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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神諭 周梅森 3595 2018-03-18
縛著耶穌雕像的巨大的十字架橫放在街市正中,十字架和耶穌雕像的身上都塗滿了糞便,臭氣熏人。教民們像羊群一樣,被官府的牧人們趕來了,他們將一個個的從這十字架和耶穌像身上踏過去,藉以顯示自己和邪教一刀兩斷的決心。 李約翰牧師和傑克遜先生也被縣衙的公差押來了——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大清天朝的官府都要讓他們親眼看看耶穌在天朝的下場,使得他們自此斷了把邪教帶入天朝的夢想! 這主意是津口知縣柏欽若柏大人想出的。凌遲處斬了阮大成、杜天醒等八十三名匪賊的第三日,柏大人就想起了對洋毛子李約翰、傑克遜以及邪教之民的處置向題。柏大人是心慈手軟的。他不願再殺人了,他沒有援引嘉慶二十年處治蘭月旺牧師之定規,將邪教惑眾的李約翰、傑克遜奏報朝廷處治斬刑。他親赴巡撫衙門,拜見了撫台大人俞廉榮,將邪教案情節逐一呈報,最後提出了一個息事寧人的方案:令誤入歧途的邪教教民具結悔過,不予處置,邪教禍首李約翰、傑克遜驅逐出境,以絕邪教患源。俞老大人對這方案極為欣賞,恩准施行。俞老大人也是有難言之苦的,他治下的府道州縣半年之中匪亂頻起,連連驚動京師朝廷,已難交待,如今再奏報一個邪教案,豈不是自討苦吃嗎?柏欽若知曉他的心事,願意息事寧人,他自然也是願意息事寧人的。

於是,便有了耶穌在天朝聖地受辱的一幕,這一幕既體現了天朝官府的寬厚,也體現了天朝官府的尊嚴。 為了將這無上的尊嚴深深嵌入洋毛子和邪教教民的記憶中,柏欽若柏大人在百忙之中身著官服,親臨臭氣熏天的街市,監視教民們履行摒棄邪教的儀式。 柏大人忍著難聞的惡臭,在塗了黃糞的十字架旁邊坐著,臉色威嚴,一身正氣,彷彿一尊天朝塑出的神像。他身邊站著七八個公差衙役,一個個也橫眉豎眼,如下凡的凶神一般。洋毛子李約翰和傑克遜被幾個公差扭著,跪在十字架的另一側,佈滿蓬亂黃發的腦袋低低垂著,幾乎觸到了地上。街市西面,百十口惶恐不安的邪教教民一個個前胸貼著後背,垂首立著,似乎在悄悄做著最後的祈禱。街市東面,公差衙役們圈出了一片潔淨的空地,等著接納摒棄了邪教的天朝順民。

清浦鎮中萬人空巷,圍觀盛況不亞於十月十八日的斬首凌遲,街市兩頭和街市兩側的店鋪旁、屋頂上、大樹上俱擁滿了、蹲滿了、掛滿了人。 場面紅火熱烈而又莊嚴神聖。 遠處,幾面鑼聲在“咣咣”地響著,三四個音質音色各不相同的沙啞的喉嚨在那裡喊,此起彼伏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地傳到了場內: “老少爺們,都來看呀,官府為咱清浦風水寶地破邪了!”“咣!咣!” “快看呀!快看呀!番洋邪魔被我朝張天師拿住了。”“咣!咣!” “看李約翰、斬不死認罪伏法,看兩個洋毛子腳踏魔體樓!”“咣!咣!” …… 天色很好。秋日的太陽懶懶地在當頂的空中吊著,正義的鑼聲震得懶散的太陽一顫一顫的。沒有風,從耶穌身上散發出的臭氣無法向更遠的所在擴散,看熱鬧的人們和官府的公人們只得嗅著臭氣,履行神聖的職責。

在威嚴的氣氛造足之後,儀式開始了。 第一個走向十字架,向耶穌像發難的,是天朝義民影子先生莫義德。儘管莫義德幾年前就自願放棄對邪教的信仰了,可一聽說官府要向邪教的魔頭髮難,還是極踴躍地參加了。他要再一次向官府證明自己的忠誠,藉以補回喪失在義婦李香玉身上的信任。他這第一名是好不容易才爭來的。被衙役公差們押到街市以後,他大膽地攪亂了隊伍的秩序,硬是從隊伍之中,鑽到隊伍之首,站到了所有邪教信徒的前面。守在隊伍兩旁的公差們都不理解他的一片忠心,有個生著一對三角眼的傢伙見他在人群中亂擠,還打了他兩拳頭,他沒和那可惡的傢伙計較,他認定那傢伙淺薄無知。 向耶穌像走去的時候,他沒有一絲羞恥和愧疚,官府賜予他的膽量,使他產生了良好的感覺,他甚至認為,他不是以個人的身份,而是代表官府,代表整個大清朝廷向耶穌復仇的。他認定耶穌是官府和朝廷的仇人,而官府和朝廷的仇人,也就是他莫義德的仇人!官府和朝廷向來是不會錯的。

吃過杖責的屁股尚未痊癒,邁動腳步時,包裹著屁股和大腿的布便不太友好地在傷口上磨,怪疼的。他忍了。他盡量不讓那屁股上的痛感爬到臉上,極力做出一副輕鬆自然的模樣,一步步向可惡的耶穌面前走,紙一般單薄的身子挺得繃直,三根青筋支起的頭顱揚得高高的,兩眼恨恨地盯著躺在地上的耶穌像,眼瞳中放射出代表天朝的兇惡的光芒。 他踏到耶穌像上時,臭烘烘的糞便差一點將他滑倒。他踉蹌了一下,一隻腳踩在耶穌像的胸上,一隻腳支撐著地面,兩眼不由自主地往坐在一旁的柏大人臉上瞧。他在柏大人臉上瞧出了一絲不快,遂產生了重踏一回的渴望。 他又退了回去,乾咳一聲,想提醒柏大人注意到他的第二次忠誠。 柏大人顯然注意到他的忠誠了,冷峻的眼光像釘子一樣刺進了他皮肉中。

他踏著十字架的底端,從耶穌像的腳上,一點一點踩到了胸上、腦袋上。他在耶穌的腦袋上賣力地狠跺了兩腳後,才帶著一身臭氣,兩褲腿糞便,進入了天朝順民的潔淨地。 排在影子先生後面的教民們一個接一個地跨上了耶穌雕像的聖身。他們有的踩得英勇;有的踩得膽怯;有的踩得認真。八九十人踩過,塗在耶穌像身上的糞便全轉移到大清順良們的腳板上了,臭烘烘的氣味開始從屬於天朝的淨地上生髮出來。 天朝淨地上的順民們越來越多。 然而,邪魔地盤上也還有十餘個不可救藥的信徒在哭泣,在躊躇,他們不管公差、衙役們如何呵斥,硬是不願向十字架靠近。這十餘個信徒中,竟然還有三個婦人! 一直沒有說話的柏大人看不下去了,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冷冷規勸道:

“你們不是具結悔過、發誓永生不信邪教嗎?何以又這般淒惶?莫不是要反悔嗎?若要反悔,本縣絕不相強,統統拘回縣衙以'邪教惑眾律'加等治罪!左右,與本縣拿人!” 這一聲“拿人”,當即說服了眾信徒,又有七八個人往耶穌雕像上踩了。他們踩得很輕、很快,彷彿燕子點水一般,柏大人看著極不舒服,可也沒說什麼,也沒有讓他們將這神聖的儀式重演一回。 柏大人終歸是寬宏大量的。 最後一個踩到耶穌像上的,是一個年約四十歲的婦人。這婦人的相貌並不出眾,臉盤扁平,嘴巴很大,下巴很寬,可邪心卻是出眾的。她披頭散發,著了魔似的哭,淚水像雨點一般不斷從臉頰上落下,打濕了她的繡鞋、綢裙。她死活不願往耶穌基督身上踩,公差們用刀逼她,她也不踩。

柏大人不願把她拿入大獄,治她的罪。大人需要的不是押人,而是要完美無憾地體現大清天朝的威嚴和尊嚴。他不能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而給天朝的尊嚴留下缺憾。 柏大人又一次站了起來,對那女人道:“邪教給你帶來了什麼好處!使得你這婦人如此頑冥?一部邪書寫得明明白白,邪魔耶穌乃西洋猶太蠻族的惡神,與我天朝臣民何干?我天朝乃世界中心,萬國首邦;我天朝禮義盡善盡美,源遠流長;我天朝百姓乃炎黃子孫,世代相傳,千古不滅,何須那邪魔的魔法來佑護?” 那婦人只是飲泣,並不答言。 柏大人又真摯動人地道:“見你如此頑冥,本縣倒想起一個義婦,這義婦也是清浦人氏,喚做李香玉,她賣身盡孝,崇尚禮義,寧可餓死,不反朝廷,不壞那三從四德,實在令本縣感佩!若是你以這信奉邪教的一片痴心,換作忠孝節義的貞德,則必會像那義婦李香玉一樣,成為後世之楷模。”

見那婦人還不言語,柏大人又道:“快過去吧,官府不會與你為難的!本縣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為了解救你們,使得你們迷途知返,絕無別的意思。如若你一味抗拒,本縣也只得按律行事,治你的罪了,可本縣實在不想這樣做的啊!” 不知是柏大人的懇切陳詞打動了她,還是按律治罪的威嚇打動了她,她終於顫巍巍地邁動著三寸金蓮,怯怯地向十字架、向耶穌雕像面前走了。 三寸金蓮踩到耶穌像上時,她感到腳下軟軟的,綿綿的,耶穌的身子彷彿不是木頭的,而是血肉凝結而成的。她看到了耶穌歪在一邊的痛苦的面孔,她看到耶穌睜眼了,耶穌的眼皮在動,他那充滿智慧光芒的眼睛像兩顆明亮的星,驟然間,兩顆星又變成兩輪耀眼的太陽,那太陽光芒四射,刺得她渾身顫栗不止。她驚呆了,想趕快從他頭上跨過去,可就在她一隻腳落地的時候,耶穌在十字架上掙紮起來。她聽到耶穌在用蒼涼的聲音說:“吾將用火,用劍,用瘟疫,用海水,用天塌地陷來懲罰爾等!吾將使東方這塊野蠻的土地在世界末日到來之前,先行沉入永恆的地獄!不尊吾的名為聖的人們,辱我聖體的人們,吾將把你們釘在恥辱柱上,使你們永世不得赦免……”

這聲音猶如洪鐘,猶如炸雷,轟轟然在她耳邊響著,她嚇得亂喊亂叫,手舞足蹈,繼而,一頭栽到一個公差腳下,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儀式在微帶哀傷的氣氛中結束。 清浦的邪教教徒無一例外地變成了大清天朝的順民。 最後,柏欽若柏大人用平靜的聲調對聚在四周的清浦順民們講述了一通聖上的聖明,官府的清正,東方古老文明傳統的偉大和完美,鄭重申明:今日誤入魔道的邪教教徒概不追究,但,嗣後,誰若再敢把番洋邪教帶入清浦、津口,誰敢再入魔門,津口官府決不寬恕,一律按雍正七年之定規,依“邪教惑眾律”加等治罪。 柏欽若喝令將英吉利國的兩個洋人押赴臨江府,由臨江府出具文告,將其驅逐出境。 不料,兩個衙役揪起跪在地上的李約翰時,才發現李約翰已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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