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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天下財富 周梅森 5526 2018-03-18
現在看來,事情已經十分清楚了:遠東國際控股南方機器的目的,就是為了轉嫁自己手中的不良資產。江海洋認為,安子良和丁一心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騙子和冒險家,而是具有現代金融資本意識、懂得遊戲規則的經濟畸人。從現行的法律角度看,又很難讓人抓住他們的把柄。收購特區破廠的議案董事會通過了,股東通訊表決又通過了,從程序上講,他們是完全合法的。 更嚴重的是,這一次如果讓他們得逞,他們就會不斷地下刀,今天賣給你一個破廠,明天賣給你一塊爛地,最終還是要把南方機器廠搞垮掉。看穿這一點後,江海洋才覺得李響當初的建議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讓南方機器先死後生,也許真是一條出路,——儘管直到現在為止,他在感情上還完全不能接受。

股東通訊表決結果出來後,江海洋決定親自到特區看看那個破廠,對它的真實價值進行一番評估,在收購價格問題上再和安子良好好鬥一斗。南方機器廠不能改變收購的現實,卻能改變收購的價格,不讓遠東國際在轉讓價格上占到便宜。 江海洋去得光明正大,提前幾天就和安子良通了個長途電話,聲明此行沒有別的目的,就是去看看那個要被收購的破廠。 臨行前一天,妹妹江海玲找上門,說:“大哥,大夥兒聽說咱要花7000萬配股款買特區一家甚麼破廠,都議論紛紛,說是咱被坑慘了!” 江海洋關切地問:“大夥兒都議論了些啥?” 江海玲直言不諱地說:“都罵你哩,罵你賣廠求榮,和安子良、顧浣他們穿一條褲子。有些話太難聽了,——說你和顧浣關係不正常,沒準拿了遠東國際的回扣!——這不,馬上又要到特區去遊山玩水了!”

江海洋苦笑道:“我真是里外不是人了。”想了想,又說,“小玲,你大哥人正不怕影子歪,適當的時候,會對全廠同志說清事情真相的!” 江海玲問:“那你現在為啥不說?光在家裡耍威風!” 江海洋說:“我不想影響大家的情緒。小玲,工人為這事鬧起來咋辦?” 江海玲說:“鬧起來活該!沒準真會鬧鬧。我們不但是員工,還都是股東,他安子良這個大股東這麼坑我們小股東,還不該鬧鬧麼?當真大魚吃小魚了!” 江海洋嚴肅地說:“小玲,無論咋著都不要鬧,尤其是你,是我親妹妹,就更不能鬧,一定得顧全大局,別讓人家趁機鑽空子!” 江海玲叫了起來:“親妹妹咋了?得你這哥哥啥好處了?廠裡只要有人鬧,我一定參加,還要鼓動米粒和他爹一起參加,——你捍衛不了我們的利益,我們就得自己捍衛自己的利益了!大哥,你好好想想,當年米粒和他爹那些股票都是咋買下來的?!”說罷,轉身要走。

江海洋叫了一聲:“小玲,你等等!” 江海玲翻著白眼問:“還有啥最新指示?” 江海洋說:“小玲,安子良這幫人不是一般的暴發戶,而是有金融現代意識的經濟畸人,或者說是由一幫經濟畸人構成的經濟團伙,我們目前的法規很難制約他們,所以,和他們的鬥爭就比較複雜,就要講究策略……” 江海玲說:“那麼,我們工人鬧鬧不是好事嗎?給安子良這些傢伙一點教訓有啥不好?要是能逼著他們讓出一部分股權,不是壞事變好事了嗎?你著什麼急?” 江海洋說:“小玲呀,這就是你的片面性了!咱平海只有一家南方機器嗎?一個地區不需要穩定的秩序嗎?鬧事就沒有副作用嗎?不破壞生產力的發展嗎?任何時候都不能忘了,咱中國的改革是以穩定為前提的,股份制改革更是如此!”

江海玲仍然沒被說服,一臉譏諷地道:“江總,您站得高,看得遠,真不該只在南方機器當副老總,要我說都該到國務院去當總理!——我們打工崽不行,只看自己的實際利益。” 江海洋直截了當地問:“小玲,你說老實話,是不是已經聽到什麼風聲了?” 江海玲說:“我不知道!” ………… 江海玲走後,江海洋越想越不放心,已經很晚了,還是打了個電話給顧浣,要顧浣在他赴特區期間,注意一下公司幹部工人的情緒,千萬不要出什麼亂子。 到了特區,安子良和丁一心又玩起了花招,不帶他去看廠,也不和他談廠,卻把他拉到了“1993年度遠東大文化研討會”的會場上,一路上和他大談特談什麼文化大發展和精神大文明。 安子良這文化也真夠“大”的,江海洋在安子良刻意營造的熱烈氣氛中走進遠東國際會議室時就發現,還真有幾個在電視裡出現過的很有名氣的作家、教授在座。另外,還有些不知來自何方的道士、和尚、阿訇、大氣功師也坐在會議室裡。

一個教授正在發言:“……大文化這個提法很好,我是極表贊成的。大文化首先應該是個大範疇,包括整個經濟都可以列入這個大範疇。比如說遠東國際實業公司,其文化底蘊就很厚重。安總這個人,與其說他是個實業家,不如說他是個高檔次的大文化人……” 江海洋覺得這個教授很滑稽,微笑著低聲問安子良:“安總,這位教授先生說您是高檔次的大文化人,——恕我直言:直到現在為止,我都不知道您這個高檔次的文化人和您的國際實業公司在創造什麼?難道就創造這些馬屁精嗎?” 安子良先怔了一下,隨即笑道:“馬屁精?好,江總,您說得好,真可謂一針見血!”搖搖頭,又說,“不過,這些馬屁精可不是我造就出來的,而是這個商品社會造就出來的,你說是不是?”

江海洋追問:“那您創造什麼?” 安子良皺了皺眉頭:“為什麼非要創造什麼呢?” 江海洋說:“不從事創造,這世上的財富從哪兒來?” 安子良點點頭:“如果你非要這樣講,那我告訴你,我在為創造者創造一種資本環境,一種經濟秩序,一種文化氛圍,你聽聽,他們正在討論這個問題。” 果然,作家白話正在慷慨陳詞:“……馬米思教授的觀點我基本贊同,我在最近剛出版的《遠東國際面對21世紀》的長篇報告文學中,對安總有這麼一段評價:這位儒商屬於本世紀的尾聲,更屬於新世紀的黎明,他的文化品格和健全而高大的人格,使他創造了一個遠東國際的奇蹟,也創造了一種特有的大文化現象……” 丁一心適時地將一本精裝書遞給了江海洋,把頭探過來說:“江總,你要真正全面了解我們安總,這本書一定要好好看看,就是正在講話的這位白作家寫的。”

江海洋隨口問了句:“你們給了這位白作家多少錢?” 丁一心說:“不多,就五萬元。” 安子良不悅地看了丁一心一眼。 丁一心自知失言,又解釋了一句:“是付的採訪費,這是規矩。” 也許是遠東國際付過的五萬元在起作用,白作家還在熱烈吹噓安子良,越吹越肉麻:“……當我們敬愛的安總每天對著鏡子一遍又一遍地喊:'我最好,我最強……'的時候,我們難道不該震撼嗎?” 江海洋實在聽不下去了,對安子良說:“對不起,我要去看看那個廠子了。” 安子良笑道:“我陪你去吧!這些馬屁精也實在讓我討厭,——開大文化研討會,偏不研究大文化,光談我,這樣開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江海洋說:“也有意思嘛,至少能唬唬像我這種沒有文化的平海人!”

安子良拍著江海洋的肩膀大笑起來:“江總,你這清華大學78級的高材生要說沒文化,我們遠東國際一多半人都該跳樓了!” 這倒讓江海洋吃了一驚:“安總,你咋知道我上過大學?而且還是78級?” 安子良又笑道:“江總,你以為我這董事長是吃乾飯的?!” 一車開到南頭的那座破廠裡,江海洋呆了。廠子比他想像的還要糟,廠房全是簡易的,廠區一片荒蕪,蒿草長得半人高,連個鬼影都沒有,唯一的好處是佔地面積不小。後來發現有些進口的二手機器還沒開箱,心裡才多少又好受了些。 這日在廠裡,江海洋陰著臉只是看,對廠子的現狀沒做任何評價。 第二天,江海洋通過特區的朋友,請了特區市國資局的兩個專家看過之後,才和安子良攤牌了,明確表示說:“安總,我已經了解清楚了,這座裝配廠根本不值7000萬。按照現在特區的地價,這41畝土地值2800萬,廠房和現有的二手機器總共值1000萬左右,——這還得有人買才行。”

安子良問:“這個價是誰告訴你的?我作價7000萬是有資產評估報告的,不是漫天開價。再說,我這裡也是國有公司,就算評估略有出入,也沒有造成國有資產的流失嘛。” 江海洋問:“這樣坑害南方機器公司,你就不怕南方機器廠的工人鬧事?” 安子良不屑地說:“工人的職責就是好好勞動,好好乾活,鬧什麼事?!” 江海洋道:“安總,我提醒你一下,本公司從一創立就實行了員工持股計劃,廠裡2200名員工不僅是普通工人,還都是公司的股東。” 安子良說:“你們那個工會主席不是在董事會裡嗎?不是代表持股員工投了票了嗎?他們,還有你江總,既然參加資本遊戲,就要遵守資本遊戲的規則。” 江海洋說:“我們已經遵守了遊戲規則,並沒有推翻兼併方案。我現在提出的是,這個裝配廠的作價有問題,這個價格是不能被南方機器接受的。”

安子良說:“這個你我說了都不算,必須以資產評估報告為準。” 江海洋說:“我完全同意以資產評估報告為準,——我建議請平海有關部門來評估這個廠子的全部土地和資產!” 安子良說:“這裡是特區,必須以特區出具的評估報告為準……” 江海洋說:“也可以,不過,這個特區的評估單位必須是我們雙方一致認可的、真正公正中立的權威法人評估機構……” 正這麼爭著,丁一心一頭闖進了辦公室,一臉驚慌地報告說:“安總,江總,不好了,平海南方機器公司出大事了,兩個分廠,三個主要車間1800多工人大罷工,顧浣要我們趕快飛平海,平海市政府也責令我們馬上和他們聯繫……” 安子良和江海洋都愣住了。 江海洋雖說早就擔心出事,卻沒想到會出這麼大的事,竟是全廠1800多工人的大罷工。由此看來,妹妹江海玲臨行前找他不是偶然的,一切可能早就在策劃醞釀之中了。 ——事情平息後江海洋才知道,這場罷工確是在他走之前就醞釀好了,主要策劃者不是別人,而是米粒的父親米天倫,一個有33年工齡,25年黨齡,即將退休的老勞模。 江海洋和安子良當即同車趕到了特區機場,想在當天飛返平海。 不料,平海的機票已沒有了,二人只好飛省城轉平海。 在機場候機廳,安子良對江海洋說:“江總,也許我是小看你了,——你這次到特區是有備而來的吧?啊?你過來和我談判,暗中煽動工人和我鬧,向我施加壓力。國內戰爭中談談打打,打打談談的那一套,你可是學得不錯呀!” 江海洋說:“工人有理由憤怒。” 安子良問:“你知道煽動工人罷工的後果是什麼嗎?” 江海洋反問道:“你有什麼根據說我江海洋煽動了工人罷工?” 安子良說:“就在剛才,你還當面威脅過我!” 江海洋說:“那叫提醒,也叫警告!” 安子良說:“我堅持把它理解為威脅!” ………… 這時,江海洋心急如火,根本顧不得安子良怎麼想,只擔心平海的風波會越鬧越大,更擔心罷工工人進一步受到傷害,遂在候機廳電話間裡直接給市長王晉源打了個電話。 江海洋在電話裡焦慮地說:“王市長,我和安子良先生正在往平海趕,飛平海的飛機已經沒有了,我們準備飛省城轉平海,估計夜裡12時前可以趕到。我要求在我回來之前,千萬不要對工人施加任何壓力,這場風波事出有因。” 王晉源在電話裡很不高興地說:“你們趕快回來,事情的起因我很清楚,其實質就是資本壓迫勞動!請告訴那個安子良,平海市政府要求他這個董事長對南方機器廠發生的一切負責!如果他沒有本事解決工人的罷工,就請他放棄控股權!” 江海洋馬上說:“王市長,我請安子良先生和你直接通話。” 安子良被迫接了電話。 王晉源毫不客氣,開口就問:“安子良先生,南方機器廠發生的情況你都知道了吧?我請教一下,你這個控股的董事長該負什麼責任?” 安子良說:“有人該對此事負責,那就是你們的市管幹部江海洋先生,事實上是他煽動了工人的情緒。” 王晉源說:“你的懷疑是沒有任何事實根據的!對江海洋同志,平海市委、市政府是了解的,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會煽動工人罷工,而問題就出在你安子良身上!你用資本壓迫勞動,以多數股權通過了一個侵占工人股東利益的兼併方案,激起了工人的憤怒和不滿!” 安子良口氣強硬:“王市長,我提醒你一下,不論我們公司通過什麼決議,都是公司的企業行為,你們平海市政府無權干涉!而作為一級政權的負責人,你卻有義務保證一個地區政治社會秩序的穩定。對罷工鬧事者,該抓要抓,不能手軟!” 王晉源厲聲道:“安子良先生,在對我們平海一級政權指手劃腳之前,請你先看一下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工人有罷工的自由!” 安子良覺得抓住理了:“王市長,這麼說,你也支持工人罷工了?” 王晉源毫不含糊:“我支持南方機器廠2200名員工的合理要求!” 然而,放下電話,安子良的硬氣就不見了。江海洋注意到,安子良頭上滲出了一層冷汗,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好半天沒一句話。 江海洋卻來了精神,坦蕩地說:“安子良先生,如果你堅持認為是我江海洋煽動了這場罷工,我向董事會請求辭職,並願意接受有關方面相應的調查。” 安子良哼了一聲:“這種時候辭職?江總,你也太絕了吧?” 江海洋笑道:“這麼說,你還非讓我幹下去?” 安子良嘆了口氣:“江總從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讓你乾了?從第一次接觸到現在,我們一直在斗,在吵,可我對你的工作精神一直是充分肯定的,是不是?我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要和你不斷地周旋下去,周旋到底。” 江海洋說:“這正是你的聰明之處,你是利用我和南方機器的員工們為你們創造財富,因為你們根本不懂得如何進行這種創造!” 安子良說:“我本能地感覺到,我的談判對手不是罷工工人,而是你江海洋。江海洋先生,您能否給我開個價?結束這場罷工風波,我要做出多少讓步?” 江海洋笑道:“我怎麼知道?請你去問罷工的工人好了。” 安子良說:“你比我更了解工人,就算我向你諮詢!” 江海洋想了想:“你真要聽我說嗎?” 安子良很肯定地說:“當然。” 江海洋又問:“你不是已經要求抓人了嗎?” 安子良說:“氣話而已,再說,我也知道地方保護主義的厲害!” 江海洋說:“什麼地方保護主義?在哪裡不要公道和正義?!” 安子良擺擺手:“好吧,不說這些了,我就請你開個價,我是生意人,講究實際。” 江海洋說:“兼併價格必須公道,資產評估重新進行,要雙方認可。” 安子良冷冷地問:“你不想推翻這個兼併方案嗎?” 江海洋笑笑:“你不要想抓我的辮子,我不會破壞遊戲規則。” 安子良愣了半天,才拍著江海洋的肩膀說:“你真聰明,——好,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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