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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十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3556 2018-03-18
老六一見玉環就想笑,後來玉環繃著臉和她談從良的事,就更想笑了。是個下午,天怪悶的,老六先覺著熱,後又覺著渾身發酸,便懶散得很,在床上吃罷飯,連像樣的衣服都沒穿,就和不請自到的玉環談上了。玉環是坐在床邊椅子上的,老六高高蹺著腿,坐在玉環對過的茶几上。玉環說話時,老六就一粒接一粒地吃瓜子,還把穿著玻璃絲洋襪、掛著繡花拖鞋的腳,不時地在玉環面前搖來晃去,連半截紅褲衩都露了出來。 這引起了玉環深深的厭惡。 玉環忍著氣,還是把要說的話說完了,說到為父復仇時,鼻子還酸了一下。老六也就是在她述說復仇計劃的當兒,腿腳停止了晃動,收斂笑容認真聽了幾句,過後又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了。 玉環畢竟是百順的姐姐,老六對玉環還算是好的,老想笑,終是沒笑的,還喚茶房為玉環泡了茶。憑心而論,老六那日不想怠慢玉環,甚至還想討玉環的好。老六見玉環說到後來沒了精神,就端出煙盤說:“姐,你歇歇,抽幾口提提神吧。”

玉環搖頭道:“我從不用這玩意。” 老六慫恿道:“好吸著哩,香噴噴的,全是最好的貨了,不是姐姐你來,我還捨不得拿呢!” 玉環說:“那你吸吧,吸完告訴我,你是咋想的?” 老六就去吸煙,泥也似的曲在床上,紅紅的小嘴對著煙燈叭噠個沒完。好容易等老六吸完了煙,大半個時辰已過去了。 老六起身時,儼然換了個人,眼亮了,臉色也好看多了,渾身的懶散勁全沒了。 玉環覺著怪稀奇的,就問老六道:“這大煙真提神麼?” 老六嘴一撇:“那還有假!不信你也試試!” 玉環不願去試,只問:“你們也讓百順抽麼?” 老六道:“是百順自己要抽。原先還好,一回一錢就打住了,現在不得了了,攥上槍一次能幹掉兩錢多、三錢,不瞞姐說,再這麼下去,我都供不了他了。”

玉環不由暗暗叫苦,心道:自己是來晚了,早知百順抽大煙會抽到這地步,真該早些來的。早到這來一下,早和老五、老六談談,情況或許會好些。就算不能完全阻止住百順的墮落,至少他大煙不會抽得這麼兇。玉環相信,大煙必是老五、老六誘著百順吸的,只是到後來,百順吸得兇了,老五、老六供不起了,才生出了後悔之心。 老五、老六都不是東西。 儘管心裡這樣想,嘴上卻不能說,強壓著一肚子氣,玉環再次對老六道:“你和百順都不能這麼下去了,我不知你想定了沒有?若想定了,就給我個話,我回去後也再想想,看究竟是為你,還是為老五贖身。百順既看中了你們,我想攔也攔不了,倒不如成全了你們。” 老六這才笑了起來:“姐呀,你咋這麼頂真?人咋著不是一輩子?我覺著在小白樓就挺好的。”

玉環一愣:“這是真心話麼?” 老六點點頭:“是真心話,我知道姐姐是為我好,再騙姐姐就不好意思了。我和老五不同,三年前就被人贖過的。贖出去後還真過不來,就又跑到小白樓來了。” 玉環不相信世上還有這種人:“那……那你真不想讓我贖了?” 老六道:“我是自由身,根本用不著誰來贖。我要隨百順去過安靜日子,任誰也管不著。可我喜歡和百順玩,卻壓根沒想過要和他一起過日子,姐,你不知道守著一個男人過日子有多煩!哪能像在這,想睡到啥時睡到啥時!想和誰好和誰好!” 玉環大有受了捉弄的感覺,既失望又生氣,不知該說啥。 老六卻又說:“這世上像樣的男人也少見,我至今還沒碰上呢,就是想再次從良也沒個主。” 玉環起身道:“那算我沒說。只是你既沒有和百順真心相好的意思,日後就甭纏著百順了。”

老六道:“話不能這麼說,我和百順是真心好的,我比老五對百順好,不信你問百順去。” 玉環道:“我不用問誰了,我的眼還沒瞎,耳朵也沒聾。”說著,已向門口走。 老六在背後說了句:“你那眼啥也沒看清。” 玉環在門口轉過身:“我沒看清?” 老六慢慢走到玉環身後:“你沒看清百順,也沒看清老五,百順這輩子也成不了你想指望的人,鬧不好,他會殺你。老五更幫不上你的忙,她要守著百順過日子,咋也不會讓百順去冒險復仇的。所以,我勸你甭白費心了,一切聽其自然吧!” 玉環不願再聽老六的廢話,抬腿走了。回去就和百順說,這老六不是東西,對你沒真心。百順不信,就到老六那問。老六還算老實,把和玉環說過的話,又對百順說了一遍,叫百順再別來找她,讓百順死了心。

然而,老六和百順總算好了一場,分手終有些戀戀不捨。老六先哭了,引得百順也哭了。兩人淚水漣漣一起吃了最後一頓飯,飯後又在老六房裡溫存了一番。臨別,老六送了只銀殼懷錶給百順,對百順說:“你姐不容易,你得聽她的,就是真和老五結了婚,也得聽她的,切不可事事聽老五的。不是我說老五的壞話,她這人心眼小,又缺點俠義心腸,你老聽她的,這輩子都成不了真男人。” 百順道:“我不是男人,還會是女人麼?” 老六嘆了口氣說:“你算啥男人?我看還不如我這個女人呢!我一直把你當個可心的玩意玩,你都看不出?” 百順道:“咋看不出?可你對我好,我樂意。” 老六說:“你沒出息,不如你姐一個渣。你別以為長個就算男人了,你不算,就是你姐不來,我早晚也得甩了你的。”

百順為討玉環的好,把老六這話又說給玉環聽了。玉環覺著很奇怪,她實在弄不懂這老六算是什麼人?老六說給百順的話,都是她早想說的,只因她是姐,說不出口,而老六竟說了,竟在和百順分手時說了,真不知是啥意思? 玉環這才對老六有了些好感。 也僅僅是好感而已。老六不願過良家婦女的日子,一切就無從談起了,玉環唯一的選擇只能是老五。 和老五是約出去談的,談得不錯。 老五不像老六那麼放肆,在玉環面前是很拘謹的,一見面又為上次酒桌上的失禮向玉環賠不是,直怨自己沒規矩。玉環說話時,她就認真聽,還為玉環打扇子。因是來見玉環,又是談從良的事,老五的打扮也恰如其分,沒了上回吃酒時的妖冶,這很讓玉環高興。 玉環問:“從良後,你能和百順好生過日子麼?”

老五瞅著自己的腳尖說:“能的,姐姐不能為百順做的事,我都能替百順做。” 玉環點點頭,又問:“百順的身世你知道麼?” 老五說:“知道的。” “他爹咋被殺的,你也知道麼?” “百順說過,說是他九歲那年的事,在一個火車站。” “溪河車站”。 “對,是溪河車站。就是現今這個張天帥殺的。” “你若做了百順的媳婦,對這事會咋想?” “姐,你咋想?” “我問你呢。” 老五道:“你做姐的咋想,我就咋想唄!” 玉環說:“你或許知道,我是想為父報仇的。你得和我一個心扶持百順,得把他扶持得像個男人。” 老五連連點頭:“那是的,我自然會和姐姐一心來做的。百順過去被老六教得太不像樣子了,幾乎弄成了軟蛋。姐你不知道,有一回老六把自己的髒褲衩套到百順頭上,百順還笑哩。”

玉環直覺著噁心,想打斷老五的話頭,可看老五是一副真誠的樣子,就忍住了。 老五又說:“只要百順脫離了老六,咱姐妹倆一個心,自然能讓百順出息。” 玉環點點頭,和老五又說了些別的事,最後道:“今個就這樣吧,我回去再想想,你回去也再想想,都想好了,我就去找你乾爹正式談贖身的事。” 老五說:“我不要再想了,你就是不給我贖身,我也要自己贖的,我不能在小白樓呆一輩子,我打從破身那日就想從良。” 玉環雖是對老五印像不錯,對談話也很滿意,可不知咋的,總感到哪裡不對勁。老五過分的順從,讓她起了疑。對老五的話,她總不放心,就找方營長商量。方營長來了,玉環又發現,自己是無法和方營長商量的。方營長全然不知她的複仇計劃,只怕她一說,沒能從方營長那裡討來主意,倒先嚇跑了方營長。

就像百順甩不開老五、老六一樣,如今玉環也甩不開方營長了。玉環想,或許正是因為自己真正戀上了方營長,有了同樣的感受,才不嫌老五、老六的下賤,才如此這般的成全了弟弟。可她成全弟弟,又有誰來成全她呢?真是天知道! 玉環心頭真苦。 方營長應約而來,來到後見玉環啥話不說,又愁眉不展,心下有了幾分惶惑,便擔心是那小白樓的事被玉環知道了。湯副旅長到省城後,百順和湯成花錢都不方便了,可倆小子偏又要鬥蛐蛐,且老是鬥輸,就找他借錢。昨天百順又藉錢,他正巧打麻將輸了個精光,沒錢給百順,百順是很失望的。因此方營長就想,百順會不會生氣?生氣後會不會在玉環面前告密? 在玉環面前很小心地坐下,先扯了扯老長官湯副旅長的情況,問老長官在省城可過得慣?問玉環可陪老長官四處走走?還自告奮勇道,老長官當年也是嶽大江的上司,他抽空必得陪老長官到嶽大江的守城司令部走走的。

玉環說:“岳司令那已去過了——先是岳司令來,後又派副官把他接了去,還送了不少東西。” 方營長說:“這麼說,老岳還不錯,算講交情的。” 後來就沒話了。 方營長說:“那咱去吃飯吧?還去老來順。” 玉環應了,和方營長一路向老來順走,走在路上不住地想:是不是乾脆和方營長挑明了說?把為父復仇作為結婚的前提條件亮出來?同時也把自己對老五的疑惑端到桌面上,讓方營長定奪?可一直到進了老來順,還是沒敢說,怕這話一說,一頓飯就吃不安生了。 方營長心裡怯著,也沒多少話說,最後進了老來順大門,方營長一摸口袋,想起錢早已輸完了,才紅著臉說了句:“壞了,我他媽忘了帶錢……” 玉環笑笑:“我有,也該我請你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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