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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

重軛 周梅森 2455 2018-03-18
“……這五年真提不得,那日子不是人過的啊!三哥,你瞅瞅我現時穿的這身衣服有多曠就知道了!肉哪去了?都他娘耗完了!早先我越長越大,衣服老嫌小。這五年,我是越活越縮巴,衣服總嫌大。哎,這身衣服還認識不?就是五年前從清浦威廉大街125號安先生家穿走的,那時正合身哩!判了刑,一進黑牢就給收了,不讓穿了。眼下讓穿了,我又穿不得了。哎,三哥,你說啥也得先給我弄套合身的衣服來!我總不能穿著這身曠曠蕩蕩的綢褲大褂跟你去卸火車吧?” “那是!那是!” “咱說清楚,三哥,這鬼地方我不能長呆,弄夠了盤纏錢,我得回清浦。我得到威廉大街去找安先生,讓他給我做個證明,我是奉命撤走,不是扒竊軍需列車。如今,青天白日大紅旗都豎起來了,咱這冤情也能說清楚了,是不是?!哎,三哥,你甭急,先聽我把話說完,你說我有多冤吧!那年你把我往車上一送,這邊等著我的是他娘的黑牢!在維豐蹲了五年都不知縣城街面是個啥模樣,直到上個星期被放了,才頭一回在街上遛了一圈。咱這五年算是捐了,活像一場夢。沒見到你以前,我就想回清浦的,只因缺盤纏,又不敢爬火車了,才沒走成!”

“好,好,沒走成好!少白老弟,你不知道這五年外面的變化有多大!你小子若是真上了火車趕回了清浦,等著你的還得是黑牢,弄不好還得掉腦袋哩!” “瞎扯!全中國都扯起青天白日大紅旗了,清浦街面上還會有五色旗啊!” “對,對,沒五色旗了,安忠良也當上清浦工會委員長了,神氣著哩……” “還是呀,安忠良先生是了解我的!當年的大撤退,就是他和郜先生一手安排的,這賬他總得認吧!” “認個屁,知道不?國共兩黨早就不合作了,姓安的若是不在清浦大抓共產黨,老子也不會隱名埋姓跑到維豐來卸火車了!哎,少白,你別插嘴!給我好好聽著,我得把這五年的形勢變化跟你說一說,免得你小子稀里糊塗再犯混!” “噢……好!好!三哥,你說,你說,從頭說!”

“就在你走的那天,清浦警察廳和趙督辦的大兵把安忠良和賀恭誠抓了,賀恭誠也是國民黨員,你知道麼?” “知道的。” “賀恭誠被打得死去活來,硬是沒把國共兩黨的秘密供出來,一個月後,趙督辦的軍法處把老賀押到西郊的華熒山腳下槍斃了。安忠良命大,沒挨槍子,趙督辦把他放了,咋放的不清楚。有人說他家老爹給趙督辦捐了一筆軍餉;還有人說,趙督辦是想留點退路。反正是給放了。17年春,北伐軍打到清浦,國民黨公開活動,立即進行黨員總登記,接著就辦清黨,大抓你我這樣的共產黨……” “為……為啥子?哎,大家不是一伙的麼?都……都拉中國這輛車……” “不一樣,這道理我以後再和你說!先說事:16年4月12日,國民黨就在上海發動了反革命大叛亂,開始全面清黨。咱清浦因著北伐軍還沒打進來,國共兩黨的關係就維持了一段時間……”

“這……這究竟是為啥子?” “哎呀,國民黨叛變革命嘛!清浦共產黨員只好轉移,撤退,我算命大,及時躲到了維豐,章小寒等十六個人就被抓了,有的進了大獄,有的被弄死了。咱們一起拜的老二吳銀林也被槍斃了!” “二……二哥被槍斃了?安……安先生連個情都不給他說麼?” “說個屁,安忠良若是當初被趙督辦殺了倒好!他偏活著,偏又最清楚共產黨在清浦的情況,做了他娘的清黨委員。許多好弟兄,就是被他帶人抓走的,你若不是在維豐黑牢裡蹲著,他狗日的也得抓你,保不准還是砍你的腦袋!” “這……這麼說,我……我吃了冤屈,蹲這五年大牢,倒是蹲出便宜來了!” “可不是麼!姓安的六親不認,你們八人執委會裡有個國民黨的女執委凌鳳,還記得麼?”

“記得!記得!好像是女中的教書先生吧?” “對,這女子不錯,講感情,在清黨時怪同情咱們這些共產黨朋友的,你或許知道的,她和另一個共產黨的女執委桑葉挺要好……” “桑葉?知道!是大興紗廠的女工,長得挺俊俏,兩隻眼睛特別好看,那脖子像……” “姓安的把桑葉抓了。凌鳳到威廉大街125號找安忠良求情,被安忠良訓了一通,還說她有親共嫌疑。後來,便有幾個不三不四的東西整日跟在她後面,硬逼著她逃離了清浦……” “桑葉呢?” “只知道被抓,關在哪裡,死了沒有,全不知道!” “鬧到這地步了,三哥,你們咋不想著把安忠良幹掉?!” “別提了!這一招我們早想到了,我奉郜先生的命令,夥著幾個弟兄摸到威廉大街125號扔了顆炸彈,日他娘,沒炸著安忠良,倒把他家的一個傭人和安忠良的一個孩子炸死了!你說說,這是啥事!我連腸子都悔青了!”

“那孩子是安忠良的兒子還是閨女?” “是他閨女,聽說還不到一歲。” “唉!也……也夠慘的!你……你兩個黨的團伙血拼,關人家孩子啥事!” “沒法子,階級鬥爭嘛!” “三哥,那你說,我……我日後可咋辦啊?” “咦,這還要問我,你不說了麼?你冤著呢,要到清浦去找你的安先生,讓他給你做個人證。” “甭逗了,三哥!我他媽的當初入的是共產黨這夥,不是國民黨那伙!你們又炸死了人家的親閨女,我……我能送上門去挨槍子麼?” “那你說咋辦?” “我……我鐵心跟著三哥你了!你到哪,我便到哪!你做甚,我就做甚;反正有你吃的,也得有……有我吃的;有你活的,也得有我活的。不說咱們在一個黨夥裡,是革命的伙計,是……呃,是革命的同……同志,就衝著咱們一起換過帖,磕過頭的金蘭情分,三哥你也不能扔下我不管,是麼?”

“那是,那是……” “眼下這情勢,棗莊老家我也不能回了,誰知道那邊又在怎麼抓共產黨!往昔一個軍閥佔一塊地,咱這個地界犯事,到那個地界躲,沒事兒,如今,滿世界的青天白日旗,咱往哪躲去?他狗日的逼咱拼命,咱只好拼了!三哥,我真鐵心跟著你乾了,跟著共產黨乾了!” “好!那你就留在維豐吧,別做回清浦的夢了,言語、行動千萬小心,不能和任何人講你在共產黨裡,明白麼?” “這還用說!” “今個兒,你先在這兒睡一夜,明天我再來找你,給你送身衣服,送點錢來,先把生活安頓一下,其他的事以後再說。” “那卸火車,幹活的事呢?” “也等我打通了路子再說!把持車站碼頭的吳大爺是個青幫頭兒,不經他點頭,誰也端不上飯碗。再說,你是乾鉗工的,若是能找到鉗工活計,豈不勝過卸車、扛包的體力活?!先歇兩天吧,少白老弟,三哥我不會坑你的!”

“那……那就拜託三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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