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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十六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3379 2018-03-18
自殺鬧劇過後,玉環對百順的期望完全破滅了。在玉環看來,百順沒死也等於死了,只差沒埋罷了。百順也當自己死了,整日躲在屋裡吸大煙,不說不敢見玉環,連方營長也不敢見。軍裝乾脆脫下了,掛名連副也不再做。有一日,玉環去三江貨棧看湯太太,無意中見了百順,竟不敢相認。百順滿面煙色,瘦得像影子,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玉環既氣又恨,本想痛罵百順一番,可話到嘴邊又收住了,覺著百順反正是毀了,再罵也沒用。 方營長沒毀,改編為國民革命軍後依然做營長,依然一星期給部下訓一次話,講講涼水洗的道理,心勁也挺足的,還一心想升。 改編之初,方營長見嶽大江勢力坐大,混成旅變成了獨立師,就以為水漲船高,自己也能升個團長,便老拖著玉環去拜望嶽大江,還和玉環一起陪嶽大江的姨太太們打牌。牌打來打去打到各團的團長都到了任,方營長才漸漸看出了自己升官無望,才無可奈何地收了心。

這時,玉環已漸漸看出了方營長的虛偽和滑頭。 想升官時,方營長對玉環還是尊重的,玉環說起為父復仇的事,方營長還在嘴上應著,板著面孔說什麼官做的越大,這事就越好辦。等到官夢破滅,復仇的事就不再提了,有時玉環提起,方營長也裝聾作啞。 玉環便想,方營長恐怕從未認真想過為她父親復仇的事。方營長骨子裡只怕和百順是一樣的貨,不過歲數大些,比百順世故些罷了。後來又發現,方營長為人也不老實,在小白樓還有個相好的女人,就越發傷心了。 玉環這才體味到了老六說過的許多話,只恨自己早沒聽老六的忠言。如按老六的意思,不把老五贖來給百順做老婆,就讓老五去跟那宋大少爺,湯副旅長或許不會死。百順也不會越變越沒出息,及至毀掉。她要早聽老六的話,把老六當做知己的朋友,也會早一點看透方營長的,最不濟也能在婚前弄清方營長在小白樓的底細。

玉環好悔。 因著這份悔,玉環對方營長漸無好臉色,三天兩頭和方營長為著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休,雙方的關係日漸緊張起來。鬧到後來,方營長竟很少再回家,公然到小白樓去和長臉老三鬼混,偶爾回家,對玉環也愛理不理的。玉環再提起當初允諾的複仇,方營長便沒好氣地說:“都啥年頭了,還復仇復仇的!張天心敗了,大家都把他忘了,還有啥仇要復?!”玉環說:“敗了不等於死了,不殺了張天心我死不瞑目。”方營長桌子一拍道:“那你就去殺,別擺弄完你家兄弟又他媽來擺弄老子!” 玉環被這話激怒了,這才下定決心靠自己的力量來完成複仇。 那當兒,玉環已懷了孕,張天心敗逃奉天后也杳無音訊,玉環就一邊等著生孩子,一邊查探張天心的消息,還挺著大肚子整日練打槍。勤務兵說:“太太,槍聲會嚇著肚裡的孩子。”玉環道:“嚇不著,讓孩子早點聽聽這槍聲好,出世後就不會像他爹、他舅那樣孬種!”

玉環還到小白樓找了老六,對老六說:“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對的,這世上真沒啥好男人值得嫁。”老六說:“你現在悔也不晚,趁年輕把那老方甩了,還能安心做自己要做的事。”玉環道:“我正是這樣想的,只是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得留下個種,自己能把啥都做了,就算了,做不成,就讓我的兒子或女兒來做,除此之外,我任啥不想了。”老六說:“你這人一條道走到黑,真少見。”玉環說:“你呢?像你這種人不也少見麼?” 兩人都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老六後來就成了玉環的朋友,聽到什麼消息,就來向玉環報告。 玉環臨產前一陣子,老六來報告說,打聽到張天心的消息了:“這狗東西現在不在奉天,卻在天津租界裡,還夢想東山再起呢。”玉環問:“你聽誰說的?”老六道:“聽趙團長說的。”玉環又問:“趙團長的話可信麼?”老六道:“自然是可信的,趙團長接到張天心的幕僚長吳大賴子一封信,邀他和張天心當年的老部下到天津去聚聚,為張天心祝壽。說張天心呆在洋人的地界上怪愁悶的。嶽大江也接到了信,看了信就罵張天心賊心不死。”玉環說:“嶽大江罵歸罵,去還是要去的,他那家底一半都是張天心的,不去一下兵就不好帶了。”老六說:“正因為如此,嶽大江才恨張天心,沒準到天津祝壽就會把張天心殺了。”玉環道:“嶽大江才不會呢,這傢伙太滑頭,就是真想幹,也不會在洋人眼皮底下乾,更不會自己幹。”

真叫玉環說準了,兩個月後,祝壽在天津租界如期平安舉行了,場面不小,中外不少報紙都發了消息,有的報紙還發了張天心身佩佛珠的大幅照片。張天心對報館發表談話說,自己已皈依佛門,再無心於塵世爭鬥,且日夜思悔昔日的罪孽,以求心境的安寧。嶽大江和張天心的那幫老部下老老實實地去了,又老老實實地回來了,回來後還邀請張天心到省城散心。 這期間,玉環已生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孩,取名鐵娃,正在月子裡。老六來看她,她便問老六:“你說這回嶽大江請張天心來省城,是好心還是惡意?嶽大江是不是想對張天心下手?”老六說:“這得看了,張天心真的皈依了佛門,嶽大江就不會下手,反之,嶽大江就會下手的。”玉環問:“張天心這屠夫真會皈依佛門麼?”老六不知道,就說:“這得問嶽大江,嶽大江這趟天津不是白跑的。”

玉環便去問嶽大江,一問才知道,嶽大江是真想殺掉張天心的。 嶽大江很真誠地說:“玉環,我瞞別人,不能瞞你,為了你那爹,我那老長官,這一回我是非除掉張天心不可了。省城易幟時,我就暗示過方營長,他偏不干,眼睜睜地看著張天心跑了……” 玉環說:“當時你是守城司令,方營長不殺,你也能殺麼!” 嶽大江道:“這你就不懂了,正因為我是司令才不能殺呢!當時張天心還有兩個團在城裡,我把張天心殺了,兩個團一鬧起來不就亂了套?方營長就不一樣了,他是小人物……” 玉環說:“過去的事咱不提了,只說這回吧。” 嶽大江決絕地道:“這回我自得為你爹報仇。” 玉環發現了嶽大江的虛偽,心中頗不高興,就陰陰地看著嶽大江說:“別老說為我爹,你還是說說你自己的心思吧!為我爹報仇是我的事,根本不是你的事。”

嶽大江嘆了口氣,這才說出了心裡話:“張天心真不是東西,到這地步了還不死心,還想使我的壞……” 玉環道:“所以你才把他請來散心,想趁機殺他?” 嶽大江點了點頭。 玉環平靜地說:“那好,你請來,我殺!” 嶽大江一愣:“你?” 玉環道:“對,是我,我活到今日,就是為了這一天!” 嶽大江搖了搖頭:“你不行,要幹只能讓百順幹。” 玉環哼了聲:“百順只會吸大煙,這事他幹不來。” 嶽大江又道:“那還有方營長嘛!我去和方營長談……” 玉環道:“方營長是個啥貨色,你還沒看出來?上回在督府他不敢干,這回就敢干了?!我不指他了,就我幹,反正這是我們家的事,你也別管了。” 嶽大江想了一下說:“這不光是你的家事,也是關乎地方、國家的大事。你去幹,萬一失手,麻煩就大了,張天心的老部下沒準要在省城和許多地方鬧事,我怕也吃不消……”

玉環道:“你別怕,我不會牽扯你的。再說,我也不會失手的。嫁了你手下的這位方營長,我沒落下別的,倒是落得把槍玩熟了。到時候我若不能放倒姓張的,你只管拿我是問!” 嶽大江說:“就是不失手,我只怕也要拿你是問的。如今不是軍閥混戰無法無天的時代了,你殺了人我也不能明目張膽就放你,這你也得好好想想。” 玉環冷冷一笑:“我早想過,大不了一死,我不怕的。只是你說如今不是無法無天的時代,我不服!如今有啥法?有啥天?我爹死了這麼多年,不是白死麼?誰用法去治張天心了?” 嶽大江解釋說:“那年頭的事就扯不清了,都是軍閥打軍閥……” 玉環叫道:“我爹是不是軍閥我不管,我只知道他是我爹,我就得為他復仇!”

嶽大江無可奈何說:“你真倔!我和你扯不清。” 玉環道:“已扯清了,我殺人,我償命,與你岳師長沒點關係,到時你該咋辦咋辦!” 嶽大江這才覺得過意不去,說:“只要有可能,到時我都會為你說話的,這一點你放心。不過,你回去再想想,這麼幹值么?我不想讓你一個女人家這麼幹,這……這畢竟也是我的事,主要還是我的事……” 玉環聽嶽大江這麼說,才真誠地道:“你不玩假,能承認是你的事就好,我就能把你當朋友。對朋友我不說假話,我真是啥都想過了,想了十年多了,今日有了機會我就得乾。是你的事不錯,仇家卻是我的,你真替我殺了,我反會恨你的。” 嶽大江又托著下巴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橫下了心:“好,那你就乾吧!到時我會安排好一切,決不讓張天心有任何還擊你的手段!”停了一下,又說,“也得和你再說點實話,你去乾或者百順去幹,自然比我手下的人幹要好。你們和張天心有仇恨,大家都知道,不會往別處疑的。再說你又是女人家,還生了孩子吧?到時找人保釋也有理由……”

玉環淒然搖了搖頭:“這你就別多想了,到時我自己會照應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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