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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九章

重軛 周梅森 5357 2018-03-18
1949年12月21日,當中國人民解放軍清浦市軍事管制委員會主任郜明,在兩個警衛員和許多隨行人員的陪同下走進清浦監獄的時候,季伯舜正背靠著黑糊糊的洋灰牆壁,仰臉望著天頂,用俄語背誦著《共產黨宣言》: “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舊歐洲的一切勢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黨人和德國的警察,都為驅除這個幽靈而結成了神聖同盟。有哪一個反對黨不被它的當政的敵人罵為共產黨呢?又有哪個反對黨不拿共產主義這個罪名去回敬更進步的反對黨和自己的反動敵人呢?從事實中可以得出兩個結論……” 這時,號子外面響起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腳步聲由遠而近,響至號子門前戛然終止了。季伯舜依著牆壁微微移動了一下身子,向門口看了一眼,從門底的縫隙看到了幾雙穿黑布鞋的大腳。

“報告首長,就在這間牢房裡。”是一個年輕的聲音。 “唔,把門打開吧!”顯然是那個首長在說。 1949年12月21日,蹲在清浦監獄甲十六號囚室裡的季伯舜並沒想到那個首長會是郜明,也根本沒對那位首長的到來表現出任何的欣喜。他十分清楚,奪取了全國政權的中國共產黨也不會給他自由的。因為他是托派反對派,不是中國共產黨的一分子,他的共產主義信仰對那些同樣信仰共產主義的人們來說,只是個天方夜譚式的荒唐笑話。 事實也正是這樣。 解放軍解放清浦後,當天就接管了監獄。此後,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裡迅速釋放了幾乎所有在押的政治犯。這些政治犯中有共產黨員,進步民主人士,同情革命的大中學生,在戰爭中受傷被俘的解放軍戰士,參與反內戰起義的國民黨軍官兵,唯獨沒有季伯舜和以漢奸定罪的十幾個犯人。那一陣子,監獄裡幾乎天天放人,甲十六號原關押了十四名政治犯,放到後來,只剩下了他孤零零一人。

這期間也發生過一次誤會。在剛開始放人的時候,一個被解放軍留用的老看守人員向軍代表報告,說甲十六號關的一個姓季的其實不是漢奸,而是一個1925年大革命時就入黨的老共產黨員。軍代表很激動,當天就跑到牢房,走到季伯舜面前,“啪”的一個立正,向季伯舜敬了個莊嚴的軍禮,聲音哽咽地對季伯舜說:“老同志,你……你受委屈了!” 季伯舜很吃驚,惶惑不安地站起來,一時竟不知該對這個奉獻給他的軍禮作何反應。 軍代表親自給季伯舜下了腳鐐,又命令看守幫他收拾東西。 季伯舜這才懵懵懂懂開了口:“同志,你……你沒搞錯吧?” 軍代表連忙道:“沒錯!沒錯!老同志,我們是解放軍,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就是當年的紅軍呀!從我們來到的那天起,這個監獄就不關共產黨了,我們要用它來關那些關你們的人!”

季伯舜那一瞬間在無限感慨之中產生了錯誤的判斷,以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形勢產生了變化,托洛茨基反對派和斯大林的第三國際實現了聯合,中國共產黨左派反對派的陳獨秀也和毛澤東的共產黨實現了合作。季伯舜根本不知道,他的精神領袖托洛茨基已經在1938年9月為對抗第三共產國際成立了第四共產國際,更不知道托洛茨基在第四共產國際成立兩年後的1940年8月,被斯大林派去的殺手殘酷殺害。陳獨秀也於1942年窮困潦倒病逝於四川江津,國內的托陳反對派一部分流亡國外,一部分堅持國內鬥爭的同誌已大部被捕。他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他的白日夢式的輝煌想像,不管如何輝煌,畢竟還是想像,嚴峻的歷史決不是憑藉想像來完成的。 果然,當那位軍代表查閱了監獄的敵檔,弄清了季伯舜的真實身份之後,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了,繼而,因尷尬的緣故勃然大怒了:“混蛋!季伯舜,你他媽的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反革命托派?!對你們這種反革命托派,我們不但不能放,逍遙法外的還要抓進來,該判的判,該殺的殺!你等著吧,人民法庭將要對你和你們這夥壞蛋破壞革命的滔天罪行進行徹底的清算……”

季伯舜被重新押回了監號,那位原想討好解放軍的留用看守也因此而被關押幾天之後走人了。軍代表認定那位留用看守沒安好心,不但讓他出了一個大洋相,還差點讓他犯了大錯誤。 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以中國農民為主體,從中國農村撲向城市的中國革命的成功,並不是他們托派革命者們的成功。這種成功的價值——對歷史進步的價值,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價值,季伯舜一時還沒法作出準確的分析和評判,但是有一點是確鑿的,也就是那位軍代表毫不諱言的:他和他的同志們還得繼續在共產黨的監獄坐牢。就像當年在蘇聯,托洛茨基和他的列寧派的同志們已經付出過的那樣。 因此,當季伯舜側著身子,從門底的縫隙下看到那幾雙穿著黑布鞋的大腳時,心境平靜得幾近麻木,修煉俄語的興致也沒被破壞。他仰著頭髮蓬亂的腦袋,望著結滿蛛網的天頂,繼續用俄語把他所熟記於心的《共產黨宣言》背了下去:

“……共產主義已經被歐洲的一切政治力量公認為一種力量。現在是共產黨人向全世界公開說明自己的觀點、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圖,並且拿我們一個黨的宣言來對抗關於共產主義幽靈的神話的時候了。為了這個目的……” 監號的門打開了,幾雙穿黑布鞋的腳一步步邁到季伯舜面前,一個年輕的嗓門在大聲叫喊:“季伯舜,站起來!” 季伯舜木然地看了那年輕士兵一眼,看到了那年輕士兵用雙手握在胸前的美式卡賓槍,卡賓槍是嶄新的。季伯舜又把腦袋扭到一邊,繼續背誦: “……為了這個目的,各國共產黨人集會於倫敦……” “季伯舜,我再說一遍:站起來!”年輕士兵在吼叫,還有拉槍栓的聲音。 季伯舜知道年輕士兵沒有權力槍殺他,仍看著天頂喃喃不止:

“……擬定瞭如下宣言,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來米文和丹麥文公佈於世……” 首長的天津聲音響了起來:“他說的哪一國話?” 另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俄語。” “說什麼?” “背……背書。” “哦,背的什麼書啊?” “《共產黨宣言》。” 首長怔了一下,清了清嗓門,走到季伯舜身邊:“季伯舜,轉過臉來,看看我是誰?” 季伯舜這才轉過身子,盯住這位首長看的時候已發現,這位瘦削的,穿著軍裝的首長是郜明。他愣了一下,身體本能地向後縮了縮:“你?是……是你!” 郜明一手扶著腰間的皮帶,一手端著嵌著傷疤的下巴,低垂著腦袋,久久看著他:“是我,郜明,中國人民解放軍清浦市軍事管制委員會主任委員,如果從1925年總同盟罷工委員會執委會撤離清浦時算起,迄今正好二十四年,今天——二十四年之後,清浦回到了人民的手中,整個中國也回到了人民手中!季伯舜,你或許已經知道了,一個月零二十一天以前,我們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同誌已在北平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季伯舜挺起細長的脖子,拼力支撐著那顆因爆滿長發而顯得十分巨大的腦袋,懷疑地問:“是中國人民還是中國農民?” 郜明微微一笑:“當然是人民,四萬萬五千萬中國人民!” 季伯舜冷笑著,緩緩晃動著那顆碩大的腦袋,而後手扶牆壁,吃力地站了起來:“在你們這個已經成立的人民共和國里,宣傳馬克思列寧主義不犯罪吧?” 郜明哈哈大笑了,笑畢,嚴肅地道:“這你不是不知道,馬克思列寧主義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必定是我們中國共產黨人的指導思想,因為中國共產黨從1921年誕生的那天起,就向全中國各階層民眾公開申明,我們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政黨!對了,我差點忘記,那時,你也曾是我黨的一名黨員。今天,在我們的人民共和國里,馬克思列寧主義已取得了全面勝利,向全國人民宣傳馬克思列寧主義,領導全國人民實踐馬克思列寧主義,正是我們面臨的偉大任務。”

“那麼,你們敢於讓我講話了?” “講吧,季伯舜!你可以在我面前盡情地講,但是,很遺憾,我們不能放你出去胡說八道毒害社會!因為今天你是人民監獄的一名重要犯人,掌握了政權的中國共產黨要清算你們反革命托派分裂黨,破壞中國革命的滔天歷史罪行。這一點我不能不向你說清楚。好吧,你現在可以講了,我也很想听一聽,面對著中國人民革命成功的偉大事實,你們這些反革命托派還有什麼超革命的高論!” 郜明的話語中帶著明顯的嘲諷和輕蔑。季伯舜覺得,自己不能不給以猛烈的反駁和反擊。他是自信的,他手中掌握著馬列主義真理呢,用馬列主義的真理一對照,中國共產黨和他們這場成功的革命是怎麼回事就十分清楚了。 季伯舜默默想了一下,把雙手抄在身後,下意識地用手指輕輕彈擊著身後的洋灰牆壁,開始侃侃而談:根據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社會主義革命要依靠城市無產階級。馬克思在這一點上說得很清楚,無產階級是資產階級的掘墓人。而目前這場中國革命主要依靠的是農民和由農民為主體構成的軍隊,根本沒有發揮出無產階級——即城市工人階級的領導作用和主體作用。因此,這種革命從根本上來說,是違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如果這種革命能夠成立,則從《共產黨宣言》到《資本論》的一切馬克思主義理論基礎都將解體。如此等等。

郜明聽後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老季,你怎麼迂腐、教條到了這種地步!連勝利者不受指責的道理都不知道嗎?”說到這裡,郜明長長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真的,季伯舜,我真是可憐你,一個1924年就宣布信仰共產主義的人,今天竟變成了這麼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如果你僅僅是個迂腐的教條主義者,作為我個人,作為當年共同鬧罷工的老朋友,我還能原諒你……” 季伯舜被這口吻激怒了,嘶啞著嗓門叫道:“正因為我一直到今天都忠於我的共產主義信仰,我才不需要誰的廉價憐憫!郜明,你原諒我也好,不原諒我也好,我都要按照我自己的信仰準則去生活,去奮鬥!” 郜明收起嘆息,板起了狹長的面孔,厲言正色地道:“是的,我也無法原諒你!你不但是個僵死的教條主義者,還是一個積極參與托派破壞活動的歷史反革命,還是漢奸、叛徒!1936年在國民黨的監獄裡,我們就以人民的名義判了你死刑,結果你偏從糞坑里爬出來了,今天,你依然無法逃脫應有的懲罰!”

季伯舜憤怒地大叫起來:“1936年向敵人告密的不是我!我用人格保證,在我迄今為止的全部牢獄生涯中,從未出賣過任何同志!” 郜明根本不相信——那時上海的敵檔還沒全面清查,他高傲地笑了笑:“你也不要這麼激動,不要這麼緊張!我個人認為,我們人民法庭不會判你死刑。我們要把你和許多像你這樣的政治廢物都留下來作反面教材,讓大家看看:什麼叫托派反對派!沒準到時候我們還要請你到我們人民的大學去講課呢,專講你至今抱著不放的反動的托洛茨基主義。”郜明說到這裡,轉身看了看身邊那些同樣穿軍裝的陪同人員,詼諧地打了個演講的手勢:“是不是呀,同志們!” 陪同人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點頭,有的咧嘴大笑。 季伯舜也笑了,是陰冷而痛苦的笑:“但願你們能有這種肚量和氣魄!” 郜明道:“共產黨的肚量和氣魄已被歷史充分證明了。在對敵鬥爭最困難的時候,我們都不怕你們這些所謂的反對派,今天,在我們革命成功之後,還怕你們這幫政治廢物的鼓譟麼?!如果你們鼓譟一番,中國共產黨就要垮台,那麼我們也就不叫中國共產黨了!記住,人民民主專政的權力現在掌握在我們手上!” 季伯舜一時間被震懾住了,愣了一下,嘆口氣道:“在這一點上,我不能不承認,我們是暫時失敗了,你們成功地奪取了政權。但是,你們不應該把我們反對派同志看做反革命,因為我們確鑿是有著共同的信仰,1933年,在上海國民黨反動派的軍事法庭上我就說過,我們……” 郜明一揮手,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季伯舜的話:“不對嘍,判斷革命和反革命的標準,不是看宣言和標榜,而是看他們的實際行動嘛!是不是呀,同志們?”郜明又把臉孔扭向了他的陪同者。 這一回陪同者們說話了,幾乎是異口同聲,“是,首長!” 郜明點點頭,向季伯舜告別了:“季伯舜,不能陪你聊下去了,清浦還剛剛解放,要幹的事還很多。我要老呆在這裡聽你講這些超革命的理論,暗藏的國民黨殘餘匪徒——你的真正的同志們,可要炸我的鐵路,燒我的糧庫嘍!再見吧,作為一個老熟人,我勸你早日放棄反革命的托派立場,老老實實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爭取早一點回到社會中過正常人的生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也四十六歲了吧?生命對你來說已過了一大半了!可惜呀,老熟人!我真後悔當初安排你到旅順去,如果為此你恨我,罵我,我都接受,可我真誠地希望你正視現實,不要再死心塌地地做我們新中國的反對派了,好自為之吧,老熟人!” 郜明可能真動了感情,緩緩向前走了兩步,手掌在季伯舜肩頭拍了一下,拍得很輕、很輕,似在為季伯舜撣去囚衣上的浮灰。 這讓季伯舜一下子記起二十四年前的那些難忘的日日夜夜。那時,他們是同學,是同志,是戰友,是總同盟罷工委員會八人執委會裡的執委。他們吃喝不分,通常在威廉大街125號地下室裡睡一張床。郜明無數次地這麼拍過他,他也無數次地這麼拍過郜明。而今天…… 季伯舜眼圈潮濕了,喉嚨有些發澀,舌頭有些發硬,他吃力地滾動著僵硬的舌頭,用一雙羔羊般淒哀的眼睛看著曾經的老朋友郜明,提出了一個請求:“能……能讓我看一些馬克思、列寧的著作麼?中……中文版,俄……俄文版都行!” 郜明點了點頭,輕輕地說了兩個字:“可以。” 季伯舜眼中的淚驟然滾落下來:“謝……謝謝,我真……真誠地感激你!” 郜明默默別過臉,難過了好半天,才對身邊的一個陪同人員交待:“趙參謀,你去幫我辦一下吧,找一些馬列著作給他送過來,盡量滿足他的讀書要求!” 那位陪同來的趙參謀一個筆直的立正:“是,首長!” 郜明最後看了季伯舜一眼,揮了揮手,迴轉身帶著警衛員和陪同人員走了。 季伯舜木然看著郜明和那幫穿軍裝的背影,傻了似的倚牆站著,直到甲十六號監室的鐵門“哐當”一聲關上,才軟軟地跌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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