟兄又齊聲稱是。 於是,邊義夫在西一路民軍弟兄尊敬的目光中,正式置身於起義的民軍隊伍,也就此開始了嗣後長達近三十年的戎馬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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