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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4617 2018-03-18
觀春樓被燒以後,玉釧之名家喻戶曉,鳳鳴城裡的富商百姓都疑玉釧通匪報復,商會趙會長死也不信。聞知孫旅長決意進兵拒馬峽剿平匪患,便跑到孫旅長旅部,要孫旅長於攻擊匪巢之際,務必保證玉釧不受傷害。 孫旅長呵呵笑著說:“我知道,都知道,徐福海火燒觀春樓是為絕了玉釧的後路,本旅長也不相信玉釧會通匪——她若真通匪,只怕你趙會長的頭早留在山中了!” 趙會長頭直點:“正是,正是……” 孫旅長又道:“剿匪本為安定地方,保護你們紳耆商家發財,你們商會不能不意思意思的。” 趙會長忙說:“這我們已商議過了,各個店號都出一些,我趙某出兩萬,合共就是八萬多了——只是我們要剿的是匪,不是玉釧,旅長莫忘了。” 孫旅長哈哈大笑,拍著趙會長的肩頭道:“放心,放心,趙會長!傷著那小婊子一根×毛你拿我是問!”

孫旅長真就去剿匪了,城裡的兩個營開出去不算,城南的獨立團也拉了上去,大砲不好拖進山,便把七八支連珠槍全扛了去,一路上還唱著軍中老師爺編的兵馬歌: 城裡的百姓都說,孫旅長這回總算為鳳鳴城辦樁好事了。 好事偏沒辦成。孫旅長的兵馬轟而烈之出去,沒幾天悄無聲息回來了。城中的商家百姓只隱隱聽得城外響過一陣槍,八萬多軍餉就算花完了。許多商家自然不滿,要趙會長去問。趙會長只得去問。 不料,趙會長不問還好,一問便問出麻煩了。 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孫旅長,這回不笑了,拍著盒子炮大發雷霆,一口一個日你娘:“……日你娘,你道匪就這麼好剿麼?峽南的虎踞關、峽北的一線天,都是險要所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日你娘,你且去剿剿看!”還沒容趙會長答話,孫旅長又說,“更可恨錢旅長的安國保民軍得知城中空虛,又作妄動,我他娘的能不防麼?!”

這倒是真的。安國保民軍在這次剿匪風波過後沒多久,又攻了回城,是從城北三岔河水路齊攻的,光架著連珠槍的木船就有二十來條,不是城外的獨立團在青龍橋頂住打,怕就攻成了。 嗣後安國保民軍無了音訊——也不知到哪里安國保民去了。 孫旅長又想到了剿匪。孫旅長振振有詞地說,拒馬峽中的匪終是心腹大患,不剿平,鳳鳴城永無安寧之日。 這倒也是實話,山中之匪不像安國保民軍偶爾攻次城,三天兩頭騷擾不斷——就在安國保民軍上次攻城之後,還又大搶了一回。 孫旅長再次把趙會長們招來合計。 這回,孫旅長不罵人了,又笑得彌勒佛一般,只說剿匪還得籌餉,要商會再出十萬。 趙會長和眾人都不說話,只是面面相覷,既恨匪,也恨孫旅長。

孫旅長見大家都不說話,便瞅著趙會長和和氣氣道:“都不想出錢也行,匪我還是要剿的,就用砲剿嘛,只是大砲一響,什麼玉釧、金釧的都得轟碎嘍!” 趙會長一驚,這才吐口先認了五千。 孫旅長頭直搖:“五千隻夠買個玉珠子!” 趙會長忙又增到八千。 孫旅長擺了擺手:“不夠!不夠!上次你是兩萬,這回少說還得兩萬!” 為了有救命大恩的玉釧,趙會長咬牙把兩萬出了。 會長出了兩萬,眾人誰還敢不出?都出了,孫旅長共計掠了十萬還多。 回到家裡,趙會長的三個太太哭鬧不休,說是當初就是贖票也才兩萬,這倒好,為剿匪兩次出了四萬,還不算送給白少爺的八百。 那回出了拒馬峽,趙會長便去老盛昌找了痛不欲生的白少爺,把玉釧要他說的話都說了。老盛昌被燒之後,趙會長看在玉釧的份上,又給了白少爺八百塊,太太們也是頗不情願的,只是因著數目不大,當時也就沒說什麼。這次為著孫旅長剿匪時不加害玉釧,又出了兩萬,太太們終於不可忍耐了。

三個太太開初鬧時,趙會長只是不理,鬧得兇了,才怒道:“為玉釧再花四萬我也情願!她和我非親非故,卻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救下我,你們倒好,巴不得我早死!我今日便把話給你們說明,就算我死了,這錢財家業你們也分不到,全是我侄兒的!” 十余天後,孫旅長剿匪的兵馬又出城了,依然扛著連珠槍,依然唱著兵馬歌,挺像回事。孫旅長這次掛帥親征,騎在一匹棗紅馬上,很威風的樣子,走到人多處,還摘下軍帽揮著,四下里亂點頭。 偏就怪了,孫旅長和他的兵馬出城三日,連槍聲都沒聽到,又回來了,說是勝了,巨匪徐福海懾於孫旅長的威風,沒打就降了,答應日後再不騷擾鳳鳴城。接下來,孫旅長便迫著各界紳耆為自己接風洗塵。 在接風洗塵的酒宴上,孫旅長又說,拒馬峽地形險要,從軍事上看不可強攻,只可智取。為了智取,已派了副官進山談判,答應給徐福海一個少校營長的名分……

趙會長們這才知道又上了當,心下恨孫旅長已超過山中之匪,自此再不信孫旅長剿匪的鬼話,而且認定那鬼都不知道的談判斷無成功之理。 果不其然,談判的事孫旅長後來再不提了,匪們只要高興照樣到城裡走走,城中被驚擾多年的生活依然是老樣子。眾商家不再心存妄想。 趙會長卻覺著迄今未能救出玉釧,心下很是有愧。 一日,趙會長和從省上回來的白少爺說起,不禁老淚縱橫。 白少爺也哭,哭罷卻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山匪徐福海和軍匪孫旅長都長不了的,玉釧心好終有好報……” 也真叫白少爺說準了。 這年冬天,孫旅長和他自己的獨立團團長鬧毛了,錢旅長的安國保民軍乘虛而入,夥著孫旅長的獨立團裡應外合,一陣連珠槍把孫旅長和他手下的軍匪掃出了鳳鳴城。也恰在這年,孫旅長所屬的那個什麼系全垮了,莫道鳳鳴,就是全中國也沒他們幾多地盤了……

重新進了鳳鳴城的安國保民軍也挺嚇人的,當年的錢團長,如今的錢旅長,提著機關大張的盒子炮在舉人街上吼:“奶奶個熊,我姓錢的又回來了,你們這些給孫王八捐糧捐款的龜兒子都聽著:都他娘的給老子到保民軍司令部開會,不來的,老子槍子伺候!” 都去了,都叫苦不迭,異口同聲大罵孫旅長不是玩意,誇讚錢旅長的保民軍是仁義之師,解民於水火倒懸。 錢旅長為再進鳳鳴苦了許多年,這回又成了爺,自然不吃無用的馬屁,把盒子炮往桌上一拍道:“奶奶個熊,廢話少說,老子只要見血!” 商家紳耆們都以為錢旅長要殺人,有幾個嚇得跪下了。 週副旅長說:“起來,都起來,錢旅長因著軍餉無著,有點急,快想法籌錢去吧!”迴轉身,週副旅長又對錢旅長說,“這些商家百姓給孫匪捐糧捐款也是無法,姓孫的是軍匪,咱們不是,咱們安國保民,旅長你可急不得。”

錢旅長白了周副旅長一眼,甩手走了。 也幸虧有個週副旅長,城中百姓的日子才好過了一些。又幸虧錢旅長受了風寒,加上舊傷復發,進城三個月便死了,大家方才不再提心吊膽。 錢旅長死後,週副旅長成了周旅長,緊接著又兼了鎮守使,成了鳳鳴城和周圍三縣說一不二的人物。 週旅長穩住了腳跟,自然懷舊,想著當年在觀春樓和玉釧度過的好時光,不免感慨萬端。某一日,週旅長在那被焚毀的觀春樓舊巷裡徘徊了半天,作了一首情義纏綿的好詩,其中有兩句道: 舊日紅顏今安在? 但見野蔓遍殘牆。 城中紳耆以為周旅長戀著往昔的歡樂場所,便聯名建議重修觀春樓。週旅長不許。紳耆們又以為周旅長官做大了,不好意思主謀這事,遂推趙會長出頭勸進。趙會長去見了周旅長,一口咬定重修觀春樓是樁好事,這種好事非太平年頭不能辦。且道:“昌盛昌盛,講的便是無娼不盛。”

週旅長說:“什麼無娼不盛?!我不信這話。我只問你,重修了觀春樓又有何好處——你們不解我的本意,我是看著殘樓想起一個人來。” 趙會長小心地問:“是誰?” 週旅長嘆了口氣說:“這人你必也認識——至少總聽說過,是一個叫玉釧的紅粉佳麗,眾人都道她不是人間的凡品。破身那年只十六歲,當時我曾答應為她贖身,後來……後來竟忘了。” 趙會長也憶及了舊事,想著自己當年還想和周旅長爭這玉釧,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週旅長自言自語道:“只不知現在玉釧身處何處?如若還在觀春樓就好了,我必得把她贖出,讓她做我的三太太,或者讓她從良嫁人。” 趙會長猶豫半天,才吞吞吐吐說:“我倒知道她在哪裡,只不知周旅長可願去救?”

週旅長眼睛一亮:“快說,在哪裡我都會去救!” 趙會長道:“被徐福海綁入了拒馬峽。” 週旅長一怔:“已有多久?” 趙會長答:“快二年了!” 週旅長點點頭:“我派人送張帖子去,匪們敢不放人,老子便剿!” 積孫旅長兩次剿匪帶來的破財無功的教訓,趙會長這次學乖了,不慫恿週旅長動槍動炮,只勸週旅長派人進山,把匪們收編。 週旅長怒道:“這股土匪為害地方已有多年,斷不可輕易收編。再者,收編那匪,也會給人留下話柄,道我也通匪呢!” 趙會長想想,也覺得周旅長說得不無道理,——按他的心願,也是恨不能把匪們全殺絕的。於是便道:“殺絕那匪正是百姓心願,只是拒馬峽易守難攻,週旅長還要用些計謀才好。”

週旅長問:“你可有甚好計謀?” 趙會長道:“不敢,不敢!好計謀還得旅長拿。” 週旅長很認真:“你倒說說你的想法嘛!” 趙會長仍耍滑頭:“也……也沒啥想法,你周旅長有啥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了,我這做生意的,能比你當旅長帶兵的更高明麼?!” 週旅長笑了笑:“好,主意我拿,我派人進山,收編了事。” 趙會長不知周旅長這話是真是假,試探道:“人家若是不願呢?” 週旅長手一揮:“我不像姓孫的那麼小氣,我給徐福海個上校團長的名分!” 趙會長問:“就是給了上校團長,人家不出山,你咋辦?” 週旅長不耐煩了:“你倒給我說說你的主張。” 趙會長想了想,這才小心地道:“老朽斗膽向旅長薦個有用之人,此人……此人,恕老朽直言,此人卻是玉釧姑娘後來的青樓知己……” 週旅長臉色一寒,“哦”了一聲。 趙會長不敢再說了。 週旅長揮揮手:“說,你接著說,這青樓知已是誰?薦他何用?” 趙會長賠著十分的小心說:“這……這青樓知己是原來老盛昌的少東家,只……只要請他進山,玉釧便知我等的用心了。待白少爺進山和玉釧見上面,就可讓玉釧相機行事,誘匪出山,匪們只要出了山,要殺要編還不由著你了。” 週旅長有了些振奮:“好,只要能消了這匪患,救出玉釧,你薦這人我就用——別以為我會吃醋,我不是那種人!” 第二日,週旅長把自己的副官長派到省上,把白少爺從第三國小的課堂裡揪了出來,押上船載回鳳鳴城,要白少爺進山去見玉釧,並代表安國保民軍商量招安事宜。 白少爺心驚肉跳,不敢應允。 週旅長鄙夷道:“真不知玉釧怎會看上你的,渾身上下竟無一根骨頭。” 白少爺說:“不是不敢去,是覺著沒名分。” 週旅長倒也痛快,馬上給白少爺一個上尉副官的名分,當場簽了兩份委任狀,一份是給白少爺的,一份是給徐福海的,給徐福海的那委任狀上赫然書著,委徐福海為安國保民軍上校團長。 白少爺更不干了,說徐福海出山後還當著上校團長,他這輩子和玉釧就無法長相廝守了。 週旅長問:“你對玉釧可是真心?” 白少爺道:“不是真心,我能等到今日麼?!” 週旅長笑道:“你咋就知道我會來救她?” 白少爺倒也坦誠:“我沒想到是你,只想著南軍過來,必得剿滅匪患。” 週旅長顯見著有些不快:“你咋就這麼相信南軍?” 白少爺不說。 週旅長便沒再問,只道:“南軍、北軍咱不提了,我只問,為玉釧這山你進不進?” 白少爺想了想說:“真能把玉釧救出徐福海的手,我就進;若你只是要招安擴大自己的兵馬,我便不進。” 週旅長哼了聲:“我擴不擴充兵馬是我的事,你不好管,也不能管,我只擔保:一俟徐福海的人馬出山,我就把玉釧親自交到你手上!” 白少爺不信:“徐福海會這麼聽話麼?” 週旅長道:“受了招安,他就是老子手下的團長,老子的話就是命令,他不聽不行!” 白少爺問:“那……那他若是再進山呢?” 週旅長道:“好不容易才把這巨匪招出山,我會放他再進山?!” 白少爺點點頭:“好,這麼說,我進山就是,你周旅長說哪日進山,我便哪日進山。為了玉釧,就是真被匪殺了,我……我也情願!” 週旅長拍著白少爺的肩頭讚道:“這就對了嘛!身為男子漢,就得有血性,有情義!” 於是,白少爺一舉而變成周旅長安國保民軍的上尉副官,三日之後由兩個衛兵護著,挑著“言事”的黃旗,經由一線天,進了拒馬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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