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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天下財富 周梅森 5406 2018-03-18
這世事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眼前的一切似乎全亂了套。 前南方機器廠工會副主席江廣金在1988年4月2日晚上驟然發現了南方機器廠和他這個三代同堂大家庭的共同危機。這危機像亂麻一樣攪在一起,讓江廣金幾乎失卻了判斷的自信和判斷的能力。打從年前老伴去世,江廣金還沒一下子碰到過這麼多充斥著火藥味的難題。 首先,對南方機器廠搞股份制江廣金就想不通。好端端的國營企業,搞什麼股份制?年輕人不知道啥叫股份制,他可知道。 1937年,南方機器廠在李響的親爹大約翰手上起辦時,就搞的股份制。大約翰出錢多,是大股東,當董事長;國民黨的一個師長出錢少,是小股東,當副董事長,還有些更小的股東當董事。 1949年春上,正是為了反對這些萬惡的資產階級,工人們才在黨的領導下鬧起了迎解放的大罷工,才有了後來國營的南方機器廠。現在又改回去,把廠子賣給工人,賣給社會上那些不相干的人,這還叫社會主義麼?廠裡的工人們認定這是攤派,卻沒想到這個走什麼路的重大原則問題!江廣金認為這是工人們的重大失誤。如果讓他為工人們出出主意,他一定要打出“堅持社會主義公有製方向”的旗幟。

當然,這種話不能隨便說,尤其不能在江海玲、江海生這一雙不爭氣的小兒女面前說。江廣金同志做了15年工會副主席,是受黨多年教育的老黨員,懂得組織原則:上面定下來的事,不理解也得先執行,日後再糾正。再者說,也得維護大兒子江海洋的權威,老話說過的,家有長子,國有大臣。不過,大兒子也太過分了,搞股份制實在太賣力了,所以,當江海玲向這位江廠長發難時,江廣金同志一言未發,甚至還想說一句:“看看,我們的工人同志並不願意做資產階級嘛。” 尤其讓江廣金生氣的是,江海玲明確提到米粒爺倆的困難,這位江廠長仍然無動於衷,還要大家對股份制有個正確認識,這分明屬於混賬了,這種混賬勢必造成領導和群眾更加尖銳的矛盾,江廣金真不知道江海洋該咋著對付!

江海洋的混賬並不證明江海玲和江海生就是好東西。 小女兒江海玲是被她去世的母親嬌慣壞了,從電子工業局技工學校分到南方機器廠短短兩年換了三個車間,兩個工種,哪個車間主任都不敢管她。在家裡也橫,不但敢衝著三個哥發狠,還敢和他這當爹的較勁。明明知道他最反對江海生辭職,今天竟敢當面大呼小叫的“堅決支持”,真是反了! 江海生就更提不得了,好好的鐵飯碗他不端,放著工人階級不做,偏想辭職去搞皮包公司,整天想著怎麼發財,還企圖腐蝕拉攏他這種老幹部,經常給他買好煙買好酒。還說什麼只要發了比較大的財,一定給他買個比較大的別墅,讓他在比較大的別墅院子裡種大白菜、養小雞。像江廣金這樣的老幹部會上這種小騙子的當嗎?江廣金義正詞嚴地多次向江海生聲明過:“你江小三不要老用糖衣砲彈進攻我,老子吃掉你的糖衣,砲彈踢給你……”原以為江海生也就是做做業餘資產階級,沒想到,這小子還想專業幹資產階級了,藉口反對買股票,公然宣布辭職。據江廠長匯報說,這小紕漏筒子今天又闖了個離奇的禍:專門給廠領導開車,竟把廠領導卸在半路上了。這叫什麼事?世界上哪有這種甩掉蛋的工人!

比較好的,還是二兒子江海峰。不過,這位江主任挺滑頭,在家裡也和在銀行一個樣,遇到矛盾繞著走,與他無關的事,他一般都不表態。江小三鬧辭職鬧了這麼久,他不管不問。和他一提,他就往他哥江海洋頭上推,好像他對江小三沒責任似的…… 江海玲走後,江廣金經過冷靜的思索後決定,今晚還是要抓主要矛盾。不能眉毛、鬍子一把擼。根據黨的統一戰線的歷史經驗,要暫時聯合混賬的江廠長和滑頭的江主任先解決掉這個江小三的問題,就一句話:不准辭職。 江小三卻直到晚上11點多才露面,進門時,手裡拎著鳥籠,嘴上叼著香煙。 江廣金一聲斷喝:“小三,你還認識家呀?!” 江海生翻著白眼:“幹啥呀,幹啥呀,老爺子?您嚇嚇我就算了,別嚇著您的鳥!這鳥可是我孝敬您老的!”

江廣金馬上警覺起來:“咋想起給我買鳥?” 江海生說:“後天不是您老的70大壽麼?咱能不獻獻孝心?” 自己的生日自己都忘了,難得三兒子還記得。更難得的是,這小三別的不買,偏買了一隻鳥,——還是只畫眉,一眼就能看出,比後院二約翰的那隻畫眉好。 江廣金有了些感動,口氣也緩和了不少:“好了,好了,小三,你只要像你大哥、二哥那麼上進,少讓我煩心生氣就行了。” 江海生把鳥籠掛在窗下,嬉皮笑臉地說:“老爺子,就衝著我孝敬您老這麼好的一隻鳥,您老也不該煩心生氣了嘛!——知道多少錢么?40多塊呢!” 江廣金咕嚕了一句:“也太貴了。” 江海生說:“烏鴉便宜,您老要么?!” 一家人都笑了,——就連一直苦著臉的江海洋也被逗笑了。

屋裡的緊張氣氛緩和了不少。 似乎為了進一步緩和氣氛,江海洋的老婆錢蕙芹帶著一臉討好的笑,對江廣金說:“爹,您可別說,他們三兄弟中,還就是海生最有孝心,能想到給您老買鳥,我們家江廠長就想不起來。” 被大嫂一表揚,江海生馬上頭重腳輕了,不知自省,竟把攻擊的矛頭指向了他兩個當乾部的哥哥:“大嫂,江廠長和江主任都太忙啊,咱們國家改革開放的希望都寄託在他們身上了,我們咋能指望這樣偉大的人物記住這種小事呢?” 江海洋不願惹父親生氣,悶頭抽煙,不做聲。 江海峰卻譏諷道:“你不也很忙嘛,出差到省城了,都沒忘了給我打電話要貸款,一開口就是1000萬,嘖,嘖,我可知道啥叫大氣磅礴了!” 江海生不高興了:“江主任,你不提這事我也就算了,你這一提,我倒想說兩句了。貸不貸這1000萬給人家是你的事,我管不著,銀行的規矩我也不懂。可在我的朋友面前,你硬說沒我這個兄弟,也太過分了吧?”

江海峰火了:“你以為你是誰?一個開車的司機,給銀行信貸部主任寫了個條子,要1000萬貸款,這事說出去,只怕全世界都要笑掉大牙!” 江海生也火了:“我,開車的司機?江主任,我告訴你,今天下午5點鐘之前我還是司機,現在不是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江總經理,——遠東國際實業公司平海分公司總經理!” 江廣金馬上從被腐蝕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看著江海生諷刺道:“江總經理?我們老江家啥時冒出了個江總經理?我咋不知道?” 江海生說:“我這不是正要向我大哥,咱江廠長匯報嗎?”遂又對江海洋說,“江廠長,我的辭職報告已交上去了,明天一上班,你就會在你的辦公桌上看到它。咱說清楚,這報告你批也好,不批也好,反正我是不端你的飯碗了,我準備籌集資金,組建一支機械化部隊到特區去承包高速公路工程,支援特區建設。”

江海峰又咂起了嘴:“了不起,了不起,我們江小三同志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貸款一開口就是1000萬,承包一包就包高速公路!嫂子,你是交通局的道路工程師,你給我們江小三同志說說,什麼叫高速公路!” 錢蕙芹認真了:“海生,你可別胡鬧,高速公路可不是鬧著玩的。” 江海生惱火地說:“大嫂,你別打岔好不好?我在向我的領導匯報工作呢。”又對江海洋說,“不行你們就開除我吧,反正我從來就不是好工人,這次既不願買廠裡的股票,還又犯了新錯誤。你借我的頭用用,還能表現一下大公無私啥的。” 江廣金先火了:“你敢!放著工人階級不做,還真想去做資本家呀?!別以為你送了隻鳥給我,我就會護著你,——我再次正告你:對你的腐蝕,我可以接受,但是,原則問題我是不會讓步的!”

江海生直著脖子叫道:“買南方機器廠的股票就不是做資本家?江主任,你是我市工商銀行貸款部主任,好歹懂點政治經濟學,你說說這理吧。” 江海峰一臉正氣:“我說啥?這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大哥南方機器廠發股票搞的是國有企業的股份制改造,你承包高速公路那叫癡人說夢……” 江廣金說:“不但是癡人說夢,還會禍國殃民!江小三,你尿泡尿照照,看看你哪有一點像你大哥、二哥?你要能把自己的車開好,不把自己的領導卸在半道上,我就朝西磕頭了!” 江海生急眼了:“老爺子,還有江廠長、江主任,你們都不要看不起我!我告訴你們,我江小三這回下定決心了,就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給你們看看!——江廠長,你開開金口說句話吧,是你開除,還是我辭職?”

江海洋把手上只抽了半截的煙狠狠捻滅,像似捻滅了一個天大的麻煩:“好,江小三,你既然有這麼大的決心,看來我們是攔不住你了,你就去驚天動地吧!辭職我批准,不過,我也把話說在前面,你日後不要後悔!” 江廣金大驚失色:“海洋,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江海洋長長地嘆了口氣:“爹,你讓我怎麼辦?一個工人把它為之服務的工廠看作牢籠,寧願被開除都要走,這樣的工人還能留麼?還值得留麼?我不需要這樣的工人!如果這樣的工人都走掉了,南方機器廠就好辦多了!” 江廣金訥訥說:“小三……小三不是一般的工人,他是你小弟弟呀!” 江海洋搖搖頭:“正因為是我弟弟,他辭職我才更要批……” 江廣金絕望地叫道:“我……我不批!”

江海生高興地說:“老爺子,您批不批都沒用,大哥批准就行了!”說罷,起身離去,“對不起,先走一步了,我和特區的安總今夜約好要通個電話的。” 江廣金氣得拍起了桌子:“滾!滾得越遠越好!” 江海生走後,江海峰才說:“爹,哥,你們都別生氣了,小三反正是不成材,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咱們就讓他去闖一下吧,碰得頭破血流,他就老實了。” 江廣金和江海洋都不做聲,爺倆都在生悶氣。 江海峰又說:“哥,你們廠這麼發股票,恐怕也不是辦法呀,縱觀全世界的企業,用你這種辦法發股票的,我還沒聽說過。對廠裡職工搞攤派,對原來的債權單位也硬搞拉郎配。我們管信貸的陳副行長已經說了,我們那250萬是不能搞債轉股的……” 江海洋苦苦一笑,打斷了江海峰的話頭:“海峰,那250萬你別說了,我不指望了。”嘆了口氣,又說,“這也算中國特色吧!” 江海峰說:“什麼中國特色?根本不規範嘛。目前,中國的資本市場還沒形成嘛,在市場上發行股票,進行直接融資的條件並不具備。大哥,我問你,你這股票發了以後能不能上市交易?在哪交易?” 江海洋悶悶地說:“我怎麼知道?這不是我能決定的。這畢竟是試點嘛,我們只能一步步試著走了……” 這當官的兄弟倆都把江小三辭職的事忘了,——而且,公然背叛了他江廣金的意志:江廠長批准了江小三的辭職,江主任也不阻攔,還反過來勸他不要生氣,這讓江廣金無法忍受。 江廣金便藉著江海洋的話頭冷冷地道:“對,江廠長,你就這麼試著走吧,走到哪天工人起來造你的反,和你拼命,你就知道資本家不好當了……” 也是巧,江廣金說到這裡,一塊石塊砸破正對著小巷的玻璃窗,飛了來,碎玻璃迸了一地。石塊沒打著別人,恰恰擊中了正對窗子坐著的江海洋,江海洋滿臉是血,一下子歪倒在沙發上。 江廣金、江海峰和應聲衝到客廳來的大人孩子都呆住了。 還是江海峰反應快,馬上想到有人對江海洋預謀行凶,遂推開窗子跳到外面巷子,試圖抓住那個行凶的人。然而,巷子裡連鬼影也沒有,江海峰只在院門上發現一條用打字機打出的標語:南方機器廠不要股票,更不要江海洋! 回到屋裡,江海峰抓起電話,要向公安局報案。 江海洋掛著一頭一臉的血,掙扎著起來阻攔說:“別……別報案,這種事傳出去影響太……太壞,股票更難發……” 江廣金愣在一旁直嘆氣:“發什麼股票,發什麼股票呀?中國幾十年也沒搞股票,衛星不是照樣上天,原子彈不是照樣爆炸麼?!真是胡鬧,真是胡鬧哩……” 這夜,江海洋是被救護車緊急送到醫院去的,江海峰、江海玲和江海洋的夫人錢蕙芹都跟著救護車到醫院去了。江海生說是去給特區的什麼安總打電話,一直沒回來,原來鬧哄哄的家裡,轉眼間只剩下了江廣金一人。 前南方機器廠工會副主席江廣金同志於痛苦的孤獨中再次想起了南方機器廠走什麼道路的問題,心裡萌發了以一個老共產黨員的名義上書市委的念頭。是的,這封信看來一定要寫了。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已經令老人無法再容忍下去了。再這麼容忍下去,不說國營的南方機器廠完了,就是這個家也完了。 然而,一切又該從何說起呢?是從1937年大約翰起辦南方機器廠?還是從今夜江海洋的流血?抑或是從江小三的辭職?江海玲的責問?這封信真寫了,上面真要重視他這個老共產黨員的意見,把股份制試點給停了,國營的南方機器廠又該向何處去?包括他這個老共產黨員在內的這麼多在職和退休的工人,又咋著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從前年開始,南方機器廠就經常靠貸款發工資了,現在連貸款也貸不到了。做廠長的江海洋會不會因為發不出工人的工資再挨誰一磚頭? 越想心裡越亂,加上又為住進了醫院的江廠長擔著心,江廣金吃了兩片安定,還是難以成眠,只好半夜三更提著鳥籠溜鳥,一路溜到市人民醫院急診室江廠長的病床前。 在江廠長的病床前,江廣金很深刻地說:“我認為你今天的流血並不值。” 江海洋苦笑著問:“爹,半夜三更跑過來,您就為了說這……這句話?” 江廣金窘住了,心裡直罵自己混帳,嘴上卻仍然很硬,表情越發顯得沉重:“當年搞大罷工,我們工人糾察隊也向大約翰、二約翰扔過磚頭的,——砸得二約翰滿臉是血!” 江海洋痛苦地呻吟著:“我真聽不懂您老的話了,——爹,您老這……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您……您老人家該不會發……發揮餘熱,再……再領導咱南方機器廠的工人們鬧……鬧一場反對股份制的大……大罷工吧?” 這叫什麼話? ! 這叫什麼兒子? ! 江廣金氣得想當著江海洋的面摔鳥籠子,可甩起手的時候才想起:這籠中的鳥可不是烏鴉,是江海生孝敬的價值40多塊錢的畫眉!遂氣狠狠地抱起鳥籠轉臉就走,嗣後,再沒到醫院去看過這個被他認為是“喪失了黨性原則”的大兒子。 前南方機器廠工會副主席江廣金是很講原則的,1988年4月2日之後,他寧願和有缺點的工人同志江海玲結成新的統一戰線,也決不願再和江海洋、江海生這兩個新生資產階級妥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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