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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4850 2018-03-18
錢團長安國保民軍的隊伍是被人家打走的。走得挺急慌,連城南門的兩門砲都未及拉。 商會趙會長那日在觀春樓閒聊,說北邊白昌山的李司令、南面河口的孫旅長怕要過來。這夜真就過來了,三更裡響了一陣槍,滿街都是腳步、馬蹄聲,待到天一亮,李司令、孫旅長的告示已在城里四處貼著了。世事的變化就那麼快。 李司令、孫旅長的隊伍把鳳鳴城一佔,觀春樓前馬上熱鬧起來,當天中午便有不少土里土氣的大兵來胡鬧,口口聲聲要找樓裡的小婊子們練打槍。鄭劉氏賠著笑臉,拿著菸酒出來圓場。大兵們一擁而上,搶了菸酒,還把鄭劉氏按倒在大門口用槍托子捅她的屁股。 鄭劉氏又氣又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滿城找當官的論理——總算找到了一個什麼官長,送了不少錢,又送了一個姑娘,才討得一紙文告貼於門楣。

大兵們卻不管什麼文告,仍不斷往觀春樓門前的青石巷裡擁,圍著鄭劉氏七嘴八舌吵鬧不休:“……你這老東西真是不識相,老子們到你這兒練槍是瞧得起你哩!” “好你個老卵子,放著一樓小婊子不讓老子們日。不日那幫小婊子,老子們便日你這老婊子!” …… 鄭劉氏直討饒:“……不是不讓日,實在是許多妮子正來月經,來了月經有三天例假,這……這是錢……錢團長定下的王法呢。” 大兵們逮著理了:“好你個老×,原來通匪呀!來呀,弟兄們,別說廢話了,咱就拿這老×練槍了,這老×通匪,通那姓錢的!” 七八個兵硬把鄭劉氏按倒了,真就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鄭劉氏的衣服,於光天化日之下把鄭劉氏壓在青石板地上練了起來。 鄭劉氏在地上拼命掙扎著,號啕大哭,大兵們只是不理,一個完事,又上去一個,直到後來見著有人砸開了觀春樓的大門,才捨棄了鄭劉氏,一個個提著褲子往樓裡衝。

樓里頓時大亂起來,大兵們抓住誰摟誰,在哪兒抓住就在哪兒開練。樓下廳堂,走道上,樓梯口,房間裡,四處都是上身穿軍裝,下面光著屁股的大兵們。有的姐妹被按倒後就再沒爬起來,弄得一身上下都是濕漉漉的髒東西,嚇得直喊饒命…… 大兵們不但拿姐妹們開練,還搶錢,搶東西。不少姐妹沒掖好的私房錢都被搶個精光,有的姐妹差點沒和那幫大兵拼命。姐妹們已是墜入風塵,一般而言,對自己的身子倒並不過分看重,對背著鄭劉氏好不容易聚起的小小財富卻是很看重的。一個叫英蓮的姑娘硬是槍抵腦門也不下自己手上的金鎦子,那行搶的大兵竟把英蓮的手指生生剁了下來…… 真個看重自己身子的只有玉釧了。 玉釧那日仍做著太太夢,一顆痴心還在周團副身上——想著日後要做周太大,就決心為周團副守節。大兵還沒衝進樓時,玉釧便自作聰明地把紅綢布小燈籠掛到了房門前,以為孫旅長的手下的大兵也認錢團長這例假規定的。大兵們衝上樓時,玉釧又把門插牢實了,還在門後抵了張梳妝台。

不曾想,小燈籠和房門都沒擋住大兵們的粗魯和野蠻。 幾個大兵把小紅燈籠拽下來踩了,又用槍托子搗爛了門,旋風一般衝了進來,對著玉釧大叫大嚷:“小婊子,快,快脫衣服,讓我們弟兄們快活快活……” 玉釧那當兒並不怎麼慌,先是向後退著,對那幾個大兵說:“你們別亂來,我……我可是周團副的人,週團副知道饒不了你們……” 一個大兵笑道:“哪還有什麼週團副呀?錢團長都被老子們趕跑了!” 又一個兵嚷道:“真是哩!別說你現在還是樓裡的小婊子,就算是周團副的小太太,老子們也得日了你!” 玉釧退到了牆邊,再無處退了,這才貼牆站定,把握著剪刀的手從背後突然抽出來,對那幾個大兵說:“你……你們敢?!你們過來我……我就死給你們看!”

大兵們見的血多了,哪吃這一套?硬是衝了過來。 玉釧為了周團副,也真是說到做到了,眼一閉,手一抬,硬著心把剪刀刺進了自己的前胸,讓鮮血驟然間染紅了自己的衣裙…… 然而,不知是憐惜自己還是怎的,尖鋒下去並不太深,要刺第二刀時,大兵們上前把玉釧抱住了。抱住後,大兵們先奪下了玉釧手上的剪刀,繼而,一邊說著髒話,一邊七手八腳扒玉釧的衣裙,手還在玉釧身上亂摸亂擰。玉釧仍是不依從,嘴里大罵著“土匪、強盜”,兩隻手亂抓,兩條腿亂蹬,還用牙咬大兵們探到她嘴邊的手指。被咬了手指的那個大兵氣了,操起槍,對著玉釧的腦袋就是悶悶的一槍托子,立時把玉釧擊昏過去。玉釧昏死過去後,大兵們才如了自己的心願,一個個脫了褲子往玉釧身上爬……

大兵們走後,姐妹們看到:玉釧的景狀真慘,赤條條在屋子中央的地上躺著,人事不省。原本穿在身上的衣裙全被撕壞了,浸在地上的血水穢物中。玉釧身上也全是血,血色中還斑斑點落著大兵身上的髒東西,整個人已不成模樣了。姐妹們思及自己被蹂躪的經歷都落了淚。從青石巷地上掙扎著爬回來的鄭劉氏更死了親娘似的哭個不休。 只有劉小鳳咬著淚珠兒沒讓它落下來。劉小鳳先用佈單把玉釧的身子遮掩了,而後,又默默用乾淨的溫水給玉釧擦洗身上的血污,包紮傷口。 玉釧漸漸睜開眼,矇矓醒了。 劉小鳳摟住玉釧一場痛哭。 玉釧沒哭,傻傻地盯著劉小鳳看,問劉小鳳:“姐姐,週……週團副還,還會回來娶我麼?” 劉小鳳沒做聲。 玉釧又說:“姐姐,你……你知道的,今日我……我沒辦法呀……”

劉小鳳哽咽著道:“玉釧,你……你這傻姑娘,你值么?” 玉釧說:“只……只要周團副娶我做太太,就……就值……” 鄭劉氏忙道:“妮兒,週團副會回來的,會回來娶你的。這幫土匪兵長不了,你瞅著吧,用不幾日錢團長和周團副就帶著兵馬殺回來了。” 聽得鄭劉氏這話,玉釧眼中的淚才雨珠般下來了…… 大索一般皆為三日,三日之後,鳳鳴城裡恢復了秩序。嗣後總安靜了有十數天,直到兩支聯手攻城的盟軍——李司令的隊伍和孫旅長的人馬又乾起來,炮火毀掉半條舉人大街,孫旅長又驅逐了李司令,鳳鳴城才算得到徹底安靜。 這一回李司令變成了匪。李司令的隊伍沒打過孫旅長的兵馬,李司令自然是匪。孫旅長公佈的李司令的罪狀中就有一條:慫恿部屬搶掠民財,殘害婦女。為證實所控之確鑿,孫旅長派人用車把玉釧裝了去,一車拉到旅部,又是照相,又是談話,鬧得不亦樂乎。

公事辦完,自然便辦私事。孫旅長待談話會一散,就色迷迷地看著玉釧嘿嘿笑,還在會議廳里手就公然伸進了玉釧的懷裡,擰著玉釧小小的乳頭問:“小姐,這是什麼東西?” 玉釧恨著那些蹂躪她的大兵,對孫旅長更無好感,狠狠打掉孫旅長的手,要往門外走。 孫旅長兩手一攔,硬留著玉釧不讓走,說是要請玉釧喝酒。 喝酒時,孫旅長甩下旅長的架子,自願與匪合了流,讓手下的兩個兵強行扒了玉釧的衣裙,把玉釧赤身裸體的強按在桌上,當做了一盤下酒的菜。那當兒,玉釧身上正來月經,且很多,身下繫著的月經帶都浸透了,孫旅長也不嫌髒,喝著酒就把玉釧身上的月經帶扯了,要往玉釧身上壓。玉釧破口大罵,還從兩個兵手中掙脫出一隻手,狠狠甩了孫旅長一個耳光。

孫旅長並不惱,摸著挨了打的臉笑呵呵的,直誇玉釧有血性,說玉釧身上少了個,若是有了個,他就要用武裝帶換下玉釧的月經帶,給她個排長、連長的干幹。讓手下兩個兵按著,孫旅長笑呵呵地把玉釧強奸了…… 嗣後,孫旅長的新王法頒布了,和錢團長那匪有個區別,孫旅長把錢團長的舊王法廢了,說是觀春樓掛紅燈很不可取,是對女界的一種污辱和歧視。三天例假取消。旅長認為,規定例假屬混賬之舉:你怕撞紅沾上晦氣,不嫖便是,怎好硬不讓人家做生意呢?出於保護工商的宗旨,此類舊規陋習自當在掃蕩之列。孫旅長聲言,民國民國,就是民眾之國,民眾之國最講究自由平等,人格尊嚴,他孫某首先要把屬於女人的那份自由平等、人格尊嚴還給女人們,其二,要堅決保護工商……

鄭劉氏被孫旅長手下的兵當街練過,原是恨著孫旅長的,現在見孫旅長“保護工商”,才意外發現了孫旅長的不同凡響,當即擁護了孫旅長,也順著孫旅長的意思,把錢團長看做匪了。為顯示和錢團長那匪一刀兩斷的決心,鄭劉氏叫多哥把樓裡的小紅燈籠全從姐妹們手上收回來燒了,明確宣布取消每月三天的例假,還假模假樣地說,這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姐妹們的平等自由和人格尊嚴。 姐妹們苦不堪言,極一致的懷念起錢團長和錢團長統治鳳鳴的好時光。鄭劉氏把錢團長認做匪,姐妹們偏就把孫旅長和他手下的大兵們認做匪。孫旅長這匪和他的匪部屬們常到觀春樓來,姐妹們便把那臟兮兮的東西往匪們的軍裝口袋裡偷偷塞,就連孫旅長軍裝口袋裡也被塞過兩次。

有一次讓孫旅長出了醜。孫旅長給一幫部下訓話,訓得激動,冒了汗,想掏手絹擦臉,不曾想,掏出的卻是那臟東西,而且差點兒就擦到了自己的黑臉膛上,鬧得部下們轟堂大笑。 為發洩對鄭劉氏的不滿,姐妹們還把那臟東西扔得滿樓都是。鄭劉氏知道姐妹們是和她搗亂,卻也無奈,只得額外給多哥派了份差,讓多哥天天去拾。多哥恨得直咬牙…… 玉釧因著周團副的緣由,對錢團長隊伍的懷念就更深一層了。那時,玉釧雖拿不准週團副什麼時候能帶著隊伍打回來,回來後還要不要她,一顆心仍是在周團副身上的。玉釧和劉小鳳多次說過,她今生今世是忘不了周團副了。週團副送玉釧的一對金耳環,玉釧打從周團副走後便藏在布腰帶裡再沒戴過,有時,夜深人靜了,才悄悄取出來,獨自一人默默看看。 …… 後門送舊前門迎新,風風雨雨中又過去了一年,孫旅長的兵馬偏就不敗。有幾次倒是風聞錢團長的隊伍要過來了,只是私底下傳上幾天便沒了音訊。玉釧也傻,只要聽到這樣的傳聞總要做場彌天大夢——有一回還偷偷跑了,想據傳聞的線索去尋找周團副。 自然尋不著。 鄭劉氏和多哥一干人等把玉釧抓回來一頓死打,又是鞭子,又是棍,打得玉釧遍體是傷,還用一根鐵鍊子把玉釧鎖了,帶項圈的一頭鎖著玉釧的脖子,另一頭鎖在房門上,讓玉釧像狗一樣,只能在三步開外的地界上移動。 多哥對玉釧是很恨的,這份恨自從周團副吃花酒那日一直聚到今天,今天見玉釧倒了黴,自然分外高興,天天生著法子,找著碴兒折磨玉釧,還衝著玉釧身子撒過一回尿。 挨打後傷還沒全好,鄭劉氏又逼著玉釧接客。玉釧不干,扒開衣服讓鄭劉氏看自己身上的傷,和脖子上被鎖出的青痕。 鄭劉氏根本不看,冷冷說:“只要還有一口氣,你就得給老娘接客!” 玉釧仍是不答應。 鄭劉氏便叫來了多哥,對多哥說:“你不一直想日玉釧麼?現在,老娘把玉釧賞給你了!她一天不接客,你給我日一天,一年不接客,你就給我日一年,想啥時日就啥時日,活活日死了她算數!” 多哥真就動手了,當著鄭劉氏和眾姐妹們的面,先把玉釧用繩子吊得隻腳尖沾地,後來又扒了玉釧的衣裙,架著玉釧的腿要上。 玉釧一邊哭,一邊罵,身子卻沒法躲,只能由著多哥擺弄。姐妹們心裡都恨,卻敢怒不敢言。 又是劉小鳳站了出來,對鄭劉氏道:“媽,你到底還讓不讓我們姐妹活了?若是不讓我們姐妹活,我們就一個個死給你看!” 鄭劉氏瘋叫道:“要死都去死,不死就得給老娘接客!老娘開的是窯子,不是旅館飯店,縱然你是金枝玉葉到這兒來也是一樣的。” 劉小鳳腳一跺說:“那你別後悔。” 鄭劉氏吼:“想死的都去死吧,老娘才不會後悔哩。” 誰也沒料到,劉小鳳那夜真往屋樑上拴了根繩,把自己的脖子套進了索套中,若不是被一個嫖客及早發現,真就送了命。 鄭劉氏這才醒過夢來,把說過的硬話全收了,直打自己的耳光,說自己老了,益發混賬糊塗,好說歹說要小鳳別跟自己一般見識。 劉小鳳來這一手只是為了玉釧,待得緩過氣來,就對鄭劉氏說:“你若再叫多哥作踐玉釧,不但我劉小鳳不活了,玉釧只怕也不會活了。這死原本比活容易,與其活著受這份罪,實不如死了的好。” 鄭劉氏唯唯諾諾去了,無了先前的威風。 劉小鳳鬧過這一出以後,玉釧的日子才好過了些,和劉小鳳的關係自然也就更深了一層。 劉小鳳背地裡又教玉釧,要玉釧於要緊的當兒學會裝瘋賣呆,乃至尋死覓活。且向玉釧透露說,其實誰也不想死,自己上吊那日,是謀劃好了的,她去上吊,卻專讓那相好客來發現,只為嚇唬鄭劉氏。鄭劉氏可不願能賺錢的搖錢樹倒下來哩。 劉小鳳最後歸結到一點,就是要會由著性子鬧。 玉釧輕聲問:“姐姐,剛進這觀春樓時,不是……不是你叫我收斂些心性的麼?” 劉小鳳苦苦一笑道:“我的好妹妹喲,你真是傻!你還沒悟出麼?如今不是往日,此一時彼一時了,往日你尚未破身,後來又有周團副護著,鄭劉氏自然讓你三分。現在你既已破身,便再無那往日的身價,週團副的安國保民軍又不可能馬上打回來,你就得換一種活法了。走時有走時的活法,背時自有背時的活法嘛!” 玉釧這才多少明白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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